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没多久,我就找到了工作,是去碧口白龙江修水电站。有时我的工作是挖土方,有时的工作是打混泥土。我们的工程队很大,有一千多人。后来还在增加。我们在江边依山傍水的缓坡上兴建了一个整齐的红砖红瓦的生活区。生活区里有食堂,我们每一天都能吃上饱饭。还有一个大操场,星期天有电影看,还有体育活动,文艺晚会。
我不会表演,但是我喜欢报幕员的工作。经过反复的模仿和训练后,我鼓足勇气向领导要了那个报幕的工作。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人头攒动,看着一双双眼睛,我的心突突地跳,一种荣耀涌上心头:“亲爱的同志们,又迎来了我们一周最快乐的时光,请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请出我们的演员为我们表演话剧:智斗威虎山!”于是我走下台,看着台上的表演,心里好高兴。
我不喜欢运动,因为每天上班都很累,累了就想好好地躺在床上。除了学会报幕,我还学会了拉二胡。如果不加班,我喜欢带着二胡去白龙江的江边。
看看百草丰茂的江岸,看看奔腾不息的江水,看看江边连绵不断的青山,看看来来往往的乡亲。这总能赶走疲劳。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我的家乡,好像某一山头,是那么的相像,好像某一条曲折的道路,拐个弯就能回到家乡。
我拉起了二胡,江风轻轻来和,百草轻轻地摇,江水轻轻地唱,鸟儿也来陪伴我的身旁。我停下琴音,看着眼前的一切,时节以过中秋,凉风徐来,一阵阵凉意透过心底。正是:“白龙江水清溜溜,载着思绪荡悠悠。悠悠思绪何处去,江中五峰山儿愁。白龙江水滚滚流,引来四方建设友。谁知喧哗欢笑后,几多孤独梦中游。”
有时我一边拉琴,一边唱歌,《洪湖水》、《太湖美》都是我唱得最好的。我一遍一遍地唱,一遍遍一遍遍地拉,忘记了一切,陶醉在自娱自乐中。同事说我都可以登台表演了。但俗话说得好,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还远远不够格。何况,台上的气氛那能跟江边比呢?我的陶醉也是因为江边的环境,享受大自然的和弦。
白龙江其实是嘉陵江上游的流域,自西向东流。沿途数不尽的山沟沟,数不尽的小溪流。而我们所处的段落,河床有几十丈宽,枯水季节江面缩小了三分之二,江面两边露出鹅卵石滩,如果多雨的季节,江水就会暴涨。尤其是夏季,明明江水已经很浅了,几乎人淌水过去没有问题,如果暴风雨来了,江水就从上游汹涌奔来。所以白龙江江水平时不大,两岸还是修了高高的堤岸。
就在我在那拉琴的那当儿,还有不少的民工在锤石子、淘沙子。女民工们把锤好的石子按不同的规格堆好,再交给我们工程队验收。男民工是在江里淘沙子,把淘好的沙子堆好也交给我们工程队。而我就像特意给他们伴奏来了。就这样,我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再一年。
夏天的一个傍晚,当我睁开买醉的双眼,停止了琴声,收着歌喉一看,天色很暗,只听得雷声隆隆从上游滚滚而来,向西望去,西天乌云密布,闪电交加,可以看得见那狂泻而下的暴雨。向江滩一看,我不远处还有一个女子在锥石子。
我急死了,我要是不叫她,眼看大雨倾盆,我要叫她,我不认识她。但是真的要下雨了。我只能开口:“喂,那个人,要下雨了。”
那个女子这才站起身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想她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快速上岸。大颗大颗的雨点也随风赶来。我走过去,对她嚷道:“过来我拉你。”那女子迟疑地跑了过来,迟疑地把手给了我,我能感觉到她那双手很粗糙,厚实,温暖。
风雨已经赶到了,一分钟不到,我们就湿透了。我埋怨道:“都是你,要不然我早就跑回去了。快点回家吧。”
她却咯咯地笑起来:“看,都湿了,不用着急了。”
我疑问道:“这样说来我不应该叫你,应该让你在那里继续锤石子?”
