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这世界花花绿绿迷人眼,谁肯放下眼前人只身闯荡,只可惜事与愿违乃世间常态,苦命人终落得苦命下场。
京都向南数百里外有一石碑,名为桃源。有一年长者每日佛晓擦拭石碑,终而复始,行人皆不解问其缘故,老者笑道,我生于桃源,死前定应供奉桃源。众人不解,问桃源河在。老者答,心向桃源,便在桃源。众人相顾无言,稍作停留,结伴北行。
石碑南走数百步,有一小木屋,屋外整齐的修缮了一圈木栅栏,小院里一男一女皆布衣芒屏,那女子貌若西施,小家碧玉,虽不施粉黛,倒更显得清秀。只见她熟练地将野菜清洗干净,在晨曦的微光中升起袅袅炊烟,纤纤玉手也没能让寒风留情,白皙中透出了片片粉红。而小木屋里早早端坐着一文弱书生,一眼望去就是个布袜青鞋的读书人,书生自小便与女子定下婚约,未取功名,却已经抱得美人归,惹得同伴艳羡不已。
“相公,快些用饭,今日是你进京的大日子,不能耽搁。”
书生放下书卷,眉眼中就只剩下了眼前的美人。
“待我考取功名,定八抬大轿迎你回家。这些年,委屈你了。”
女子被拥入怀中,脸上的红晕渲染开,比朝阳映照的云朵更美上几分。
女子送书生至石碑,书生停步,将她再次拥入怀中。女子从衣衫中拿出一块手帕,上面绣着“桃夭”二字,自打与那书生结为夫妻,便再没人叫过了。二人惜别,仍依依不舍,女子注目良久,书生一步三回头,待到背影远去,女子才折返了行程。书生也踏上了不回望的路。
就这样,书生白天赶路,累了便席地而卧,才赶在考前一夜到达京都。京都繁华之名,千里外家喻户晓,夜晚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人潮拥挤,文人喝的酩酊大醉,挥毫泼墨,引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漫天飞舞的丝带缠绕着天仙般的姑娘,翩翩起舞,身披锦绣者,一掷千金求佳人一笑,张灯结彩,好不欢乐!书生晕了眼,小贩的叫卖声使他勉强清醒过来,实在囊中羞涩,他羞愧的离开了热闹的井巷,寻得一客栈,虽是最差的房间,好在价格公道,也是个暂住的好去处。夜深了,却依然灯火通明,关上的窗挡不住白银的碰撞,在喧闹中,他睡沉了。
开考的那日,无数身着粗布衣服的人赶到考场,在他们之中,书生找到了一丝慰藉,一种羞耻的慰藉。连续数日
绞尽脑汁的答题,出考场的那瞬间,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脚无力。傍晚时分,书生逃进一处僻静幽暗的小巷,当他回过神来时,一身着黑衣的男子与他撞了个满怀,他吃痛跌落在地上,那男子反倒慌慌张张跑开了。再等书生踉踉跄跄的站起来,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他拿起那个黑乎乎的布袋,沉甸甸的,趁着月光再细一瞅,书生惊得差点叫出声,这分明是一袋冒着光的金条!他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眼下四周无人,想必是刚才的黑衣男子落下的。书生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将袋子装到衣服内小心护着,一路疾走入了客栈。等到了屋内,关紧门窗,又确定了门外无人才将其掏出。
“这虽不是强取豪夺的不义之财,也难免招来灾祸,那黑衣男子如此匆忙,想必会是不干净的,我又能到哪里寻得他?”
“不如到那小巷子里,我将银两放回去,他也不会怪罪于我。”
书生随即踹了金条赶往,没等到那儿半路被一人拦下,此人清新俊逸,相貌堂堂,书生愣了几秒才看出,他便是同他一同考试的杨安,这几日二人交集不多,但相处的还好,本来同样的衣服下,杨安的身姿已是出色,如今换了衣裳,简直像极了京城的公子哥。
“杨兄,你这是。。。”
“柳兄的文采我杨某自愧不如,就连主考官都惊叹您的赋论,我今日想为柳兄洗尘,提前祝贺柳兄飞黄腾达,还请别辜负我的心意。”柳忆拗不过他,不好推脱。便跟他来到了伊容轩,他第一天来这时,就注意到这风流之地不是一般人能进的,来这儿的大多腰缠万贯,非富即贵,不乏一些浪荡公子、风流丈夫,柳忆一阵心惊,畏缩的跟在其身后,管事的老鸨赔着笑将他们带进上层的地方,柳忆抬眼望去,只见冰肌玉骨,薄纱轻浮,掩面琵琶,闻声不见人,见人便无声,一曲罢,美人放下琵琶,面纱滑落,一步一摇如西子捧心,浅笑嫣然更似月里嫦娥。
“柳兄可还满意,这是伊容轩的头牌,人皆唤之醉月。”
“此等容貌,何止醉月?”
