在贵州茅台下了长途车,我便徒步走回家。我大步大步地走,无视路边的梨花桃花,穿过油菜花坡,穿过碧浪翻滚的小麦地,直奔我的家,坐落在半山腰的茅屋。
爬上梅家堡最高的山头老远就看见我家坝子边的梨花正在盛开,枝头一团团雪白得像棉花,李花裹满了枝条,看起来玉树琼枝。我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像飞一样,像做梦一样。
走到坝子边,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学走路。
那女子身形瘦弱,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薄薄的嘴唇。穿着宽松的浅绿色的衣衫,梳着发髻,前额没留一丝头发。那男孩也长得瘦弱,两只手刚刚能扶着长板凳,一只脚抬腿不敢前行,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的母亲。
“向前一步啊,乖,勇敢点。”女子蹲着敲打着长板凳的另一段诱导着。
我想这一定就是我大嫂了。
“大嫂!大傻!我是成孝啊。”
“成孝,你真的回来了?听你哥经常说起你,说你像西游记里的红孩儿。没想你回来了,没想到我见到真人了。你哥哥上工去了。你来教你侄子走路,我去做饭。”嫂子的声音清脆得像小溪流水。
嫂子一边说一边从屋里拿了一个小板凳给我,又端出一碗水给我。
我接过小板凳在小男孩旁边坐下,一把把小男孩搂在怀里。小男孩一边掰开我的手指,一边用脚踢我,嘴巴里叽里呱啦说着让我听不懂的话,我被他不友好的表现逗笑了。我把他放在长板凳边,没想到,刚刚还不能走路的他,居然颤颤巍巍地走起来了,不一会,就走到了板凳的另一端。看见小家伙走到另一端,我又把板凳往另一端一放,一屁股坐下,伸手就要抱他。小家伙一转身又往另一段走。我又把板凳移到另一端。
“哈哈哈,玉坤会走路了。学了几个月都不肯走,叔一来,就会走了。”嫂子笑着说。
“小孩子总会走路的,他会越走越远,远到你找都找不到。也不急一时。”
“不管走多远,他也会走回来。是吧。他叔,我说,你也应该去看看你娘了。”
“嫂子说得是,等大哥收工后,我们今晚就去。”
我打开背包,拿出一支圆圆的棒棒糖,小家伙便流着口水向我走来。他把棒棒糖放在嘴里,就再没了挣脱我的怀抱。
过了一会,嫂子端了一碗葱油炒饭来,说道:“他叔也走累了,吃了饭先休息一会,你哥回来还要些时候。”
“那就听嫂子的,我就先吃饭了。”
吃了饭,嫂子又端水来漱口。然后又烧了热水我洗脚。
太累了,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等我被大哥的说话声吵醒,天已经黑了,嫂子已经做好晚饭。
“成孝!快起来了!现在青黄不接,只能吃酸菜饭了。吃完了去看咱娘。”
我立刻翻身起床,一边看大哥,他头发根根直立着,好像头上长了一块树林,胡子八叉不修边幅。
“哥!几年不见,你老了。 ”
“成孝,你回来了。走累了吧。”
“茅台这边的公路,毛坯挖出来了,就是没通车。走了两天路,一边走一边看风景。回家,不累。”
吃完饭,兄弟两打着手电筒赶路。
一路上,大哥梅成忠讲了他的婚姻:
“你嫂子祖佳慧是解放前地主家的女儿,本是大家闺秀不会做农活和家务,因为她什么都不会,被前夫家嫌弃,被送回到了娘家,后经人介绍,才嫁给你大哥我。你说,像我们这种家庭,找个大家闺秀当老婆,真是想不到啊。成孝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是,谁知道命运会怎么安排呢。”
“你嫂子根本不会农活,不能到集体上工。还好我们家有水牛,水牛整的公分当一个女人了。成孝,牛是我们家唯一的家产了,老汉留给咱的牛早老得不行了,我又换了一头,怎么说,这头牛都是我们兄弟两共同的财产。这不,几乎都归了我,你没意见吧。”
“我能有啥意见,只要你过得好就行。嫂子虽然不能出工,但她割草喂牛,也是功劳啊,还给你生孩子,又是一件大功劳。一个千金小姐嫁给你,大哥,算你前世修得好。”
们赶到母亲家时,母亲的灯还亮着。
推开嘎吱嘎吱的房门,看见母亲躺在床上,叔叔坐在床边扶着她。
“娘,娘,你怎么了。”
叔叔说:“你们可来了,你娘刚才吐血了。”
“娘怎么吐血了?怎么办?”