女孩理了理她前额湿漉漉的头发,低声不满地说:“本来是我要叫你走,风雨快来了。可是当着大家的面,我又不好叫,我想等他们都走了,我再叫你,可是你又拉得那么入迷。我在这里犹犹豫豫,这才磨蹭到被雨淋湿,你不感激就算了,怎么好像是我对不着你了,让你淋雨了。”
“这人怎么这么蛮横?我怀疑你脑子有没有问题?”我低估道。
“我脑子有问题,我看你脑子才有问题。反正都淋湿了,你要给我道歉。”
“道什么歉?”
“你占我便宜。” “我什么时候占你便宜了,我说你这个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
“你还抵赖,这还没有过多久,你就忘了。”
“好吧,好吧,算我倒霉,遇上你这么个无赖泼皮。你给我说说什么时候我占你便宜了。可能是那个收石方的人少算了你石方,又可能是食堂里的采购少给了你菜钱。可是我不是收石方的,也不是采购。我能占你什么便宜?”
“你、你、你刚才拉了我的手。”
“我的妈呀。难怪这天气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原来这世上有太多你们这样的人。”我看向江面,只见江水已经浑浊,从上游卷着残枝败叶奔腾而来。雷电交加中,大雨倾盆,好像天上有一口大水缸,正在往下倒水。
“英子!英子!”后面有人在叫,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中年男子朝我们走来。“英子,就知道你在这里,下了这么大的雨。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样?你们两个都给我回去。”他摘下斗笠给英子的女孩戴上,低估道:“如果生病了,有你好受的。”
雨真大,哗啦哗啦,我全身都湿透了,从头发上流下来的水咸咸的,弥着我的眼睛,胶鞋里也灌满了水。我跟着这父女二人往回走。原来,他们家就在我们的生活区附近。走到一所土坯茅草房大门口,一条黄色花斑的白色大狗走过来,看着它的主人摇着尾巴,又看了看我,它朝着我龇牙咧嘴,发出汪汪的恐吓。
英子走向那狗,摸了摸它的头,那狗就不再叫喊,趴在地上,用眼睛怒视着我。那中年男子对我说:“孩子,进去衣服烤干了再回去吧。生活区里那么多人住一间房,这身湿衣服回去挂的地方都没有。”
英子的女孩回过头冲着我傻傻地笑,她那浅粉色的上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就像一尾浅粉色的鲤鱼。
“大叔,我、、、、、、我、、、、、、”我犹豫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转身欲走。但是我想,我应该把话说清楚,我跟她,并不认识。就在我回头的那一刻,那女孩拉着我的手。我感觉到自己无力反抗,只能跟她进屋去。
大叔一边生柴火,一边叫英子拿出衣服让我换,没有办法,我换了上衣。我的衣服还没有干,英子的生姜水就熬好了。一人一碗,由于糖不是很多,味道又呛又辣。看着我的表情,英子又傻傻地笑。她总是那么傻傻地笑着,我真怀疑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傻姑。
还好那大叔很能说,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家里都还有什么人等等的。
后来他对我说:“英子这孩子,命苦啊,出世的时候,妈妈满月就走了,靠着爷爷奶奶用米汤喂大的。六零年没有饭吃,爷爷奶奶把自己的那份挪给她吃,身体状况很不好,这几年也相续去世。这孩子是被宠坏了。她的爷爷奶奶在的时候,我对她瞪一下眼睛都不行。我们都由着她性子,只要她高兴就行。从小上山打猎,下河摸鱼,大了在家操持家务,田里耕作,什么都会,什么都好,就是大大咧咧的,性格象个男人。”
我说:“大叔还真生了一个好女儿,我也有两个妹妹,都随母亲远嫁了,我们不是很了解。也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说到此处,感觉眼睛湿湿的,可能又想他们了。如果我的老汉还在人世,他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眼前这位大叔一样,头上裹这一条旧旧的白布帕子,一张黑黑的皱皱的骨头脸,胡子渣渣老沾着正在喝着的水或者酒?两个妹妹呢?如果命运是另一番景象,他们会不会给我生火,会不会给我做饭,会不会给我煮姜汤?
