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代一生人(二)

1988年霜降后的第七天,小满蹲在拖拉机斗里啃冷馒头。柴油味混着机油味往鼻子里钻,父亲佝偻着背往车斗里装化肥袋,安全帽的带子耷拉在脖子上,像条褪皮的蛇。小满忽然发现父亲扶车把的手在发抖,指节肿得像发酵过头的面团——这双手曾在暴雨夜替他抢收晾晒的玉米,掌心被竹耙划出的血口子泡得发白。

"回!"父亲突然吼了声。小满跳下车时差点撞翻麻袋,尿素袋裂口漏出几粒发黑的玉米芯。他蹲在晒谷场边上,看见父亲钻进驾驶室时踉跄了一下,方向盘在掌心里打滑,车头差点撞上粮仓的砖墙。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开着新买的东方红拖拉机带他去县城,车斗里颠出的糖块在阳光下闪着琥珀光。

那天夜里,小满被咳嗽声惊醒。月光从门缝漏进来,照见父亲蜷在炕沿咳血,月光照在搪瓷缸里漂浮的血丝上,像极了供销社玻璃罐里泡着的枸杞。床头柜上的药瓶倒着,磺胺结晶撒在母亲的照片上,把她的笑容染成惨白——照片里她穿着蓝布褂坐在门槛上剥豆角,身后是成堆的粮票和褪色的工资本。

"满娃..."父亲伸手想摸他的头,袖口滑出的静脉像条条青蚯蚓,"去把东屋竹床搬出来。"小满应声起身时,瞥见父亲枕头下露出一角汇款单,模糊的"县医院"字样洇在汗渍里。汇款单边缘沾着黑褐色的油渍,像是拖拉机漏油时溅上的。

第二天晌午,小满去农机站送饭。父亲正趴在办公桌上打算盘,算珠上沾着油污。他看见饭盒底沉着三根油条,金黄的油渍在报纸上洇出蛛网般的纹路。"农机站新分的补助。"父亲掰了截油条塞给他,指尖沾着黑乎乎的机油。小满嚼着面渣往家跑,路过大字报栏时瞥见新贴的告示:化肥每袋涨了五块钱。公告栏玻璃裂痕里卡着半片干枯的玉米叶,让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枯槁的手指。

母亲去世那晚下了暴雨。小满蜷在灶台边烧水,听见里屋传来瓷碗碎裂的脆响。他冲进去时,母亲正扶着炕沿吐血,月光照在搪瓷缸里漂浮的血丝上,像极了供销社玻璃罐里泡着的枸杞。这次他看清了血沫里浮着的药渣——是父亲连夜从镇医院抄来的偏方,泛黄的纸页上"龙胆草三钱"的字迹被汗渍晕染成蓝黑色。

手摇电话在柜台上震,邮递员的声音混着雷声:"县医院让转院...押金要交..."父亲当晚就去了信用社。小满蹲在门槛上看雨水泡胀门前的泥路,听见拖拉机在泥坑里直打滑。月光把柴油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像个怪兽。第二天清晨,小满发现父亲的旧皮包躺在灶膛边,拉链开着,露出半截汇款单和几张粮票。其中一张粮票背面用铅笔写着"17号库房",数字边缘被磨得发毛。

小满在翻找父亲遗物时,发现工具箱底层藏着个铁皮盒。盒盖内侧用红漆画着柴油机结构图,齿轮咬合处标注着奇怪的数字。当他用母亲留下的绣花针挑开锈蚀的锁扣,里面躺着十二枚不同型号的轴承,每个轴承钢圈上都刻着粮票编号。

腊月初八那天,小满在供销社门槛上剥冻僵的鸡蛋。玻璃柜台里的王婶正在拨算盘,钢珠碰撞声混着屋檐冰棱坠地的脆响。他摸出兜里温热的硬币,五枚沾着鸡粪味的钢镚在柜台上滚出蜿蜒的轨迹。父亲突然从背后拽住他,掌心冰凉得像块铁。这次父亲没说话,只是用冻裂的手指在柜台上画了个"正"字——每个笔画都带着柴油的污渍。

暴风雪夜,小满缩在拖拉机驾驶室里取暖。手电筒光束扫过仪表盘,里程表指针卡在三百二十一公里——正是父亲最后一次去县医院交押金的路程。他忽然发现摇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和母亲临终前攥着的输液管是同一种颜色。红绳末端系着半片玉米叶,叶脉纹路里嵌着黑褐色的血痂。当引擎启动时,某颗轴承突然发出异响,震落工具箱里的铁皮盒。

父亲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小满蹲在灶台边烧火,听见他在里屋来回踱步,脚步声像拖拉机履带碾过冻土。有天清晨,小满发现父亲蹲在井台边刷牙,牙膏沫混着血丝往下淌,在结冰的井沿上凝成暗红的冰凌。那些冰晶折射着晨光,在墙上投出柴油机齿轮的阴影。

开春时,小满在晒谷场发现父亲埋的铁箱。箱底垫着二十斤粮票,每张背面都标注着农机零件型号。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图纸,上面用柴油涂抹着复杂的结构图——正是当年停产的东方红-75型拖拉机改进方案。图纸右下角盖着县农机站的公章,日期显示为父亲去世前三天。

霜降那天,小满执意要开拖拉机去县城。他摸到工具箱底层的铝盒,母亲的照片背面显出一行褪色的小楷:"满娃,柴油机不是犁地的犁头"。当引擎轰鸣着冲过晒谷场,某颗轴承突然崩裂,飞溅的钢珠在土墙上凿出深浅不一的坑洼,像极了粮票上被涂改的印章痕迹。

冬至深夜,小满蜷在拖拉机驾驶室里取暖。手电筒光束扫过仪表盘,里程表指针突然诡异地跳动起来。当他摸到工具箱底层的铁皮盒,十二枚轴承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最重的那枚轴承内壁刻着行小字:"1985.3.17-欠账842.6元"。车外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脆响,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父亲穿着褪色的中山装,在柴油味的月光里朝他招手。父亲抬手时,袖口滑落的静脉像条条青蚯蚓,指缝间还沾着没擦净的轴承润滑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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