杨安寒暄几句先行告辞,老鸨识趣的腌好门窗。
烛光闪着微弱的光芒,屋外的人喝酒嬉笑,喧嚣打闹盖过了屋内春宵,良宵一刻千金难求,才子佳人难相守。人各有命天注定,路遇朋党祸福依。折腾了一夜,次日他下楼发觉杨安在楼下等他。
“柳兄,可还满意?”
“不知,阁下为何如此待我,既然杨兄拿我当兄弟,此后,我定钦力助之。”
“柳兄,我先敬你一杯,能有你这样豪爽之人,你我二人定能荣华富贵。”
两人交谈甚欢,饮至大醉。
“柳兄,明日我便要走了,你可再多待几天,静候佳音,我还需回府拜见家父。”
柳忆醉的不省人事,迷迷糊糊的听见他要离开,也没有力气起身,昏睡过去了。
醒来后,杨安的确是走了,没了他,柳忆本是不能再玩乐的,但想起那袋金条,他不禁动起了歪心思。若花干净了,也不用提心吊胆得了。反倒是现在揣着不安心。正想着,那老鸨奉承了过来“公子可还念着醉月姑娘,,醉月可是对公子思念存想啊。”
“我当是什么人呢,就一穷鬼霸着几天不放,盘缠早花光了吧?还是赶紧滚开,腾地儿!”
柳忆敢怒不敢言,那人一身绫罗绸缎,看上去是个挥金如土的主,如此蛮横,家里也许有些势力。老鸨也不愿意得罪他,便圆滑的说道“我这伊容轩向来是看钱办事的地儿,慕容公子是舍得砸钱的贵客,想要人,我们肯定给。”
听了这话,慕容齐暗喜,掏出一块金条,老鸨赶忙接了过去。“知道就好,醉月呢?今个好好疼疼她。”柳忆一肚子的闷气没处发泄,又到了那间客栈歇息,晚上想着那春宵一度,久久不能入睡,半夜愤恨的从床上爬起来,问小二要了半斤白酒,醉晕过去。他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裁缝铺里量身定制了衣裳,金榜题名指日可待,他现在觉得再也不用穿那破旧衣服了。带着那省下的金子,他又一次到了伊容轩。
“公子可有熟客?”那老鸨还是赔笑。
“醉月”
“醉月姑娘可是这里的头牌,五陵年少争缠头也不为过,更何况,已经有客人点名要了。”
柳忆掏出那袋金子,在她面前晃了晃,那老鸨眼睛都直了,相接下,柳忆又将手抽回。
“有的有的,醉月姑娘就在楼上,我这就带您去。”
还是那间豪华的小屋,还是那个琵琶,美人掩面,琵琶声声,酒醉人,人更醉人。
明日就要放榜,醉月悉心服侍这几日,留意赶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
“待到柳公子功成名就,是不是就要忘了月儿?”
“怎么会,待我归来,定带你享荣华富贵。”
“我不求富贵,只希望公子能待我好,你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柳忆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的回答道“好,我一定带你走。”
挥霍了几日,金条所剩甚少,醉月借最后一晚与他喝酒尽兴,提前庆贺。醉生梦死的一夜过去,柳忆醉的上头,阔气的掏出那个袋子,一并扔给了醉月,还带出了一条手帕。醉月捡起来看了看,不是什么好料子,便又扔到了地上。继续灌酒去了。日上三竿,街道敲锣打鼓,人群簇拥。柳忆猛然惊醒,想起今天是放榜的日子,火急火燎跑了出去。金榜上一串人名,大家都争着往前凑,柳忆费尽气力才挤了进去,上上下下找了好几遍,也不见自己。人群推搡着他,很快他被用力挤了出去,瘫软的倒在了地上。
“不可能,这不可能,考官明明对我的文章赞不绝口,怎么会?”
他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自言自语道。
“这榜首的杨安杨公子真是才貌双全啊,《册赋》主考官亲自送上,皇帝钦点。”
“这以后想不富贵都难!”
