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人一生总会去很多的地方，城市或乡野，荒漠或草原，或徐徐而来，或匆匆而去，赏不尽的风景奔波不完的琐事，四季就这么在浩渺无尽的时空中迅速流转。
有时静坐在某个角落，一个人空着眼神，点一支烟，抬头看天，天空很蓝，缓缓上升的烟圈似乎会神奇地勾画出一个人的轮廓，是久未谋面的样子，却依旧熟悉，那人的名姓也会在瞬间冲破记忆的牢笼窜到眼前来。也或许会在某个辗转无眠的夜晚，思绪恍然一闪，眼前仿佛隐约有一抹影子掠过；抑或在繁芜丛杂的梦中恍然出现一片熟悉的景致，那人点缀其间，低头不语，盈盈一笑间满溢温柔，当张开迷惘的双眼时，眼前依旧是浓重的夜晚……这也许就是怀念吧。那种怀念有时会是欣然一笑，有时会是闭目深思，有时却也是无尽忧伤。
当离别某地多年，若在别的地方看到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听到一首当时常听过的歌，都会不经意间怀念那个遥远的地方，还有那个人淡淡的笑涡和明亮的双眼，曾一起经历过的所有点点滴滴。怀念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犹如琼浆，愈陈愈浓。
二
君然就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半大不小的单身男人，目前是一个小城里的普通上班族，天天过着井然有序的生活，他有时很喜欢热闹，有时喜欢独处，在别人眼中他属于那种很能自娱自乐的人。每天下班回家后他都会看几页书，随手写写东西听听歌，觉着乏味了便跺到窗边边抽烟边看风景。
今天他一改老习惯坐在电脑前浏览起了许久不上的博客，距他上次登录博客时间又已过了两个多月。他点击着鼠标将留言薄向前翻，翻到了十年前他写的文章的页面上，那时正是他的博客人气最旺的时候，陌生的熟悉的访客纷至沓来，留言内容五花八门，有点评文章的，日常问候的，也有借故做广告的。在倒数第二页留言栏里君然看到了那朵熟悉的白色小花，昵称是“人淡如菊”。“夜已很深了，微凉，沏一杯热茶，寄一份浅浅的温暖，保重自己。”这句留言是这样写的，留言的时间是十年前的七月。虽已时隔十年之久，看见这句话后他仍觉一丝感伤自心底泛起。打开人淡如菊的主页，最新的一篇博文是她在九年前新春写给网友们的祝福，此外再也没有任何更新过的动态。
三
虽然君然跟人淡如菊的故事持续了好几年，但令他遗憾的是如今他怎么也记不起她的真实姓名了，对此他心中也一直有些许愧疚。君然心想这也许是上天刻意为他安排了这样一种独特的怀念方式吧。
人淡如菊的博客昵称原来是叫“轻描淡写”，十年前当君然第一次看到她的博客文章的时候就被字里行间的那种优雅的颓废深深吸引了。当时在君然看来人淡如菊文中的每个字都精致得如同璀璨的钻石，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也能看见它折射出的微光。看完文章后君然禁不住在留言框里洋洋洒洒写下了近千字留言，其中也不乏夸张无比的溢美之词。就这样他跟人淡如菊取得了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联系方式从博客里相互留言问候到传递小纸条，再到QQ，最后到了手机短信和通话。
她比他大八岁，家在沈阳。虽然有着八岁的年龄差距，却丝毫不影响他们彼此间的惺惺相惜和对文学的共同兴趣。人淡如菊之前在报社做过编辑，后来觉得编辑的工作没有挑战性，便“投笔从戎”从事了销售，跟君然认识的那时候她是一家公司的销售经理。她对君然聊的最多的除了书写就是她正上一年级聪明儿子，除此之外君然对人淡如菊的其他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君然一直都认为别人不愿意主动去说的就不要问太多，所以他至今都说不清楚人淡如菊究竟算是一个怎样的人。
四
当年六月君然从大学毕业了，毕业前他跟一家大庆的日化企业签约了工作。大庆对他来说是一座遥远而又神秘的城市，他早都想提前去看看传说中的油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当月中旬君然到了大庆，车间实习的工作很清闲，几乎每天都只上半天班，下班后他就像在学校一样躲在集体宿舍里看小说。他所在的厂在市郊的工业园区，宿舍没网线，没法继续再写博客，只能偶尔在手机网页上看看，很多之前熟悉的博友也就从此疏远了。但他和人淡如菊的联系却一直都没中断过，最主要的交流方式是手机短信，偶尔也打打电话。
人淡如菊一直都很欣赏君然的说话方式和写出来的文字，有时周末一个人在家无聊了也会给君然发信息聊天以消磨时间，她常称呼他“弟弟”，他则称呼她“姐”。
八月的一天晚上君然被一声短信铃声惊醒，是人淡如菊发来的。她说她在丹东出差，开车到了鸭绿江边，江东边的朝鲜灯火稀疏，江西边的丹东市灯火通明热闹异常，一明一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君然没去过丹东，不知作何回答，只得凭借平时积累的文史知识生搬硬套地分析了一番，对此如菊也不置可否，只说抽空要带他去丹东看江景。
