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

我一直想讲我十八岁那年发生的事。当然,并不是指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这些”人生大事“。我对人生大事并不热心,这是常被我父母诟病的,在他们的眼里,我总是主次不分,本末倒置,对人生大事格外草率,却纠缠于鸡毛蒜皮的小事。因此,我要讲的事便绝对不能对他们讲,除非我得了失心疯嫌落在他们手中的把柄不够多。

我要讲的也不是我的恋爱故事。父母对我的早恋经历耿耿于怀,很多年都不能释怀,随便什么事都能触发他们的联想,母亲的话就像决堤的洪水滚滚面下。大概是在最初的几年重复了太多次,到后来,那句“你要是不早恋就考上一表大学了,白瞎了我们的一番苦心”的结语就已经不必说出口,一个剜人的眼神足矣。我知道他们希望看到我痛悔,而我的表情总是麻木的,最初这也使他们愤愤而喋喋不休,最终他们也就放弃了,一个眼神足矣,多说无益。

如果我跟他们分辩我没有早恋,他们是绝对不信的。事实是,我的确分辩过,他们也的确没信。关于我的故事,他们只相信一个版本,就是他们的版本,至于我的版本,除非与他们的版本一致,否则便是伪书,是全庸、梁宇生、古小龙之作。他们一句“我还不知道你?别想蒙我!”就完成了真伪鉴定。这也可以理解,我本人是他们出版的,他们便认为有权声明版权。我也习惯了把他们的版本作为我的故事的官方权威版本。好在十八岁以前,我的故事没有太多的版本,细微的版本差异不足以致命。

但十八岁那年,我的版本终于与官方权威版本分道扬镳,而我的版本,没有听众,也没有读者。

在我的版本里,那一年初夏,有很多很多个深夜,我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对面黑漆漆的楼有一扇窗,没拉窗帘,屋里的电视使窗子时明时暗,和斜角那盏坏掉了的路灯不同步地闪烁,似乎下一刻就要一同灭掉。

我没有恐高症,六楼也不足以让人恐高。我知道楼下的水泥地面年久失修,已经破破糟糟,但如果我蹁腿跳下去,仍然足以要我的命。我想过其他的死法。我有个同学的父亲是外科大夫,我甚至曾经从他那里搞到几把用过的手术刀,那些手术刀小而锋利,划开手腕需要的只是勇气。我也考察过我家的天棚四壁,楼房建于五十年代,层高倒是很够,只是天棚没有可以挂绳子的地方。最终,我觉得跳楼是最好的方案。

早晨谁会第一个发现我呢?扫大街的环卫工?我记得管这一片的是个中年女人,包着头巾戴着口罩看不出眉眼来,哗啦哗啦一板一眼地用大扫把扬起一路的烟尘。我的死相会吓着她吧?说不定会把她吓出毛病来,那倒是很对不住她。她会大喊大叫,把四邻都吵起来,包括我身后屋里的那两个人。他俩就会从这里探头看,就像每次街坊邻居夫妻吵架、爹打儿子时那样。然后他俩就看到下面的我,可能是背朝着他们,也可能是脸朝着他们,我希望是后者,最好还有一双不瞑之目睁着他们。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嘴角扯出一道讥讽的笑。

评书里我最偏爱的是哪吒削骨还父割肉还母的故事,实在是痛快淋漓。我削不了骨割不了肉,因此,只能一死偿还他俩给我的这条命——这也是他们自诩的对我的最大恩惠。他们从来没有明说,但我很清楚他们要我用一生来还这恩惠,而我思前想后,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这一生变短。是的,我要以死报复他们给我的生,使他们后半生活在懊悔中,也许,还会让他们痛苦,但这一点,我并不太有把握。

另外,不像哪吒,我也没有重生的希望。对我这倒并非坏事,人生并不值得重来。

我明白,我死以后,肯定是要被人骂的。他俩倒是可以收获一些同情:中年丧子,而且是独子,说起来,倒也真是可悲。但我很怀疑那些同情的真假,那些人,其实都是吃人血馒头的看客。我甚至能想象出,隔壁那个吊梢眼女人会拉着我妈的手道尽安慰的话,但眼神里却满是再从我妈嘴里掏出一点儿逸闻八卦的饥渴,就如同我小时候,她总是一边热切地看着我妈抡着条帚疙瘩扑向我,一边满口地喊:别打孩子别打孩子,哎呀呀,早知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了。

