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带着昏迷的淑云找到一处幽静的道观,墙外石缝绿苔挨挨挤挤,木门一侧几枝蔷薇迎风打着粉色骨朵,几只鸟雀,绕着院子叽叽喳喳。
道观墙角有一颗柿树,叶片透亮,缓缓舒展。树下有薄薄的枯叶残枝,缝隙透出草尖,带着稚嫩的坚强。
柿树旁边有四五个被架起的大笸箩,面晒着草药,有花瓣、有叶片,有根茎。
对着门口的地方有一张黑漆案几,上面摆着香裱火烛,还有一个牌位。牌位边上放着一碗芹菜面。
一碗清汤绿叶的面,让道观有了些烟火气。
半入空门半红尘。
庭阶寂静,小鸟时来啄面,案几留下几个爪印。
看来道观今日要做法事,超度的是排位上的“爱妻姜静禾”吗?
为何不见姜静禾的家人来守护,也不见道士来迎接?
不知做法事对淑云的身体会不会有影响,她现在虚弱的厉害,需要赶紧救治才是。
“你来了?”
突然有人一问。
他初次造访,怎么就有了个旧相识吗?
他被唬了一跳,机警地望着石屋。
石屋低小,草脊茅檐,风一吹就要掉一层皮。一尊塑像,极为简陋。
“一奠酒,梦黄粱,人生旡常,颜回四八返仙乡。自古三皇并五帝,难免无常……”歌声又起,飘渺如云。
揣测之间,却见一农夫,挑着一副空桶自石屋后走出。不着道袍,破衣旧帽,鞋子露着脚趾。像是刚浇了地,衣角带着泥土。
分不清是僧是佛是俗。
他见有人造访,并不惊讶,仿佛早有预知。他徐徐放下挑子,水桶挨着石墙,磨得发亮的竹节扁担放在水桶上,井井有条。
此人大概五十来岁,敦厚朴实,双目有神,留着胡须,有飘逸之感。
和煦的风拂过屋檐,檐下一串铜铃“叮叮当当”,惊起鸟雀。
他打量萧宁等一行人,萧宁拱了供手。
他整理衣服,说:“我是这道观主人,俗家姓刘,曾经是个大夫。公子来访,可是要为这位姑娘治病的?”
萧宁心下感叹,荒山野岭,竟有如此高人,一眼窥见天机。
于是忙报了姓名,自称萧家四子,京城商人。妹子受惊昏厥,想在道观休息片刻,治病救人,叨扰一二。
刘观主带他去了厢房,厢房一卧榻,一桌四椅,桌子上摆着石头做的茶具。
萧宁安置好淑云,吩咐彩儿侍候左右,派魏海去仙鹤镇请医。
彩儿放下帘子,萧宁和观主在屏风外喝茶。
刘观主拦住魏海,面朝萧宁,说:“萧四爷且慢,听我一言。”
萧宁拱手,问:“观主有何吩咐?”
刘观主语重心长地说:“不敢。我观令妹现状,表面看是受了惊吓,其实,姑娘已有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啊。”
他故意拉长了“心病”之间的距离。
萧宁暗忖,淑云一直帕子蒙面,纵然他有医术在身,也需望闻问切才能得知结果。怎么不问前因就妄下结论,而结论和实情居然分毫不差?
也是,淑云受了惊吓,并不难治,难的是她有了求死的心。人言“起心动念,惊动十方神煞”,虽然自己暂时将她稳住,难保以后她会组我讨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治的了病,治不了命”。大恒的教化真要不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轻而易举夺去多少无辜女子的性命。
魏海察言观色,止住脚步。
萧宁虚心请教:“观主可有良药医心?治得好吗?”