娘向我摆摆手说:“没事,老毛病了,不要紧。成孝,你回来了,也许母子连心吧,没关系,你来了我就高兴了。成忠,到门口田坎脚下挖把黄泥巴泡水给我喝了就好了。”
“娘,这样有用吗?”
“有用,有几次都这样好的。快去吧。”
一会大哥挖来了黄泥巴,用盆装上水,把泥巴放里面搅了搅,水马上变得混浊。
“等水变清一些,就可以给你娘喝了。”
娘喝了水,慢慢睡着了。
“哥,叔,你们都去睡吧,明天你还要上工。我守住娘就可以了。”我轻声地对哥和叔说。“那也好,总得要上工,才有饭吃。”大哥说着转身去睡觉。
“孝啊,你也在卧榻上睡会,你娘要喝水再起来倒杯水也可以。”大叔说着抱了被子放旁边卧榻上。
母亲醒了。我把羊皮褥子给了她。说道:
“娘,你起床我给你铺上。”
看见娘两鬓头发雪白雪白的,我感觉眼睛湿润了,岁月啊,树木用年轮去记载,而我们人都用白发记载。
娘接过褥子,抚摸着皮毛说:
“我自己铺吧。成孝啊,你也不小了,有二十好几吧。找个对象成家吧,你大哥都有孩子了,你也该有了。”
我说:“娘,放心吧,该有的都会有。”
大哥八卦道:
“娘,你是不知道,成孝把人家姑娘拒绝了。”
娘紧张地道:
“成孝,咋回事。”
我别解道:
“没什么事,是有一个姑娘喜欢我,但条件是我做上门女婿。娘,路千里,我怕见不到你,就拒绝了。也不是拒绝,反正这事已经结束了。”
娘说:“你的孝心我知道,但也不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不管你在哪里呀,都在娘心里。”
我说:“话是这么说,在心里这么比得过在身边呢?我会找个媳妇,时时来看您,陪伴您。”
“成孝长大了。家海,家里还有腊肉吗?”
“还有呢,我去做饭,我们今天就吃一餐团圆饭。”
“还有成花,成香呢。”
“她俩,过年不是来过了吗?现在是和成忠成孝吃团圆饭。成忠成孝啊,虽然我没孩子,但我的心里你们几个就像我的亲生孩子一样。成忠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家里我和你娘做不了的事都给他留着他来做,成孝呢一月两月寄点钱回家。成花成香逢年过节都来看我们。看见你娘想你们掉眼泪,我也跟着流眼泪。你娘是个好人,对人可好了。特别是我母亲,眼睛又看不见,年老时腿脚又不利索,全靠你娘伺候。”
“家海啊,说这些干什么。那些都是当媳妇该做的事情。”
吃过饭,大哥说:“成孝,你好不容易来看母亲,你就多留几天。娘,叔,我先回去了。”
我说:“也行,我等会陪娘上街买点东西再回。”
叔吃过饭就去把竹筐子,竹撮箕,等要去卖的都收拾起来。
我背着竹制品,两个老人空着手跟在我身后,脸上笑眯眯的。
叔卖东西的时间,我就陪母亲去买了一套衣服。母亲说:
“别乱花钱,得留着讨媳妇生孩子。”
我笑了。“娘,别担心,你儿子是国家正式工人了,每月都有收入,该用就别省。”
“那也是,但是人不能忘本,你要记住,你是农民的儿子,是梅家堡的人。”
第三天傍晚我才回家,顺道就去看了梅成高。嫂子看见我来,特意烧起了柴火。两个小孩找来土豆烤上,火光照在他们的笑脸上,脸蛋红颜,眼睛里的火苗在跳动。
“成高哥,弟弟成福,成贵呢?怎么没看见。”
“他两个啊,都当兵去了。”
“前几年还是放牛娃呢,现在就当兵了。唉,这时间过得真快啊。”
“两人本也不想去,但是大家都说了,看人家梅梅成孝,一个孤儿都能出人头地,可见都是当兵的好处。所以,我老汉我娘也要他们去当兵。成孝,你说当兵有什么好处。”
“我也说不上了有什么好处来,但能锻炼一个人的意志,体能,提高思想觉悟。还是我师傅说得对,男子汉,就应该去经受磨练。”
“照你的说法,成福成贵当兵还对了。”
“那当然,当兵等于又上了一次学。”
“你这学啊,也上得长了些,看我的孩子都两了,成孝,得赶快找对象了。”
“这次回来被你们都催了得我都有点着急了。读书人,书中有颜如玉,种花人有牡丹仙子,你说说,总不能你们说梅成孝有出息,这大山里就冒出个油菜花仙子来。”
“你别说,还真有。前几天我去对面山吴家山看演出,看到我小学同学了,听说也没结婚。要不我们今晚就去看演出?”
