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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21期“寒”专题活动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这是一段墓志铭，看到的人或许会为年轻的生命感到惋惜，但又不免生出几分欣慰，至少她曾被无限的爱包围过。如果一个人的生命真如行文所述，倒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可事实却全然不是这回事，女孩川嫦短促的生命里，多的只有悲凉，和刺骨的寒意。
《花雕》是民国才女张爱玲创作于20世纪四十年代的短篇小说，据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回忆，女主人公郑川嫦的原型，是姐姐年少时的一个很亲密的闺友，出生遗少家庭，不被重视，后年纪轻轻便得了肺痨，直至病死。这正是小说女主的命运脉络，听来就是一个凄惨的故事。
作家张悦然评价说，“一个作家年轻时候写的作品，相对来说会更加绝对和彻底一些，比如张爱玲二十多岁时的小说《花雕》，描写女主人公是没有任何同情的，死亡或悲剧在那个时候的她看来完全是一种美学层面的象征物。” 难怪张爱玲的小说被冠以“苍凉美学”的雅称。然而，突出美学是她的目的吗？或许，是她对人性幽微的感知力，才造就了小说的苍凉之美。
敏感剔透的张爱玲，早已将人性的复杂窥破。善，则如春日暖阳般美好；恶，则如冬日冰雪般寒冷。只是，她写的多是后者，《花凋》展现的是亲情的冷漠，爱情的背叛，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由不得自己。
1 亲情的冷漠
川嫦是家里的四毛头，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三个弟弟，就像大多数类似的家庭一样，排行中间的往往是最不受宠的。他们一家子，从父母到子女，都生得标致。川嫦有着丰腴的体态，瘦削的脸蛋也有几分姿色，但比起姐姐们，她还是逊色了些。至于弟弟们，更是占尽了父母的疼爱。在这样的环境下，从小到大，川嫦不免受些委屈的。也不知是处境所致，还是天性使然，她是众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
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外表看着光鲜，关起门来，落败不堪。郑先生是遗少，既不承认民国，也不肯面对现实，将自己扔在了过去，靠着祖上留下的一点家业度日，整日喝酒，赌博，吸鸦片，就是一个“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哪怕是入不敷出，孩子照样生，“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生出来的孩子，怎么养，他不管，钱不够花销了，就哄着太太拿出来。家里一共也就两张床，小姐们每晚抱着铺盖打地铺，佣人们经常拿不到工资，就连客室里的家具都是借来的。所以，父亲是无暇顾及子女的，川嫦又是不争不抢的性子，更是被父亲忽视。
郑太太也是个俊俏的人，但那都是给外人看的。在家里，她要时时防着丈夫，把她早些年攒下的一点私房钱给骗了去。她美则美，对丈夫的各种恶习却毫无办法，活得苍白而绝望。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单调的悲剧”。
想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家中生存，必须得学得能干，在明争暗斗中夺得一些好处。川嫦却最不会这些，在姐姐们连哄带骗中，常年只穿蓝布长衫，或是她们穿剩不要的衣服。
好不容易熬到姐姐们都出嫁了，川嫦突然地变漂亮起来了。是因为不用再看着姐姐们的脸色着装打扮了吧，其实她本人也是美的，以前都被掩盖了。而她心里有个奢望，等父亲有了很多很多的钱，可以送她上大学。只是，那得要多少钱啊，至少要多的满出来吧。毕竟，他连给她置办嫁妆的钱都不舍得。
对于郑先生郑夫人来说，章云藩实在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家世过得去，关健是留洋回来的医生，以后一大家子看病，可以省不少钱。
郑川嫦是这个家里可有可无的存在，直至病重时，父母也没舍得拿钱出来医治她。对于她的亲人来说，她也不过是过客，她的离世带来的只是短暂的悲伤，更多的是一种解脱，不用再花钱买药了。
2 爱情的背叛
郑川嫦是没有机会谈一场自由恋爱的，即使自己看上了，最终也是要由父母决定，所以，她的对象只可能是经人介绍来的。这个男人一定要是家世匹配，工作体面，能给家里带来好处的，学医的章云藩再理想不过了。
最初见着他，川嫦的心里并不满意，外貌上不够高，不够黑，说话不爽利，过于谨慎。但见过几次面后，谨慎似乎也成了优点，不浮夸，加之他整齐干净，带些儒雅气质，与家里其他人都不同，应该是个过日子的好对象吧。最重要的是，川嫦没有机会接触到第二个男人了，家里也不允许她挑三拣四，章云藩是第一个也或许是最后一个最有可能性的男人。