大叔听了我的身世,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不嫌弃,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吧。经常过来,陪我摆摆龙门阵。”
有了这次相遇,我怕去江边,总觉得很尴尬。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去江边。江边没有因为我的缺席有丝毫的改变,岸边繁茂的草丛,清澈透明的哗哗的江水,江底的青苔,和一些自由的小鱼,还有那些抽空来江边锤石子的民工。我偷偷环视了一下,没有英子。我这才放心地拉我的二胡。
琴声悠扬,我被陶醉了,闭上了眼睛。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英子的那条黄色花斑的白狗正趴在我的旁边,在狗的旁边,英子正站在那儿望着江面。我皱了邹眉,听见自己的心突突地乱跳,唐突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英子并没有回答,只是又傻傻地冲着我笑了笑。她从鼓鼓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的陶瓷缸来,缸子是用猪尿包密封的。说道:“这是我老汉叫我带给你的,他说了,食堂的生活不比家里,依着个人的口味,你一定是吃不好,才这么瘦。这个泡辣椒,味道很好,可以开胃。”
我看看缸子,想到泡辣椒酸酸辣辣咸咸的味道,感觉口水都出来了,想要推辞,又不便。于是说道:“那好吧,辣椒我收下了,但是我今天没有带钱出来,我们还没有发工资,下次我一定带钱给你。”
英子冲我傻傻地笑了笑,带着她的狗儿走了。那条狗走到不远处还回头看了看我。还好她没有再说我占她便宜的这件事,我就放宽了心,我想她可能是忘了。
这样我就可以随时到江边去,倾听江水的声音,还有我的琴声,去嗅嗅青草的香味。但是那条狗和它的主人又来了,我给她解释道:“可是我还没有发工资呢。”
英子还是那样傻傻地笑着:“没有关系的,我老汉叫我给你带了甜酒。”她说着从鼓鼓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猪尿包密封的小陶瓷缸来,“等你发了工资再一起给我钱好了。”
说完咯咯地笑起来。见我一脸不解的样子,吹着口哨离开了。那条狗也摇着尾巴跟在后面,走到不远,停下来回头又把我看一眼才去追它的主人。
这个疯丫头,简直就是抓住了我的把柄,敲诈我,谁知道她要多少钱呢?虽然泡辣椒很好吃,那我也太奢侈了吧,照她这样子,发了工资我那点钱不全给了她?不行,我得解决了这件事情,我没有占她什么便宜,我也不想让她以此长期要挟我。我抽空去了市场询问泡辣椒的价钱,甜酒的价钱,小陶瓷缸的价钱,并向同事借了钱备在口袋里,以防着英子什么时候向我讨债。
有了这个防备,我想我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照样有空去江边拉我的琴去。也许就在我买醉后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就出现了,我就把钱给她,告诉她我们之间从此分得清清楚楚。就这样过了好多天,英子没有来找我,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不是生病了?我开始担心她,几次经过她们家门口都想去看看。我还是忍着,象她那样的难缠的人还是不惹为好。
我在梦里梦见了她,她象男人那样吹着口哨,同时在江边的草丛里跳着舞,张开了双臂旋转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也跟着旋转,她那浅粉色的对襟衣服衣角被旋转的风掀了起来,露出她细小的腰肢。我拉起了二胡,那些音符被她舞动得象彩练。
因为做了一个梦,我心里更加忐忑不安,我必须去看一下她,确认她是不是平安才行。我把准备给她的钱带上,我不能就这样去看她吧,就那次拉过手的教训来说,还是不要去看的好。如果不去看一下,心里又难过。磨磨蹭蹭了半天,我决定去看一下,如果在他们家门口碰见了她老汉,我向他打听一下不就行了。见了她就把钱给她,我欠着人家的,登门还钱本就理所当然。这办法不错。