“《册赋》!是我写的,怎么会?”此时街道外,杨安身着红花,骑马招摇,男女老少簇拥两旁。
“呦!柳兄近来可好?只可惜今日未上榜,来年可不要辜负了兄弟的践行啊。”
“你,你。。”
“好了,柳兄,我带你享乐就当补偿你了,你不过是个落榜的考生罢了,难不成还想击鼓鸣冤吗,没人会信你的,我相信以柳兄的才华,来年定能取得状元。”柳忆有苦难言,看着车马扬长而去,瘫坐在地面无人理会。
天色暗了,柳忆来到伊容轩,想找到醉月获取一丝安慰,但进门才觉身无分文,又愧于见她,转身离开。刚要走,老鸨叫住她,递给了她一块手帕,说是她落下的,柳忆接过,看着那手帕上醒目的“桃夭”二字,泪水夺眶而出。
月上柳梢,京都的乐声飘得很远,柳忆浑浑噩噩向家的方向移去,一路上,繁华渐稀,夜色正浓,忽而闻一笛声,凄婉悲怆,余音漫长,书生停步,见四周空荡,未寻得人影遂伴着笛声离开。数天奔波,饥寒露宿,书生还是没能撑得住回家,在阳光快出来时倒在了那石碑前,奄奄一息,恰巧被擦拭石碑的老者发现,送回了家。
“相公,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响起,书生强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哭出了声。
“娘子,我对不起你。”此时的桃夭还只当他因落榜对不住自己,轻声安慰。
待柳忆缓过来,桃夭问他是否京都繁华瑰丽向传闻一样。他一时呆愣,想起在青楼的种种,还是没有勇气坦白。
“那是自然,比传闻更美,娘子,在等我几年,我定取得功名带你进京。”
“无妨,想来那京都华贵,钱财富足之地事非也多,我只求夫君真心待我,你我平安共度此生就好。”
书生闻言愕然,沉默良久,暗下决心,好生相待。
这日,书生与那女子照例吃着粗茶淡饭,兴许是吃惯了外面的鱼肉盛宴,再吃碗中的野菜只觉味同嚼蜡。门外忽而有人叫喊,女子迎出门,见是一白衣男子,相貌不凡,眉眼深邃,那人称自己是书生的好友,前来拜访,书生应声出门,却不记得有这个朋友。
“想来柳兄是忘了我了,还请借一步说话。”
桃夭退回屋内,留两人站在院落谈论。
“柳兄第金子可还花的痛快?”
书生大惊,想到那日的黑衣男子,和眼前这位的身形很是相似。
“能在伊容轩逍遥快活,我这金子可帮了你不少忙吧!我今天来,只想要回去,不知柳兄可否归还?”那男子眼中尽是嘲谑。柳忆自知理亏,沉默不语。
“不知道你家那位娘子知不知道她日思夜想的相公在外面是如何的快活,愿不愿意独守空房啊?”
“你究竟想怎样?”
“这样吧,柳兄,你的才华我略有耳闻,兄弟也不忍心扼杀了未来的状元,如果你肯将桃夭卖给我,就权当抵了那袋黄金,兄弟还另送你些盘缠,好让你不至于太过清苦,顺利赶考。柳兄意下如何?”
柳忆沉思“若是我不答应也只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可是。。”
“柳兄放心,我定待她视如己出,不会让她受苦的。”
柳忆又看了看屋内的桃夭,由于片刻“多谢,还请兄弟信守承诺,不要冷落了她。”
“兄弟果然明事理,我今晚来带她走,定不负诺言,告辞.”
柳忆回房,见桃夭正在灶台摆弄野菜。
“这野菜总是苦涩难咽,我做了这么久还是不能去除这层苦味儿,夫君放心,明天我再去挖些不那么苦的。”原来方才吃饭时,桃夭注意到了他紧皱的眉头和勉强的表情。
“以后就不用这么累了。”书生小声嘀咕,像是在对桃夭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夜幕降临,那男子如约到达,身后还跟了四个壮汉抬着轿子,柳忆无言,与他对视了一下,那男子便示意四人动手。
“你们这是干什么,相公救我。”
柳忆不敢看她,背过手静默的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相公!相公!”桃夭看着身前的白衣男子,忽然明白了什么,珍珠大小的眼泪夺眶而出,声泪俱下。
“为何要如此对我?!”愤恨、不甘,她的声音颤抖着,不住地挣扎。
“好!我走,我看不起你这负心汉。”
白衣男子听到这话,立即让他们放开,桃夭定了定神,决然朝轿子走去。突然间,桃夭猛地向前一冲,撞到轿子上,顿时血流不止。
“桃夭!”白衣男子觉得晦气,哼了一声丢下轿子带人离开,柳忆抱着她,泪如泉涌,失声痛哭。
黎明划破夜空,柳忆爬起来在院子里挖一土坑,将桃夭裹上麻布放入其中,轻手轻脚的将土覆盖上直至垒出一个小丘,又立一木牌于其上,刻下——爱妻桃夭之墓。
来年开春,柳忆移来一桃花树,花开的繁茂、鲜艳。柳忆说,花的颜色像极了桃夭见他时的脸颊。
自此,书生于树下看书,写字,偶尔坐树下乘凉,将野菜汤放于碑前,另端一碗野菜汤,与妻畅谈逸闻趣事。每每声泪俱下,痛哭流涕。
“娘子,这野菜汤还是好苦啊。”
破晓,老者正擦拭石碑,来一过路人问,桃源何在?路走哪条?
老者答“桃源本就不是一处地方,自然无路可达。”
又答“爱人所在,自是桃源。若得真心,无谓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