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街市(小说)

风在街市

平儿

她洗完澡站在镜子前,头发上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来,一会儿,衣服打湿了一片。没梳理的头发很乱,一张深受城市熏陶的脸,清爽而生动地从乱糟糟的长发下显露出来。她的瞳孔乌黑睫毛卷翘,一双扁长形的双眼皮眼睛,近乎完满的衬托着有些婴儿肥的脸庞。而从这瞳孔中散发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女人的矜持和静默。女人慢慢地梳头发,安静地望向窗外,发丝缎子似得披散开来,垂在了肩上。而橙色卫衣下那段洁白的脖颈上,镶嵌着可爱的锁骨。这女人的长相不算完美,却有着稳当的气质——她像自然沉在谷底的稻穗,把生命的张力悄悄隐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中,静静地活着。她像是突然出现又突然隐没的星辰,一天天在时间的长河中沉浮。

这女人喜欢长发,尽管理发店的快嘴理发师多次建议她把那些开叉的发梢剪掉,她都不愿意,她怕剪掉后,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发短了一截,会很不习惯。长发虽不及腰,却像陪伴着她多年的老友,让她每每梳头,就有种贴心的感觉。佳节又到了,她的内心有着说不完的思念,思念家乡的父母和孩子,思念家乡的一草一木和飘着白菜饭味的单调日子。她来到这城市,为的是能让老人孩子过上好的生活,但城市生活,却总是步步艰难。给家打完电话,她再次深陷思乡情结中,久久站在五楼窗前,盯着脚下街市中闪耀的霓虹,川流的车辆以及攒动的行人出神。节日的气氛充斥在城市的每一寸皮肤下,楼下羊肉馆传来服务生熟悉的迎客声,然后这声音又被一阵喧闹之声打散。这城市总是吵闹的,当疑神,想留住一些什么在内心,总能被浩荡的城市之音淹没。每个人都在城市的皮肤下寻找着吃食,那么匆忙,又那么熙攘地在她眼底摩挲。她独自站着,想起电话中儿子说想妈妈了,不觉眼泪汪汪,她慢慢蹲下身子,搂着膝盖泣不成声……

那天早晨,阳光落在楼隙,制造出粉红色的光芒。她昂头走在街市,穿着一件灰色格子羊毛大衣,一双黑色阔头皮靴,长发被一顶灰色格子鸭舌帽束缚着,在微风中拘束的浮动。阵阵秋风吹过来,那些粉红色的阳光带着温和的气息,与某一个遥远片段不谋而合——她想起来了,那年秋天,母亲在午后的阳光下,坐在木门后的院子用左手洗衣,当和今天同样装束的她推开木门走进院子,看到的是母亲的鬓角额头那些密密的汗珠,和一只紧紧蜷缩在怀中的右手。母亲正在用并不灵活的左手搓洗衣服,阳光落在母亲的发丝上,一片霜白。整个院落寂静无声,唯有母亲的洗衣声击打着这寂静。母亲抬头用一双失去光泽的眼睛看向她,那眼神虽灰暗却深藏慈爱。她走过去抱住母亲,心疼地说“母亲您受累了”母亲回以她微笑和含混不清的问候。她落泪了……自从母亲脑血栓后遗症后,说话就不清楚,右手和右腿残疾,却依然坚强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为这个贫困的家庭尽着自己的一份力量……

现在,母亲已经离去多年了,每年秋天,无论她身处何地,总是当年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时的装束——灰色格子羊毛大衣,黑色阔头皮靴和灰色格子鸭舌帽,这成为她在秋天的象征——为了纪念而忘却,还是为了忘却而纪念?有时候,母亲的脸突然浮现,她的内心便浮动一阵阵温暖,待细致体会,却次次模糊。时间用宽大的袍衣把每个人的肉身裹挟在内部,而人们却很难知心,有时连擦肩而过也是奢侈。那些走散的灵魂,到底去了哪里?当每一种追忆回光返照似得回到人们面前,那种既定的孤独,往往带着致命的眩晕。

母亲走了,母亲的音容笑貌一天天变得淡薄,逐渐看不清那额头和鬓角的汗珠,和那双与命运抗争的左手。再也不见——是多么悲悯的词汇。那些熟识的人,突然不见了,人们才发现,一生之中,熟视无睹多像一种罪过,在“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懊恼中,继续走完人生。

她经常陷入沉思之中,无论走在街上,还是停留在五楼窗前,她的眼神中都深藏着万水千山。在这万水千山中,她渴望每一个时期的自己,从枯荣中蜕变,和现世重叠。然而,现世的重叠中,唯有影影瞳瞳……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大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那老翁,独自在寒江垂钓,无论是被钢筋水泥的都市围困,还是在一句乡音中失声痛哭,那些熟悉的温暖,再也贴不近胸口。这种时候,午后、木门、小院,和小院后用左手洗衣的母亲便慢慢浮现。当她的信心被这尘世的嘈杂侵吞时,唯一可以让她获取力量的只有母亲的左手,她一直这样柱杖前行,那些不被奉召的空穴来风,也就一次次被抛在了身后。

不用上班的时候,她就坐在五楼窗口前,开始写诗:“我深爱着这人世,在两个世界面前,我曾用尖叫的灵魂,完成一天的走动和黎明前的终结……”,是的,她就是如此爱诗的女子,她渴望一个诗意的栖居,在这居所中,构建一种永无止境的幻想,然后在幻想中,光脚走上前去,怀抱一切美好之物……


2012.10.3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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