就这样想着许许多多的借口,要说的话,我走到了他们家的门口。那条黄斑的白狗走过来看着我,呜呜地叫着围着我转了两圈,一个劲地摇着尾巴。然后走回了屋里又出来,英子也走了出来,她还是那样傻傻地笑着。我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支支吾吾地道:“这个,那个,我是说英子,你们家的狗很可爱。”
英子沉下了脸,伸出右手抚摸着狗的头说:“是啊,你跟它相处久了,有时候你会发现,其实很多人不如狗。”
“是吗?我怎么没有这种感觉。”我走到堂屋的桌子前,把准备好的钱放在桌子上,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一句什么话让她也难过,她不是明摆着说我不如狗让我难过吗?我对着墙壁说道:“你们家的泡辣椒一点都不好吃,甜酒都酸了。以后你不必要再给我送什么东西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听见英子骂道:“你果然不如狗。”那条狗跟了我一段路,直到我回头捡路边的石头威胁它,它才回去了。回了宿舍,想想刚才让英子生气,真解气,她不是傻傻地笑吗?终于变了一次。想想她的表情,我就暗自发笑。
得意忘形了几天,我都没有看见英子,我才发现是不是自己太过火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还有没有生我的气。但是我不能去给她说什么,我不是一直都想着不要被她缠着的吗?她不会来找我了,我就可以在江边自由自在地拉琴。
我又去江边拉琴,但是再也没有那种陶醉的感觉,我想,这种感觉是不是被英子带走了。那么她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呢?为什么没有在江边锤石子?我想应该去看一下她,要不,我就认个错,我那天确实太过火了。还有泡菜和甜酒都被我和我的室友们吃光了,这帮狼崽子,只知道吃,现在还剩两个空陶瓷罐一点用都没有,还占地方,趁着休息天的下午,我必须把它们还给它们的主人。
这一次我碰见了大叔,他正在码柴,看见了我,老人家倒是先问我,这么久没有看见我了,最近忙不忙。“忙!我这几天在江边铲石子上车。这么没有看见英子?”
“秋天了,生产队忙秋收,一年到头,这个时候少了公分可不划算。就快入冬了,又要上山砍柴。这不,她正在山上砍柴。你也去帮我背一些回来。大叔说着递给我一个背夹。”我现在有苦说不出了,既来之,便安之,随便了。我只能背着背夹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穿过一片收割后的稻田,向上游的一支小溪走去,然后又走向小溪的另一支支流,走了一段弯曲曲的山路,果然看见一个身穿蓝色上衣留着长辫子的女孩在挥舞着柴刀头砍青树,那条狗在不远处看着她。大叔喊道:“英子,别砍了,我们回去吧。”“好吧,我这棵砍了就回去。”英
子说着停下来用衣袖擦了把汗,她看见了我,又傻傻地笑了笑。大叔叫我扶着背夹他装柴。轮到装我的背夹时,英子走过来说:“我来装。”
大叔说:“你少给他装点。”
英子一边装柴一边说:“我知道,男子汉,怎么能比我的少。”
我说:“随便,反正我都来了。”
大叔说:“如果你装多了,那就我来背。”英子说:“老汉,你怎么老护着他,我是你闺女。好吧,好吧,跟我的一样多总行了。”
我们回到英子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在月亮已经出来了,很圆很圆,象一面明亮的镜子,高高地挂在深蓝深蓝的天空,月光照耀着白龙江两岸,一切恍恍惚惚,两岸的灯光如同天上的星光。
不知谁家的狗汪汪地叫着,黄斑白狗站在坝子边伸长了脖子跟着汪汪地和着。大叔叫我们先歇着,他去码柴。我说不早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英子把我拉到堂屋里,说有东西给我看。我不知道她又要送我什么,是泡辣椒还是甜酒。我正猜着,只见她把手里的东西一抖,是一件草绿色桃心领的毛衣。
“看看合不合适。”她把毛衣贴在我的胸前。“肩宽,腰身,长短,我看都行。”
“这要多少钱?”
