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手记(第一卷)》火柴盒里的小女孩(后篇)
在和夏末的咨询中,一个疑问始终挥之不去,几乎所有恐惧症患者都能说清楚自己的原发性恐惧来自哪里,自己为什么会对特异性场景产生恐惧感。比如曾经被强奸而恐惧和丈夫过性生活,曾经被校园霸凌而恐惧人多的地方,曾经在晚自习回家路上被人跟踪而恐惧黑暗,曾经看到游泳池门口的讣告而恐惧水,曾经在医院听到癌症病人清创的嚎哭求告而恐惧疾病,曾经在公交上遭遇咸猪手而恐惧上学,曾经做错事被妈妈关进厕所受罚而恐惧幽闭空间等等,夏末从始至终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怕封闭空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似乎生下来便是如此。作为夏末的咨询师,她的迷惑也让我很难受,就像一只蜘蛛爬在网上,眼睁睁看着残缺的一大块,却怎么也爬不过去,怎么也补不好窟窿。
这样的煎熬又持续了一周。夏末再来时,一个小男孩的沙盘治疗刚刚结束,沙盘游戏治疗(也称箱庭疗法)在幼儿、儿童的心理咨询中很常见,很有效,也可用于成人。治疗的过程就像是孩子们常玩的积木或者立体画,来访者可以随意使用架子上的模型或玩具在盛满细沙的沙盘内,随意摆放,咨询师通过沙盘作品来感受来访者的心理问题,从而进行相应的治疗。每次沙盘结束后,来访者一般会把自己的作品拆除,再把玩具放回架子,可是小男孩显然不想这样做,“一一老师,我觉得这次的作品很牛叉,我下次来还想再见到它。”这种情况,我们会把沙盘作品原封不动的保留下来,完成来访者的“心理仪式”。
夏末进来时,看到了窗边一角小男孩的沙盘作品“侏罗纪公园”。公园里有常见的各种恐龙,还有躲避恐龙的掩体--各种房屋的微缩模型:医院、风车别墅、城堡,最后可能是房屋模型不够了,孩子拿了一个灰色的墓碑来充数,放在恐龙基地大门的正对面,颇有一物降一物的阵势。期初,夏末有些好奇,我简单介绍了两句,蓦地,夏末就看到了那个墓碑,一瞬间,天旋地转,几乎站不住,我赶忙扶她坐下,倒杯水缓缓,她喝了一口水,又开始剧烈的干呕起来,上不来气,脸色也变得苍白如纸。我有点不知所措,独立营业的心理咨询,最怕出现突发情况下的晕厥以及来访者回家后的过激行为。夏末出现惊厥,我心里很慌也很害怕,但立即又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让她快速平静下来。
是那个墓碑,夏末是看到墓碑之后才出现状况的,我在她面前蹲下,握着她的颤抖的手,“是那个墓碑对吗?”她没说话,她吓得说不出来话,我又问了一遍“是那个墓碑对吗?”
很小的一声,“嗯!”
“没事,我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记得吗,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看着我用沙子把它埋起来,好吗?”
“我不敢看。”
“没事,我过去把它埋起来,不用怕,我一直陪着你”。我几步走过去把墓碑埋了起来。沙盘上隆起了一个小沙包。
“你看,我已经埋起来了,看不见了。你可以确认一下。”
过了一两分钟,夏末才转过头,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原来稍稍平静的情绪又爆发起来,夏末又开始干呕,声音也抖起来。“它还在!还在!还在!”
坟墓的烙印如此深刻,变成沙包也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
“我把它彻底移出去,好吗?”
点头。
我抱起沙盘,小心翼翼的把孩子的侏罗纪公园搬到了隔壁房间,并且故意很重的关上门。
“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夏末吃了块巧克力,终于平静了下来。墓碑的出现打乱了我原本计划好的咨询步骤,却有种奋力拨云间,消得雾患的清明开朗,终于抓住了最重要的一屡蛛丝,可以把网补全了。
“夏末,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是吗?看得出你很害怕那个墓碑。”
“嗯,很怕!”