“行吧,闲着也是闲着。”
两个人说走就走,这时土豆已经香了。嫂子喊道:“你两个,吃了土豆再去。”
“不吃了,留给孩子们吧。”
我打着手电筒,成高打着火把,吴家山。二人一路下坡,经过麦地,穿过油菜花地,从水帘洞前走过,光脚踩过小溪,又一路上坡,穿过大片松林,走在石阶路上。我和成高说着以前打贝子的事,红孩儿的事,说着梅家堡的未来,不知不觉来到吴家山。
吴家山是一个小小的集市,石板铺成的街道,两边是木板房瓦房,因为人家密集,灯光交映,小孩在街上跑来跑去地追逐嬉闹。
街道中间,火把照耀下,用八仙桌拼成的舞台上,几个剪着及耳短发的女孩子在锣鼓声、二胡声中正在跳秧歌。成高对我说,那个女孩子也在。
表演快结束的时候,一个女孩晕倒了。我本能地几大步跳上台上抱起了女孩,和众人一起把她送去医生家。
她名叫芬芬,因为有哮喘病,一直挑不到合适的婆家。她明亮的大眼睛,弯弯的眉毛,尖尖的鼻子,嘟嘟的嘴唇。她苏醒过来,听说是我抱她去医生家,一张脸羞得通红,两只手不停搅着衣角,大眼睛不停地偷窥我。
姑娘的父母兄弟听迅赶来。一群人把医生家挤得满满的。
吴老伯对我说:“小伙子,听说是你抱芳芳过来的。”
“大伯,是的,应该的,她晕倒了。”
“小伙子,你误会了。我想问你,你成家了没?”
“还,还没。”
“那我们家芳芳就是你的了,你可要对她好,如果你辜负了她,她的兄弟可不会饶过你。”
成高在身后扯了扯我的衣服,小声说:“答应,快答应啊。”
我说:“大伯的要求一点不为过,但是我的兄弟成高给我介绍了对象,我们今晚是为这事才来吴家山的。”
我说着把成高拉到我面前。
成高满脸堆笑打着点头哈腰地说道:
“吴大伯,哈哈,太巧了。还记得我上小学时,我老爸要我在你们家吃中午饭不?我老汉梅家辉啊。”
吴大伯把成高哥从头到脚看了几遍。
“是,想起来了,有那么回事。”
“大伯啊,我给成孝介绍的对象就是芳芳妹子啊。”
年老的医生对吴大伯说:“芳芳晕倒的时候其实我也在台下,这小子几步奔上台子,抱起芳芳就问,医务室在哪?那副着急的样子,贴心的样子,我还第一次见。这孩子,绝对靠得着。芳芳是我看着长大的,遇见这么好的男孩子,后半生就有了依靠。”
“老秦,刚才也谢谢你了,你的医术没得说。”
“谢谢你的美言,芳芳也没什么大病,晕倒只因血糖低。刚才我给她注射了一支葡萄糖,她就精神起来了。芳芳,你说说为啥血糖低呢?”