一个家过得好不好，家宴里最能看清。中秋节，郑家请了章云藩来家里做客。一大家子，先是郑夫人因和郑先生怄气，左劝右劝才委委屈屈的下来坐席，然后又因姨娘的孩子，闹得鸡飞狗跳，最后，郑太太直接在宴席上与还没敲定的准女婿诉起了苦。洋相百出的一顿饭，本是郑家再普通的日常，可这一次，却让川嫦无比尴尬。
喧闹之后，两人独处的时间倒显得更为珍贵了，她有些笨拙地为父母的失仪委婉地表示歉意，她的表情，她的仪态，她那偏大的长衫下若有若现的身体，在客厅朦胧的灯光下，显得既神秘又可爱。章云藩在这一刻是喜欢眼前这个姑娘的。而川嫦也因为他对她家庭的容忍，更添了几分好感。
爱情在两人心中开了花，川嫦不禁幻想着离开这个拥挤邋遢的家，和章云藩过崭新的生活。
然而，造化弄人，川嫦病了，一开始，章云藩以医生和男友的身份经常来照顾她，给她打针。他的那一句“我总是等着你的”，给她灰暗的病房照进了一丝光亮。可是，她一天天地瘦下去，“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病情越来越重，看来是无望了。章云藩终究是另有了人。
川嫦心里的痛是通过一些小细节来展现的，她躺在床上，用手死死抠住枕套钮子，她始终是家里那个最懂事的孩子，不惯于向家人撒娇或发泄。那种藏在狂风骤雨下的隐忍和绝望，才最令人心疼。
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欢喜把它一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些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揿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3 病魔的摧残
川嫦最初只是感到些许不适，心口绞得慌，那时正被新鲜的爱情氛围包围着，没太在意。可是，接连的发烧，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也顾不得避嫌，只好请章云藩过来帮忙诊断了。一开始瞒着对方，应该是担心女儿这桩称心的婚事给黄了。后又请他来，多半是不想花钱治病，病着的这个月，很可能是没有请过医生，就让川嫦硬挨着，实在拖不住了，也是找不花钱的法子。川嫦这个病，也是被耽搁坏的。
以前丰润的身体，一个月的时间变得瘦骨嶙峋，胁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这个时候的川嫦其实是不乐意见章医生的，如果可以，她宁愿去看其他医生。就算家里再不堪，她也希望至少自己能给章云藩留下美好的印象。可她引以为傲的身体，面容，如今都要以病人的形象，赤裸裸地呈现在对方面前，那他们之间除了病患关系，还能有什么呢？
川嫦不是很聪明的女人，但女性本能的敏感让她隐隐感觉到对方态度的变化。一开始，他天天来看她，免费给她打针，带着医生兼恋人的体贴。可她的身体终是不争气，病了两年，从肺痨到骨痨，越来越严重。他依旧来看她，只是更以医生的身份，分外的要避嫌。她影影绰绰地感觉到云藩有了别人。
见了余美增，不甘、自卑、愤怒、悲伤、无奈，都一股脑地涌上心头，那样一个平庸的长相，却有着川嫦渴望而不可得的健康的身体。她除了羡慕、嫉妒，却只能拖着病体，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别的女人恩爱，结婚。
“她单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的去发现了。”
她的病终究成了家里的拖累，父亲说；“我花钱可得花个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 母亲为了不被证实自己藏有私房钱，也拒绝给女儿治疗。
在她病得无望时，母亲最后给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尽管是因为便宜，给一家大小一起买的，那也让川嫦生出了一点生的希望。
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
但是，还是油尽灯枯了，病魔还是没能放过她。文章的结尾，就一句话，“她死在三星期后”，看似突然，又毫不意外。张爱玲还是以决绝的文字结束了这一切，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好像在说，她死了，你们都满意了！
郑川嫦就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还没等到她的绽放，便早早凋零了。她曾经有着健康丰美的身体，有着善良忍让的心性，有着读上大学的梦想，有着和爱人共度一生的愿望，可最终，她就像一朵被关在密室里的花，被这压抑的封建思想和社会标准牢牢困住，终是被这令人窒息的阴暗吞噬了。她的一生，就像这墓志铭一样，都是谎言，直到死亡，都不曾被真诚对待。
花季少女的悲惨遭遇令人生寒，但这也正是小说的意义，因为作品被众人看到，读到，共情到，其本身就成了一种其他形式无法企及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