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继续读张爱玲的作品。先说说我自己看完这部作品的感受吧,虽然从文章的开头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一个悲剧,但真正进入了张爱玲笔下描述的那个世界里时,心情还是不自觉地郁闷了很久。
《花凋》主要讲的是一个花季少女郑川嫦,从小不受家人重视,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爱人,本以为可以开始幸福新生活的时候,却患了肺病。从此,她丰美的体态慢慢地瘦削下来,最后如花一般凋零了。
文章的开头是这样的: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大白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着手,胸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
如果只看开头,一定会觉得郑川嫦曾经是个被父母疼爱的孩子,但看下去,“全然不是这回事”便揭示了她生前的遭遇,完全不是像墓碑上所描述的那般。综合全文,再去看开头,就会觉得讽刺的意味非常浓。
郑川嫦死的时候才二十一岁,病了两年,也就是从十九岁开始,这朵鲜花就已经开始慢慢地走向凋零了。真的是花一般的年纪啊,生命也短暂得像花开一样,令人唏嘘。但更令人感到惋惜的是,这场悲剧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她的死,除了是腐朽颓败的家庭因素造成的,也是时代所造成的。她的悲剧,某种程度上揭示了旧时代的社会里,女性想要追求新时代价值和爱情时所遇到的挑战和遭遇。抛去腐朽没落的思想不是一件易事,总要有牺牲,而川嫦就是其中之一。
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米丽.勃朗蒂。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
每次看张爱玲的作品,都不难发现她对人物的外貌描写,简直是细致入微到完美的地步。而且,外貌的特征往往都预示着人物命运的走向。就像这一段对川嫦的描述,她有过丰美的肉体,但脸庞却过于瘦削,薄薄的红嘴唇,满脸的“颤抖的灵魂”,这些都暗示着,她将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幸福即将来临,却在眼前慢慢地消失的结局。
这段话里有个地方,一开始我是不太明白的。到底张爱玲为什么要说川嫦长得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查了一下资料,才发现原来这是张爱玲参与改编的一个电影剧本,而剧本改编自《呼啸山庄》。都是带着悲剧色彩的作品,用这个比喻,是否也是一种暗示?
“她是没点灯的灯塔”,除了说她只是外表长得好看,但内里没有智慧之外,大概也预示着川嫦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走向了灭亡吧。
川嫦一出生其实就已经注定了命运是一个悲剧。她的父亲是个遗少,遗少的表面意思是指前朝遗留下来的年轻人,实则指思想守旧、顽固不化的年轻一代。小说的背景时代是民国,而郑先生却不承认,他还一直活在过去,生活习惯腐败、爱面子、妻妾成群,孩子多,所以弄得一屁股债。
川嫦的母亲郑太太是一个美丽苍白,绝望的妇人,她恨丈夫不负责任,家里家外都使劲地生孩子,但她却不敢反抗,只会抱怨。她也不会处理家务,表面上做足了富贵人家的排场,呼奴使婢,住洋楼,家里却只有两只床,小姐们晚上得打地铺。家里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一家人坐汽车去看电影,但孩子们牙齿蛀了却没钱补,在学校买不起钢笔头,小姐们穿着粗糙寒酸,佣人们的工资也出不了……从整个家庭背景来看,川嫦的凋谢是必然的。
为什么姐妹众多,凋零的是川嫦而不是其他人,文中其实也早已提到。因为她是最老实、也最不起眼的那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女儿,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父母的疼爱,所以她注定了是要受委屈的那个。
姐姐们不喜欢蓝布衫,川嫦就常年穿着蓝布衫,夏天浅蓝,冬天深蓝,还经常穿姐姐们不要的衣服。等到姐姐们都嫁人了,川嫦才有机会变得漂亮起来。
因为遗少的门第观念,郑家的女儿不能抛头露面地工作,只能当个“结婚员”。说明了在那个时代里,女人们没有追求自我的权利,只能是依附男人而生存的工具而已。但川嫦却有自己的想法,她不着急找对象,她在等父亲有钱,有很多的钱,就可以让她去上大学了。但这个简单的愿望却成了奢侈。
郑太太在丈夫身上得不到罗曼蒂克的爱,只是一味地为他生孩子,她没有胆子说不,更加没胆子作出任何背叛的行为,于是,为女儿们挑选女婿就成了她的乐趣,以此来满足她对男人的幻想。挺可悲的,她的形象也是那个男权社会里,千千万万女性的代表。