“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你似乎对墓碑有某种特别的恐惧,可以谈谈吗?”
“我不确定,我突然想起一些事。”
“好的,刚才想起那些事,所以发抖,干呕,现在好多了。你愿意讲讲你想起的事吗?”
“嗯......我,我还是害怕。”
夏末没有再说什么,结束之前,我布置了家庭作业。
“夏末,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悟性的孩子,刘老师(辅导员)也称赞过你很多次。有时候我们说不出口的话,可以写成日记,或者用别的方式,画幅画,像之前的小男孩那样摆一个沙盘。你也可以试一试,用你喜欢的方式描述你的故事,很多恐惧是因为我们看不清它具体的样子。”
第六次的约定的咨询时间没到,夏末就打电话要求提前见面,当天上午下午都有预约了,就约到了晚上,我想夏末一定是准备好了。
她带了一幅画,准确说是铅笔勾勒的一些线条,简单,却透着幽幽的寒意。月光被乌云遮蔽,树影斑驳看不清地上的草,一个小姑娘,躲在画面的左下角,眼前伫立着比她还高的一座坟茔。我和夏末好一会都没有话,屋里静的,仿佛能听见画里小女孩的拼命压抑的喘息。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如果不是前天看见那个碑我都不记得还有这件事。”
“你还记得那年你多大吗?”
“四五岁的样子,是个冬天,我和我妈吵架了,她一生气拎着我让我出去冷静冷静,我们那农村冬天特别冷,我还穿着在屋里的衣服,没穿袄子,特别冷。特别冷。”
“那天晚上你一定特别害怕吧,不敢回去吗?”
“我妈那种人可凶,敢拿着扫帚疙瘩抽俺爸。她一吵我,我就跑出去,怕她打我。”
“妈妈当时在气头上,过会就让你回去了,哪有当娘的忍心孩子挨饿受冻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一直不敢进去,又冷的吃不住。我姑在邻村,我就想去我姑家熬一晚上,等早上再回来,我妈有时候打我,我也是跑去我姑家。”
“嗯。姑姑家离得远吗?”
“还行吧,需要走过后面的小树林,从田里穿过去,走几步就到了,然后,然后......”
夏末又微微抖了起来,我一直等着她。
“我就看见了飘着的鬼—火—!”夏末哭了,压抑太久的恐惧倾泄而出。
原来如此,冬夜,孤月高悬,没有路灯早早就寝的农村,夜是那么的黑,那么的静,小女孩孤零零的裹紧衣服瑟缩着,慌乱地跑过小树林,脚下嘎嘎的枯叶,手边划过的细枝,心跳的快要吐出来。树林外,散落在田间的坟包上,幽幽的绿光漂浮,要迎面给这个小姑娘致命一击!小女孩吓住了,巨大恐惧包裹住了她,一直下坠,下坠,坠到记忆的深渊里。坟墓立刻像一个封闭的盒子囚禁了她,没有一丝暖,没有一点光,没有一丁点声响,没有一个人可以救她出来。
就这样坐了很久,我握着夏末的手,一点一点暖了起来。
白驹过隙,大半年一闪而过,我整理夏末的咨询记录,想回访一下近况。她妈妈接了电话,直言夏末放假回家讲了很多我的事,说一个胖胖的老师对她很好。不由苦笑,阿姨的直爽感染了我,聊起了夏末的那个夜晚。
“孩子是吓住了,回来就不动不说话,还发了烧,我以后就再不敢提这事了,都过去了。”
“是啊,夏末当时太小了,才四五岁,很容易想象出不好的东西。”
“不是不是,不是四五岁,我记得很清楚,是五年级了,过完年又转去县里上了一年,考去县一中了。”
哦?!夏末记忆的年纪比实际年纪小了这么多,难道是“退行”吗?潜意识欺骗了自己,伪装成更年幼更可怜的样子。出事后不久,转学去了县城,人生地不熟的她又发生了什么,最终演变成了严重的幽闭恐惧症,这可能又是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