“可能,可能吃得太少,因为姐妹们都在比谁好看,比谁腰细。”芳芳低下头,搓着手说。话音一落,满屋的人哄堂大笑。
吴大伯一脸严肃看着几个儿子说:“大田二田三田,还不先回家,给你姐热饭去。”几个大眼睛,圆鼻头,厚嘴唇虎头虎脑的小青年扮着鬼脸转身离去。
“大伯,我们也该回家了。今天初三,这个月初九早上我再来,接芳芳到成孝家看看。”梅成高站起来对着吴大伯说。我也站起来:“那我也回家准备准备迎接你们。”
我扭头看向芳芳,发现她也正看着我,那圆溜溜的眼睛像黑色的宝石。
回家的路变得很短了,一下子就过了河。
“你小子走桃花运了。”
“我走桃花运,你孩子都两了。”
“快去找你娘商量吧,得准备礼物,还有几天芳芳就到你们家来了,第一次上你们家,这个,我不说你娘应该知道。成花成香都出嫁了,大娘也应该有经验。”
“今天还得谢谢成高哥,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像做梦一样。”
回到家,哥和嫂子都没睡,还在烤柴火。二人一边喝茶一边听了我的叙述,嫂子兴奋地说:
“我看,今年腊月就可以把婚事办了。初九把亲定了,端午节去送一次礼,国庆节再去送一次礼,就把庚开了,把姑娘生辰八字拿来,就可以找先生定日子把酒办了。真是太好了,我就有弟媳作伴了。”
我喝着茶,一脸蒙圈:“就这么简单,不是要三年吗?”
“那是定娃娃亲,你们年纪都老大不小了,女方家老人也着急完成任务,就简单多了。我老表妹就是这样,男方家一次就送了三次礼物,提了生辰八字,开庚,定日子,端午节才过一次礼,八月就办喜酒了。
“还是感觉不是那么简单。”我看着火苗说。
大哥吧唧吧唧吸了几口山烟,停下来边抖烟灰边说:“你别管那么多了,趁着你这一个月假期,定了亲,多去吴家山赶赶集,和芳芳培养培养感情。你嫂子多养头猪,多种点菜,为办喜酒准备准备。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第二天我便去了母亲家,我背着背篼,母亲陪着我去水口街上挑礼物。水口街上比以前更热闹了,人来人往,人头攒动。卖布匹的,卖衣服的,卖锅碗瓢盆的,卖锄头扁担的,卖鸡鸭鹅的,卖猪牛羊的,商贩摊子一个接一个,买东西的人一个挨着一个。
在棉布店里,母亲翻看着各种布匹。
“成孝,这段蓝色卡基不错,扯一段给芳芳做平时穿的裤子。”
“好,老板,扯一米一段,要两段。”
“这黄色涤卡,可以做棉衣面子,厚实,耐磨。穿几年都不会坏,”
“老板,这匹布也扯一米一段,要两段。。“
“这白色的确良,做衬衫最好看了,女孩子都喜欢”
“好,那也扯一米一段,要两段。娘,也给你扯一米布,你去做衣服。”
“成孝啊,现在我们家你讨媳妇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要考虑我。”
“娘,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
“傻孩子,能让我开心的不是新衣服,而是你长大了,要讨媳妇了。这已经是比新衣服更贵重的礼物了。你啊就大胆地去对芳芳好就行,母亲这里,不用你操心。
“那好吧,那我就给娘扯一段布,初九那天芳芳到家,娘用那块布当见面礼。”
“好吧,那就扯一段红色的卡其送给芳芳,她好用它给你纳鞋垫。再扯五尺白色的卡基布送给芳芳,她好帮你做鞋。”
“娘想得真周到。”
来到礼品店,娘又相中了格子花的方巾和袜子,“这个,春秋都可以围脖子,好看,冬天戴头上,防风又保暖,必须得买。那个袜子,红色白色黑色灰色蓝色黄色紫色各要两双。”
“成孝,这背篼都装满了,可以买的就这些了。记得,不管谁陪芳芳来家里,都要打发礼物。等初九后,你自己去找芳芳,给她买衣服。娘也多喂头猪,多种点菜,为你的酒席准备准备你的。”
走到街口,看见一个男人敲着铛铛卖麻糖。
“娘,我们买点麻糖,饼干,水果糖,花生瓜子吧。”
“对啊,差点忘了。”
我都买了两份,给娘一份,我放背篼里一份。
“成孝,你不能给我,这是你待客人用的。”
“娘,待客也用不了那么多。”
“不怕多,就怕少。我初八就来,会做点豆花,带点腊肉过来。”
回到家已经是傍晚,金色的霞光照耀着黄色的油菜花,绿色的麦浪,蜜蜂正在忙着采蜜。
大哥已经用稻草翻盖了房顶,房顶已经是米黄色的新稻草,院坝里到处是黑色的旧稻草,一篇狼藉。嫂子背着玉坤在堂屋打扫卫生,玉坤在嫂子背上歪着头,流着口水睡着了。
“哥哥,嫂子,辛苦了,看我买了麻糖。”我把进堂屋放下背篼,一袋麻糖给了嫂子,说道:
“我来打扫吧,”
“成孝,看这房子,翻盖了房顶,是不是受看了。”
“嗯,看起来都成新房子了。”
大哥从房顶上爬楼梯下来,也不洗手,伸手拿了块麻糖放嘴里,说道:
“我这弟媳就要来咱家了,她要不来,我都没这么勤快。”
嫂子嘲讽:“她要来,还不是看几眼就走,得到好处的不还是咱两。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都不知谁得好处了,你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成孝寄来的钱买的呢。”
“哥哥嫂子的好,成孝都记心里了,以后会慢慢报答你们。”
转眼就到了初九,母亲早早起床烧了火炉,擦窗台,擦板凳,擦桌子,擦茶壶,擦杯子,擦床头。
“娘,擦得够干净了,人家又不是干部领导来检查卫生的。”
“成孝啊,我得做个表率。”
“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不用你干啥,你只管招呼客人。”
大嫂也起床了,开始洗腊肉。
“成孝,等会玉坤醒了,你就抱抱玉坤。听见没?