“不多,你给我那些我还没有用完。天气马上就要冷了,我给我老汉,我自己和你,一人织了一件。”
“那以后再给你钱。”
“行,穿上,让我老汉看看去。”她拉着我去大叔身后。
大叔正在堆柴,他头都没有回,说道:“今天让你受累了,你快回去吧,晚了怕生活区的大门关了。”
“嗯,我这就走。”我看看英子,她着看着我的新衣服傻傻地笑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自己又欠了她的。
那条狗又跟着我送了我一程。 时节已是深秋,江风徐徐吹来,一丝丝凉意袭来,天气真的就要转凉了,她的毛衣来得真及时。狗都那么重情重义,难道我真的连狗都不如吗?
我把毛衣脱下来,叠好,藏在右边的腋下,如果让那帮家伙知道了,都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取笑我。他们见不得谁穿了新衣服,新鞋子,理了头发,他们会拿这个说长说短,加上夸张的手法,哄堂大笑。这衣服,他们借去轮流穿也说不准。我要等到天气再凉一点的时候穿在里面,省去他们的麻烦。
我走到宿舍的门口,看见他们正围着桌子打扑克,谁输了钻床脚。我小心翼翼地往我的床位走去。“站着,梅成孝。”队长张大山喝道。他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
“啥子事?”我心一惊,漫不经心地说。
张大山说:“啥子事?你一个人独来独往就算了,以前你都带着二胡出去,你今天一个人出去了这么久,二胡还在你的床头,你去干什么了?”
“我到江边走走。”
“天都黑了多久了,江边有那么好玩吗?你害的我们大家都担心你。”
“喔,那对不起了。”我说着想钻进被窝。张大山拉着了我,把我按到桌子边的小凳子上:“为了表示惩罚,你得陪我们打一桩,看看你小子钻床脚。”众人哈哈大笑。
还在摸牌呢,我的秘密就被发现了,他们拉出了我的毛衣,问我谁给织的,我说买的。
“你小子,倒是很懂得享受。”
“大家都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人穿一天,怎么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轮流试穿。张大山说:“成孝,还不从实招来,是不是勾走了那个姑娘的魂。先是泡辣椒,再是甜酒,再是毛衣。”
“哈哈,这小子走桃花运了。”
“嫂子长得怎么样?”
“叫她给我们也介绍一个?”
我嗯了一声,“我又不是阎王爷,怎么说我勾了人家的魂?什么嫂子,人家还是黄花闺女。”“哈哈,跟了你,我们不得就叫嫂子了,先叫着吧,开心嘛。”
张队长说:“去去去,几个小青年怎么像几个大老粗,让人家姑娘知道了,还不宰了成孝。想让人家给你们介绍对象,得先讨好人家。”
那晚的牌,我钻二十次床脚。
水电站基建工程主体基本完成,一部分工人需要留在原地继续建设,一部分工人需要转移到新工地。我分配到新工地,在转移前,可以回家探亲。队长张大山留在原地参加白龙江镇的建设工作。
我又来到江岸,看着奔腾翻滚着的江水,看着岸边茂密的茅草,看看远处的山头,那些山头太像我家乡的山头了。想到终于可以回家看我娘了,心情激动。前几天在集市上看见的山羊皮褥子,我得给她买上,其他衣服什么的,就不买了,我想不起她确切穿几码的鞋子衣服,买大了可以将就穿,要是买小了,那不浪费了吗?
我又想起梦中的英子,我看见她在我面前跳着旋转的舞,她甜甜的嘴角,她随之旋转的辫子,她细小的腰肢。啊,我多想把她搂在怀里,永永远远地搂着。
但是,我不能。既然,工程队要我到另外的地方去,这就是命运吧。没有人能逃脱命运的安排。就像命运让我的老汉在遭遇土匪的抢劫后死去,我的母亲要连着两次嫁人。命运啊,是那么神秘而不可抗拒。
我到操场边找到了我二胡老师。给他说了心里话。
大伯放下二胡,卷了支旱烟点上,耐心地听我叙述。听后叹了口气,说:
“你说英子啊,她是我侄女,我就这么个侄女。她不能跟着你四处流浪,你也带不走她。她要走了,她老爸怎么办?你总不能把他爸也带走吧?还有我,她要跟你走,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除非,除非你能留在这里当上门女婿。”
“谢谢大伯指教,我一个当兵出身的人,听从指挥刻在了我的骨髓里。上级已经决定了留下人员名单,并没有我,我,也只能走啊。”
“你就不去争取一下吗?”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又怎么改得了呢?”