刘馆主拈着胡须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他从石屋取回一张朴素的桐木琴,随后撤掉茶具,琴放置在石桌之上。
萧宁和魏海不明所以。
他头一偏,朝着卧榻方向说:“我给姑娘唱支曲子,此曲可解姑娘心结。曲子虽用来祭奠亡灵,其实暗含至理名言。我妻含恨离开人世十年年,十年来我用此曲救人无数。今日正是她的忌日。即使姑娘金尊玉贵,此曲也不会埋汰姑娘半分。若姑娘和此曲有缘,必助姑娘否极泰来。”
原来牌位是他妻子的。
萧宁听宫中乐师讲过,大恒大夫用音声治病,宫、商、角、徵、羽,五音入五脏,尤其可疗情志之疾。
刘观主说,我给姑娘讲个故事,姑娘听了前因后果,自然知道我不说空话。
我本是百里之外刘家村的采药人,自学医术,医治头疼脑热不在话下。我妻静禾性格恬静,持家有方,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婚后一年,不见有喜,静禾心里不踏实。我俩感情甚笃,从未有过催促。我常宽慰她,许是机缘未到,许是过于操劳,让她稍安勿躁,调理身体,静待佳音。
静禾听闻言二十里外的观音庙非常灵验,借口回娘家,只身一人求子。平时回娘家都是我陪伴的,可她听说心诚则灵,要对菩萨表一表忠心。
路上遇到一个老婆婆,说知道观音庙的近路,静禾没有防人之心,轻信她的花言巧语。
这一路,老婆婆能说会道,说张家老父妻四十多岁了,求了一个白胖小子,日子过得节节高;李家去年求了一个双生子,现在会追着人满地跑了…每句话都说在静禾的心坎上。
我们衣食无忧,夫妻和睦,美中不足,缺的就是一个娃娃。哪怕得个女儿,我俩也心满意足。
静禾就这样被她带进一片密林,可是静禾哪里知道这个老婆婆是男子假扮的,专门哄骗落单的女子卖到远处,或为大户人家的姬妾,或卖与勾栏馆舍,沦落风尘。
正当贼人扯着静禾露出意欲行凶之时,突然得了肠绞痧,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哀嚎。静禾得以逃脱。
多年以来,能从贼人手中顺利逃出女子不足十之一二,即使中有幸运者,回来也死路一条。因为名节被毁,遭人非议 ,颜面无存,自然活不下去。
可是,姑娘你知道吗,你被骗不是不是因你落了单,也不是因你没有见识。据我所知,这个团伙利用的是人的执念。有的女子求的是好姻缘,有人求健康,静禾是求子心切。骗子话术各种各样,万变不离其宗,能骗得到你的,你的心头好。若许男子及第登科,高官厚禄,再许他娇妻美妾,封妻荫子,我保证,连我们这些寻常男子也会上当。
静禾回来后,村上传说静禾是被人下了迷药,我精通医术,并未查出迷药成分。静禾告诉我路上贼人说的那些求子成功的话,我才知道,什么叫“诛心”,真的会有人把你卖了,你还会帮人家数钱。
静禾能够囫囵地回来,我已经谢天谢地,未对她的话有任何质疑。
奈何,静禾只告诉我一半的真相。
我以为贼人犯病后静禾趁机溜走,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可是后来村上就有了一些风言风语,说附近村民在路上听说刘大夫的妻子静禾被人拐走,进了树林。坏人犯了肠绞痧,静禾帮他针灸,之后的事情…就比较不堪了。
在村民的口无遮拦中,我还是选择相信静禾。
说到这里,颇觉自己可笑。在这个人人自危的乱世里,一个弱女子能保全性命都不错了 ,名节真的那么重要吗?可我即使相信了静禾,也会受外力影响,不由自主地互相乱想。
偏偏这时静禾怀孕了。
静禾初为人母,忍不住地喜悦,整个人温婉了许多。
此时,更难听的话传出来,说,原来送子观音就是那种送法啊!
我如坠冰窟,向静禾求证那天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静禾结结巴巴,我的心一个劲下沉。
她向来不隐瞒我一星半点,她呜呜地哭,哭得我彻骨寒凉。
这是我最无助的时刻,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欲哭无泪。静禾感受到我的情绪,也坐卧不安。我认为她对我隐瞒,甚至起了疑心。静禾无法自证清白,我们陷入一个死循环,无法挣脱。
这也是我最不配为人的时刻。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可是再深的夫妻之情,也经不起猜忌和怨怼。
静禾趁我采药之时,揣了一把剪刀,重新走了一遍让她做过无数噩梦的路,去了那片密林。
他和贼人对峙,我救你不死,你为我污我清白?
贼人说,我从未求你救过我。昔日我哄骗你上山,是为了掳走你;而今我激怒你,再次让你上山,目的和上次一样,从未改变。两次被我所骗,你真是蠢得可怜。
静禾气的瑟瑟发抖。
贼人又说,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你肚里孩子的亲爹,你想回家也活不好了。不如今天我便娶了你,给我回家做个压寨夫人。
静禾泪如雨下,颤抖着说,我来找你,念你会有一丝良知,因为只有你知道我是清白的。我趁你犯病时逃走,走出不久,看你痛得可怜,施针救你。我针入经络三分,你的病痛就三个时辰后好转。这个时间 ,我也该安全到家了。姜静禾一生清清白白,和你从未有任何瓜葛。
说罢,掏出剪刀刺向自己……
刘观主哭得一塌糊涂。
我现在说出这些,就是要撕开结痂的伤口,去尝尝凌迟处死的痛。我之于静禾的痛苦,我也千倍万倍地加在自己身上。一半救人,一半赎罪。
静禾的离世,是我一生的大雨滂沱,一尸两命,她走的时候得有多绝望。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我本也想随她而去,可是我不配坦坦荡荡地死。我要赎我的罪,也要给泉下的静禾积福,让她早日投胎。
姑娘,记住任何道德都不能凌驾于生命之上。和我的静禾听一听曲子以前种种,譬如今日死,以后种种,譬入今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