“好的嫂子。”
大哥起床了就去担水。
“哥,水缸都满了。”
“还得担一挑来放边上。一来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二来可以用上几天。我就可以安安心心上几天班了。”
“哥,你是不是几天没上班了?”
“是有两天。这两天不是翻盖房顶吗?没事,我请假了的,明天就去参加春耕。永远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急也没用。”
“妈妈!”是玉坤的声音。我跑进哥的房间,抱起玉坤。
“成孝,先提你侄子拉屎拉尿。”
我把玉坤抱到坝子边蹲着把十把尿,狗狗小灰也跑过来,摇着尾巴在旁边等着。等玉坤拉出屎来,狗狗毫不犹豫地把巴巴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又倒在坝子边,卷缩成一圈,假装睡着了。
我给玉坤穿好衣服裤子鞋子。又拿一条长板凳在坝子边,把玉坤放一头,我蹲在另一头,拿饼干诱导他走路。
“走过来,玉坤,过来就给你饼干吃。”
小家伙流着口水,颤颤巍巍地走着路,眼睛直直地看着饼干。
人啊,就这样,被逼着,被诱惑着长大。人啊,可能都不是自愿长大的,就像此时的我,此时的芳芳。说实在的,我并不想结婚,不管是和英子还是和芳芳,都不想啊,尽管他们说我快三十岁了,但四十岁又何妨呢?现在的我至少还是无忧无虑的,像一个小小少年那样。英子呢?芳芳呢?他们的想法又是怎么样的呢?无人知晓。
太阳已经有一杠子高了,光芒万丈,蜜蜂围绕着我家坝子边盛开梨花嗡嗡飞舞着,刷了这朵花的花粉又刷那朵花的花粉,带着两条大腿上裹金黄的花粉飞回峰窝。
我看着对面黄绿相间的吴家山,想象着芳芳在做什么,应该吃过早饭了,应该穿好衣服了。成高哥应该到芳芳家了。
玉坤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的跟前,拉着我的裤管摇。我把玉坤抱起来,玉坤看见我看对面山,也一起看对面山,然而,他无法知道我心事重重。
以后芳芳到我们家,那该怎么办啊,这里只有坡下三四里远的五峰山脚有泉水。我家屋背后的高坎下也有水井。但要多雨的雨后才会有水浸出。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没有水,洗衣服做饭怎么办?刚才我还不想要这门亲事,现在我又怕芳芳的家人反对这桩亲事。
突然,小灰狗叫了起来:“汪,汪,汪,汪汪汪。”
我忙蹲下抚摸狗头:“小灰,不许叫!”我站起来,麦地边的小路上一行人正向我家赶来,梅大哥走前面,后面跟着的是吴大爷,其次芳芳、大田、二田、三田。
听见狗叫声,娘,大哥大嫂也出门来迎接。
看见众人走近了,大嫂把板凳都搬了出来,又把茶壶杯子塞给我,说道:“去倒茶啊。”
大家一一坐下。娘拿了山烟给吴大爷,说道:“亲家远道而来,梅家蓬荜生辉。”
吴大爷笑了笑,接过烟道:“这一路走来,让我感叹不已,亲家这山高路远,一路都没看见水源。”
大嫂用小竹篮装了花生瓜子往每个人面前送,大家都一人抓了一把。
大嫂大哥相视而笑,大哥道:“水是远了点,要到山下去挑。”
芳芳剥着瓜子,低着头脸色有点难看起来。
我一一倒了茶,道:“我们会安装自来水,这个芳芳不用担心。”
“自来水是什么?”大田问道。
“自来水顾名思义就是自己来的水,不用走山路去挑,用手扭一下开关,水就来了。”
“还有这么神奇的事情。”二田睁大眼睛说。“真想看到自来水。”
“还是成孝哥哥见多识广。”三田说道,“姐姐真有福气,有自来水。”
“自来水没安装之前,我们还得挑水吃。”我说。
“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成孝哥哥,你们家不会没水吃吧。”
“还用问,你们去水缸看看不就知道了。”成高哥说,
三兄弟一起去看堂屋前右边的水缸。“满满一缸呢。姐!”