大伯熄灭了烟头,抬头纹拧巴在一起。
“那样啊,那你就给英子介绍一个可靠的男朋友也行。嗯,这样,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说完起身离去。留下我在原地愧疚,也感觉出他眉头的疼痛来。
再三思考下,我决定把张大山介绍给英子。但怎么当这个介绍人,这个媒人呢?我总不能把两个人叫一起当面说。我和英子,那叫机缘巧合,那么也要制造机会让他们机缘巧合。但是这个机会怎么制造呢?我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再不想去江边,也怕遇见英子父女,每天下了班只能窝在宿舍里。张大山和几个工友打他们百分,我拉我的二胡,他们笑他们的笑闹他们的闹,我想自己的心事,拉自己的旋律。但也奇怪,想着心事也没拉错二胡,也许真的如老师所说,肌肉也是有记忆力的,而且是强大的记忆力。
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没被张大山一伙影响吸引,反倒是他们被我吸引了。
张大山叼着根香烟腾云吐雾听着曲子说:
“成孝,这二胡曲子,好听,我也想学。”
接着又点燃根香烟塞进我嘴巴里。
我张嘴接着香烟吸了几口,眯着眼瞄了他一眼,心想“鱼儿上钩了。”
“成孝,看在我们几年工友室友的交情上,你就教我拉二胡呗。”
我没理他继续拉着曲子。
“嗨,你这个人,就这么太过分了!”
“急什么?真想学?”
“五尺男儿,还能说假话?”
“但是你想过没有,我教你拉二胡,我不就成你师傅了!不成,不成,而且,我不久就要去新工地,去攀枝花了,根本没时间教你。”
我站起来,收拾好二胡,拉着他走向操场。
“这样吧,我还是把我师傅介绍给你。”
天灰蒙蒙的,快黑了,正在飘着毛毛细雨。来到操场边,看见关大伯正在收装二胡,关大娘担着两只筐子。看来他们的菜也买完了,正要回家。
“大伯,大娘,等一等!”
我急忙大声呼喊。二位老人扭头也看向我们。我二人大步走上前。
“成孝啊,什么事?”
我便开门见山地说:
“大伯,看,我又给您带了一徒弟。”
“是的,我叫张大山,关大伯,您也教我拉二胡吧。”
“那好啊,等你买来二胡我们就开始。”关大伯说。
“大娘,你筐子里的桶里装了什么啊?”张大山盯着筐子说。
“收的剩菜剩饭,带回去喂猪。”大娘说。
“这样也好,看见一些工友到菜倒饭,感觉好可惜,想想几年前,我们饿死多少人。早知道大娘还收剩菜剩饭,我来就来帮您收。”我说。
“怎么能让你帮忙呢?小伙子,你们上班已经很辛苦了。”大娘说。
“其实也不需用亲自动手,就在食堂门口放置一个空桶,在旁边立一个牌子,写明收剩菜剩饭就可以了。”张大山说,“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那太麻烦你们两了。”大伯说。
“不麻烦,大伯既然当了我们老师,我们为老师做一点事情那是应该的。大娘,今天又下雨又快黑了,我和成孝送送你们。”张大山说着双手托起大娘肩头的担子放自己肩上。
那天晚上,我们在老师家遇见了英子和她老汉。后面顺理成章,我把英子介绍给了张大山。
分别正是春天,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星星点点的桃花、梨花、李花,花香醉人。当大卡车把工人送去火车站时,我靠着车边的栏杆,凝视着我们红砖红瓦的生活区,凝视着生活区山湾湾那边英子家的小茅屋,关大伯的茅屋,和工友们一起挥动着手臂,和这曾经挥洒青春的地方告别:
“再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