川嫦见了章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在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角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噹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神些,“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太好”。“恨”是“不怎么太喜欢”。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在母亲的操持下,大姑爷介绍了留洋归来的章云藩给川嫦。章云藩之所以能入母亲的眼,是因为他是个医生,母亲想着占人家便宜——以后看病不用花钱。
川嫦在此之前几乎没怎么接触过男性,第一次见章云藩的时候,内心里有诸多嫌弃,但很快就爱上了他。主要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近更多的男人,所以没有可比性的情况下,处于青春懵懂期的少女,很快因心底里对男性的幻想而产生化学反应。
她喜欢他头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深色边的眼镜。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过中秋节的时候,家里邀请章云藩来吃饭,但郑太太却因为郑先生把她的一只戒指押掉了而生闷气,因此再三推脱不肯下楼去吃饭。后来经川嫦劝说,虽然下楼了,却因为姨太太的孩子而打闹,还在章云藩面前大吐苦水。川嫦觉得没面子,很怕章云藩会因为她的糟糕家庭而嫌弃他她。她在他面前是自卑的,连家里那只灯罩缺了角的灯也宁愿不开,怕被他看到,自己会难堪。
这样乱糟糟的家庭,唠唠叨叨的母亲,很难不被人人嫌弃。但事实上,章云章并没有嫌弃川嫦,相反,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后来,川嫦患了肺病,他不仅没有离开,还天天来看她,免费给她打空气针。
然而,当她的病迟迟不见好之后,章云藩终究还是移情别恋了,他爱上了护士余美增。他们的恋爱并没有遮遮掩掩,而是在所有人面前公开的,还经常到川嫦面前来晃,这对川嫦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余美增虽然长相一般,但是胖胖的很丰满,这跟日渐消瘦的川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有人会喜欢病弱的身体,健康成了川嫦难以触摸的奢侈。
后来,章云藩开了一个方子,说他那里没有,让郑家去各大药房里找。但药很贵,郑先生觉得连姨太太都养不起了,还买药,那药吃了,也不知有没效果。而郑太太有想过用私房钱去买药的,但最后怕被丈夫发现自己存私房钱,所以没有拿出来。
多么自私而冷漠的父母,女儿的命在他们眼里远没有自己的私欲重要,可怜的川嫦,生命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到尽头。
川嫦也知道自己成了累赘,她趁着家人外出,带着五十块钱,让新来的李妈背她下楼,叫了一辆黄包车,准备去买安眠药自杀。可是到了外面,她才发现五十块已经不够买安眠药了。在她生病的这两年里,世界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只好坐着黄包车去兜了一个圈,然后独自去西菜馆吃了一顿饭,看了电影,但她惊骇地发现,周围的人都对她投来骇异的目光,仿佛她是个怪物一样。她也才发现自己的外形,早已因为病痛的折磨而变得像怪物一样了。而最令她痛苦的是,别人的目光完全没有悲悯,哪怕你虚假的同情和悲哀都没有。
于是,她想起了同学纪念册上的诗句: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这是张爱玲的至理名言,也是这部作品中最令人动容的一句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句话都能引起我们的共鸣。世上的悲喜并不相通,但当你开心的时候,大家会跟着你一起开心,当你走进绝望的深渊时,别人只会远离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现实。
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
她死在三星期后。
这是小说的结尾部分,很平淡的叙述,却近乎残忍。川嫦原本已经对未来生出了一丝希望,她幻想着自己长胖了以后可以穿上这双鞋,而且可以穿三年呢,然而三个星期后,她的生命却终止了。
“她死在三星期后”,这句话是全文给我冲击最大的一句,有种猝不及防的绝望的感觉。语气是平淡的、冷漠的,更能衬托出主人公的悲凉。
最后说说作品的特色,整部作品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比如,从叙述的手法来看,张爱玲采取了倒叙的方式,先是细致地描写了川嫦的坟墓,坟墓被修得很美,更加给读者带来一种对死亡的悲凉和恐惧感。这种倒叙的叙述方式,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小说的悲情基调,起到了烘托气氛的效果。
另外,这部作品的语言也非常细腻,而且含蓄。这种淡淡的看似无情的叙述,能直接冲击读者的内心。这也是张爱玲的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