“你们兄弟三个是干啥的,以后成孝去工作了,你们就轮流来给你姐挑水,挑一缸水,可以吃几天了。”吴大伯说。
“吴大伯也别担心,兄弟去上班了,家里还有我呢,不用弟妹去担水啊。”大哥接话道。
“成忠啊,你对弟弟的好,这四里八乡都是知道的。以后芳芳到你家,还望当大哥大嫂的多多照顾。”吴大伯一边吸山烟一边说。
“吃饭了!”娘在堂屋喊道。大家走向堂屋,我和大哥一人挎着两条板凳走后面。
进到堂屋,看见娘已经摆好饭菜,乌七八黑的桌子上摆了一盘红萝卜炒腊肉,一盘红烧豆花,一盘炒花生,一碗粉蒸肉,一碗梅干菜扣肉,一碗海带炖猪蹄。娘说:“去年喂的猪很廋,肥肉太少。都喂了猪草,没粮食喂。都不好意思了。”
“亲家太谦虚了,谁家猪不是喂猪草?这年头,哪有粮食来喂猪,人有得吃就不错了。想想那几年,到处都有饿死人的事。我们能活到现在已经很幸运了。”
大哥摆上酒杯,我给吴大伯、成高哥大田、大田、二田、三田斟满酒,成高哥给娘,大嫂,芳芳的杯子里倒满水。成高站起来,端起酒杯,道:“今天,为芳芳来到我们梅家,我敬大家一杯。”
“成高懂事。来到梅家,我也很高兴,能吃到亲家做的饭菜,更是高兴。”吴大伯说着夹了块腊肉放嘴巴里,赞到。“这肉,火候刚刚好,不咸不淡。”
“成孝哥哥,吃好饭,我们可以去看看你说的那个自来水水源不?”三田问道。
“三田说得对。成孝啊,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吴家山那晚你说过,但水源在哪里呢?你是怎么看到想到的呢?吃好饭,我们一起去看看。”
“这个说来话就长了。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割草,一起打贝子不?那时的我们翻山越岭到处跑,跑渴了就要找水喝。找到水,一个个欢跳着,欢叫着:‘有水喝了’,那高兴比看到贝子还高兴。那时我就想,也许找水源比找贝子有价值。”
“那水源远吗?”吴大伯停下筷子问道。
“有好几处都可以考虑做饮用水的水源,都在山林里,走起路来要几个小时了。”我边想边说。
“成孝哥,你们家自留地多吗?”
“还可以吧,屋后的萝卜青菜地及和菜地相连的麦地一大片都是,种菜吃不完,还可以喂猪。”我说道。
“那可以种些树吗?果树或者木材。”三田问道。
“可以啊,我们这个坡坎上坎下就梅二叔梅三叔梅四叔这兄弟几户人家,自留地比坡下多些。”
“那就太好了,那就给姐姐种几棵柏树,苹果,橘子,葡萄。”三田说。“姐,行不?”