对了,关于我的故事,如果我父母不得亲历,那么他们便宁可采信别人讲的版本。任何人讲的版本,哪怕离奇古怪不合逻辑,都足以证明我在扯谎。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着实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扯远了,还是回到我要讲的故事。

我在深夜站在阳台上。那阵子正是六月初。六月是H市最好的季节。漫长的冬天彻底消失,而酷夏还没有来临,气温刚刚好,不冷也不热。杏花、梨花、杜鹃已经次第开过,正当季的是丁香,紫的已开得密密层层,白的则正含苞欲放,那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冲人脑门儿。恼人的杨花柳絮已经飞尽。所有树的叶子都已经长全,既没有变老,也还没被尘土弄得太脏,一片嫩嫩的新绿色,蓬蓬勃勃。而深夜的风仍然凉浸浸的。

我浑身冰冷。

再早几周,杏花初开的时候,班级的同学张罗春游。这是我们高中时代最后一次春游了,也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放纵,却遭到了家长们的反对,老师也不支持。但终于我们还是组织起来大部分同学。没有大人的支持,经费不足,所以大家自掏腰包坐公交车和渡船渡江去岛上玩。

那是完美的一天。笼罩在大家头上的高考乌云短暂退散,露出青春底色的晴空。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和迪斯克铿锵的鼓点在林间草地回荡。打球、游泳、跳舞、打牌……,海阔天空地憧憬高考后的人生。当然,也有同学自知成绩不好,所以已经打定主意不参加高考,直接走上社会。对,“走上社会”,就是这个词儿,特别的激荡人心。

录音机用光了两组电池。我第一次抽了烟,第一次和女生跳了舞。

突然有人喊起来:哎呀,已经过了六点啦。回市区的末班渡船是六点,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唯一的路是走铁路大桥回去。那要绕一个大远,起码要多出一个半小时,这样,我们就不是在承诺的晚上七点左右到家,而是接近九点。

铁路桥中央是铁轨,两边是窄窄的、只容一人的人行道。人行道铺着木板,天长日久,木板两边的钉子松动了,走上去,哐啷哐啷地不很稳当,时而还有一根木板彻底坏掉,留下一张大嘴。江水在脚下数十米深处奔流,在桥墩处打着旋儿。

一辆火车轰鸣着从后面,赶上我们哐啷哐啷哐啷哐啷的一路飞驰过去。整座桥随着火车有节奏的上下颤动。有人惊叫,有人大笑,大部分人都紧抓着桥栏,等着火车过去。

就在那一刻,从上了桥就一直在高一声低一声惊叫的吴蕊一屁股瘫坐在桥板上,起不来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恐高症。我相信,其他人也没有谁听说过这种病。我们把所有这类臭毛病统称为胆小、矫情。

吴蕊的上衣比别的女生花哨,裤子更显腰身;她的刘海儿明显用什么东西卷过;她抹的雪花膏味道格外的甜香;她笑的时候不但用手捂嘴,而且还摆出兰花指;她漂亮还时髦;她的成绩总是倒数。她的矫情远胜他人。

我可能忘说,我是个非常普通的男生。相貌不丑不俊,发育不早不迟,个子不算高但也不算矮,体格还算壮实,脾气不温不火,智力不高不低,学习成绩在重点中学的普通班十名上下晃荡,未来在本科和大专之间徘徊。一句话,我是一个没有亮点也没有污点扔在人群里就消失不见的人。

所以,按理说吴蕊犯矫情耍赖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要随着排头的男生继续往前走,下得桥来,登上公交车,虽然晚到家一定会挨一顿臭骂,但我的人生会按着原来的方向和节奏平稳地走下去。

但那一天,我停下了脚步。夕阳坠向远处的江面,在天水之间布了金光闪闪的巨大舞台,吴蕊在那橙色烈焰里跳着迪斯克——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舞蹈——她的胯好像安了轴承扭向四面八方,一把散开的长发在风中甩动。我从来不知道人可以那样热情如火。

火车驰过,大部分人继续前行。吴蕊瘫坐在桥板上,手死死地抓住桥栏,发出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啊啊声。乱发被不知是汗还是泪粘住烀了满脸,狼狈不堪。两个女生试图去拉她起来,只换来她更大力地抓住桥栏。