芳芳一直低着头认真吃饭偶尔看看大家。
“你们几个,又不是你们嫁人。瞎操心。”芳芳笑着说。
“行,等你姐嫁过来了就种。”我说。
“喔,大田二田三田,你们就别去了看水源了,这是梅家堡大集体的事,就算你们想帮帮不上。但自来水没有之前,你姐嫁过来后的吃水问题还是由你们负责。”吴大伯说。
“那好吧,我们回去也去想想吴家山是不是也可以安自来水。”大田说道。
“那就对了,吃好我们就走,你娘在家等我们呢。”吴大伯说。
吴大伯看着娘说:“亲家母,本来这次芳芳妈也要来,考虑到家里还有牲畜要伺候,就没来。我们两家既然定了亲,就是一家人了,你也要多到吴家山赶赶集。”
娘说:“那是当然。我也想去看看亲家母”
吴大伯说:“那就好,吴家山场口左边第一家便是我老吴家,芳芳娘平时就在家买点盐巴糖果饼干香烟,过年再买点海带。我家那口子,遗传了她妈妈的哮喘,又不能干重体力,只能做这些。”
娘说:“女人家,要生娃,带娃,能做这些已经不错了。”
吴大伯说:“话是这么说,但这病又遗传给了芳芳。因为芳芳这病,都二十几岁了,也没有人敢上门提亲。那天听人说芳芳跳舞时晕倒,有一个小伙子抱着她去了秦医生那里。我赶过去,芳芳也醒了,我就当面问成孝成亲了没。为了我这女儿啊,我啊把我这老脸都放下了。”
娘说:“亲家啊,这就是缘分啊,有缘千里来相聚,无缘对面不相逢。”
成高哥拉了一下我的衣服后襟。
我说道:“放心吧,大伯,我一定对芳芳好。等我在一个地方稳定下来就带着芳芳一起生活。”
吴大伯道:“你对她好就行,要是芳芳跟你去外地,我怕她娘舍不得。不去外地还是最好。芳芳站在坝子边就可以看见吴家山,她娘想她也可以看看梅家堡。哪怕就这样看着,应该也是一种安慰。”
“汪,汪,汪汪汪”这时听见狗叫声。娘走了出去。
娘说道:“嗨,你们几个娃儿,走进来嘛。”
我到门口一看,是坎上梅四叔家的三个小弟弟,他们长得细眯细眼瘦高瘦高的,也许长得太快,四叔还没来得及给他们做合身的衣裤,都是露着小腿和小手臂,这些年我都在外面,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问娘:“娘,他们叫什么名字。”
嫂子端着装着瓜子的篮子走了出来。
“成玉,成耀,成顺,吃瓜子。”
几个小伙子抓了把瓜子走到大门口边,伸头向堂屋张望。
“你们几个今天怎么没去上学?”成高哥问。
“今天星期天,听说成孝哥哥回家了,我们下来看看。”
“你们长得一个样,谁是成玉?”我问道。
“最高的叫成玉,最矮的叫成顺。”嫂子说。
此时大家都吃好了饭。大嫂一一给大家倒水漱口。大家都走到堂屋外。
成高哥拉着成玉三兄弟说水源的事:“成玉,你们想不想我们有自来水。”
“想啊。”
“那好,等会我们一起去。”
我娘和吴大伯聊老一辈的亲戚,吴大伯说:“说起来我们原本还是亲戚呢。我外婆就姓梅,还是梅家堡去的。”
“我的表姐就嫁在吴家山呢。”娘说道,“说起来我们都是几辈人的老亲了。”
大哥大嫂抱着玉坤陪着大田二田三田到屋后看我家的自留地。
芳芳在堂屋边收拾碗筷,边问我。“成孝哥,你什么时候去吴家山呢?”
我边收拾碗筷边回答:“还不知道呢。”
“吴家山逢三八赶场。”
“那我就逢三八去吴家山。不过水口镇逢二七赶场。”
“那我就逢二七去水口。”
两人相视而笑。
“芳芳,下个月我就回工程队了。”
“没关系,我会等你回来我们再赶场见。”
“端午节,我娘会替我来吴家山送礼。”
“嗯。”
收拾好碗筷,我蹲灶边烧水。等水冒泡了,芳芳在火炕上找到丝瓜瓤来洗碗。我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看着她把短发撩起来夹在耳后,看着她挽高袖子,看着她偶尔朝我浅笑。看着她的大眼睛圆鼻子。
还没洗完碗,就听见吴大伯的声音:“芳芳,我们该走了。”
“老汉,我们就要走了吗?”
“嗯。”
我和芳芳走到堂屋,娘已经把礼物点完装在背篼里,吴大伯在大门口等着。三田背着背篼调皮地说道:
“姐,你要不要看看。”
“你看过就等于我看过了。”芳芳回头看看着我小声说:“成孝哥,记得赶场的日子三八。”
我也低声说:“记住了,你也记住二七。”
“我也记住了。”三田调皮地说。
二人快步跟上。
眼看他们越走越远,消失在山路的那一头,一切都是那么恍恍惚惚,像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