她的眼睛瞪得巨大,从乱发中死死地盯着桥下的水流。我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把远处的夕阳指给她看:你看那边,太阳马上要落下去了,江上的晚霞和我们平时看到的不一样。

终于,我把她的手臂搭到我的肩上,慢慢把她架起来。

正常速度走过铁路桥也就十分钟左右,能遇上一、两次火车。但那天,我和吴蕊花了几乎一个小时才过了桥——每过一辆火车,她就瘫倒一次,而时间拉得越长,遇到的火车也越多。夕阳已经沉没,没有其他可以把她的目光从脚下黑洞洞的流水中拉回来的东西。

走到半程时,我就开始恨自己的多事逞能。最初的砰然心动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丰满的手臂和温暖肉体只是让我感觉沉重。她的嗓音尖锐高亢,简直要刺穿我的耳膜。我的耐心几乎丧尽才算终于到了对面的桥头。

同学们全都先走了。所幸我们二个还赶上了末班车。

在公交车上,我满脑袋想的是晚回家的可怕后果,无意间看到还了阳的吴蕊从怀里掏出梳子和小圆镜,趁着车驶过路灯时的微光梳理头发。我便气不打一处来,说不清是气她的矫情,还是气我自己的多管闲事。她看到我在看她,笑了一下,这次,她倒是没有用兰花指捂嘴。

我没有送她到家,我知道这既没有西方的绅士风度,也不符合送佛送上天的中国古训,但我当时一门心思想的是晚一分钟到家,就可能多挨一条帚疙瘩。

当然,这是我的版本的故事。而在我父母的版本中,我被那个骚狐狸精迷住了,借着春游的机会,满街游逛到大半夜。

按他们的版本,我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那天小狐狸精围着我跳舞献殷勤,我被迷了心窍。接着,小狐狸精故意在桥上假装害怕,我来表演英雄救美,郎情妾意卿卿我我,逼着别的同学纷纷迅速退散,遂了我俩的心愿。

我进家门前并不知道还有这个版本的存在,一心以为等待我的只是母亲的条帚疙瘩,却不想朝面而来的是父亲的皮腰带。在他们的谩骂中我才拼出这个版本。他们言之凿凿。那天晚上,焦心等待的家长们走出家门,在校长家集结索要自己的孩子,同学们到家后不得不三三两两地硬着头皮来校长家找父母报道领打,校长家门前各种版本的坦白从宽,多多少少都有吴蕊和我的戏码。

似乎一夜之间,我和吴蕊的事就再难翻案了。但我再也没见过吴蕊。

我在家休了几天病假,再上学时,吴蕊已经提前毕业了。官方版本是说她本来就没准备要参加高考,毕业考已经考完了,恰好有个集体招工的机会就去工作了。但我知道的版本是我母亲在我休病假时找到吴蕊家,把她和她的寡母堵在门口过了一把嘴瘾。母亲对自己的战绩相当得意,当机立断挽救了儿子的锦绣前程,不啻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我一下子便欠下了她两条命。

在我的官方版本里,我的初恋被果断的父母扼杀在萌芽阶段,我还算勤奋地完成高考冲刺,正常发挥无惊无喜(虽然那两人唠叨的时候总是说如果没有恋爱我能考得更好),唯一的意外是我偷偷报考了离家万里的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

在我的版本里,我每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刻苦复习”,然后在他们入睡后,站在阳台上。十八年的人生既短又长,回想时并没有特别值得留恋的事。

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最终阻止了我一跃而下。也许是人性中对死亡的敬畏,也许是对父母的爱恨交织。

有一天我正站在阳台上,母亲突然从房间走出来去厕所。她显然是吃了惊,问我在干什么,我淡淡地说:学累了透口气。然后走回自己的房间。我能感到她狐疑的眼神,有一刻我怀疑她可能猜到了什么。

第二天的早餐格外丰盛。


2019年短篇练习 11

这个短篇,是被四月份上海发生的那起17岁少年跳桥事件触发的。当时写了一篇短评17岁跳桥少年的是是非非,却并不能充分表达我对那少年的同情。生活中,类似的悲剧一直在发生,有些孩子并没有身亡,但他们的心在成长过程中死了许多次,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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