深秋的园区一篇萧条，透过窗户放眼望去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东北平原似乎延伸到了天边。傍晚时分下起了雨，站在窗前看雨的君然想起了柳永《八声甘州》中的句子，一股愁绪随之而生，索性便拿纸笔仿写了一段：“对朦朦细雨锁苍野，微寒攫孤心。望长路渺远，百花将残，欲说还休。往事如烟难留，怎堪负深愁。偶重读旧笺，泪洒纸头。”君然本想拼凑一首自己的《八声甘州》出来的，但终因才力不足，苦思许久终无法再续下阕。正想放弃时忽然想到或许人淡如菊能续下阙，就将以上文字编成短信发了过去。没曾想不出十分钟，她便很有默契地回复了下阕：“不忍袖手西归，思前尘旧梦，恍若风吹。叹蝉鬓沾霜，红颜渐憔悴。思君处，关山远隔，争无奈苦寒难飞过。谁解我，怅望婵娟，好梦难圆。”
收到人淡如菊的下阙后君然把上下两阕都抄写保留了下来，这首词现在还存在它的电脑里，这也算是君然保留的人淡如菊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物。
五
时间的脚步很是匆忙，很快到了冬季最冷的时节。这个时候君然听说公司要在节后将他们调离大庆工厂，人淡如菊听说这个消息后也邀请君然到沈阳相聚一下。
难得有个不太寒冷的晴天，君然请了两天假便踏上了南下沈阳的短暂旅程。虽然多次看过人淡如菊的照片，第一次在火车站见到她真人后君然却感觉他们之间又多了几分熟悉的亲切感。她身穿一件玫红色的羽绒外衣，黑色带格子的紧身长裤，长长的略带卷曲的头发随意披着，眉毛细细的很清晰，皮肤很白，她也很爱笑，笑起来时大大的眼睛就眯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当笑着微微低下头时，嘴角两个浅浅的笑涡又为她增添了几分俏皮。君然心想用“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句话来形容她也很贴切。
虽是深冬季节，她的车内温暖如春。一路说说笑笑欣赏着窗外的沈阳街景，不多久他们就到了一家不大的咖啡馆，里面客人不多，暖调设计，正适合在冬季光顾。挑个僻静点的靠窗角落坐下来，徐徐喝着咖啡，轻声细语聊些彼此感兴趣的话题，再看看外面的风景，这些都是君然最喜欢的，但在自己从未到过的城市享受这种生活还是第一次。他们谈的很广，生活琐事却是说的很少，起初君然还多少有点拘谨，但随着话题的深入也显得轻松自如多了，把平日的幽默诙谐全都搬到了不大的咖啡桌上，如菊也随着君然的思路时不时低头浅笑或爽朗大笑不止。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君然过的最舒心的一个下午。他或许也不曾想到，几年过去，这样的下午再也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现。就是到了咖啡馆要么是繁琐的公务应酬，要么是和很多谈不拢的朋友表面上客套，就算是单独和异性的朋友出去了也都是没有了当年那种温暖舒心的情调。
六
那次回来过完春节后君然便被调到了西部一个他不太喜欢的城市，四周灰色的建筑物使他很压抑。他和人淡如菊还是和以前一样经常用短信和网络方式联系，他也向她诉说了很多不如意的事情，每次她都是耐心倾听并说几句慰藉的话。可过了不久君然就听她说她妈妈生了重病住院了，她情绪很不好。君然很替她担心，发过去的信息却没有回音，打电话也是无人接听。此后人淡如菊在君然的生活里出现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不知过了多久，君然终于在上网时看到人淡如菊的QQ亮了，就迫不及待搭话，等了好久她才回复说自己生了一种怪病，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能下地活动了，最近稍好了点才勉强上网浏览一下。没说了几句她就下线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君然再也没见如菊的头像亮起过。他感觉自己的生活越来越苍白无趣了。
六
时间就这样默默无语地流淌着，这些年来也没有为君然留下一丝有意义的记忆。
多年过去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周末上午君然再次记起了与人淡如菊一起度过的那个下午，一股澎湃的想念涌了出来，几乎要将一切淹没。他走到了大街上，陌生的城市雪花纷飞，阵阵寒风袭来，卷着大雪花直往脖子里钻。他走到了一家咖啡店的窗外，从玻璃窗看进去里面是暖调的设计，靠窗的角落一张桌子空着，进到了咖啡馆后他捧着一杯咖啡度过了整个下午。头顶音响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王菲的《怀念》：“也许习惯怀念你，多于看见你……”点起一支烟，眼圈缓缓上升，似乎描画出来一个人的影子来，张大迷惘的双眼，依稀看到多年前人淡如菊坐在自己的对面，低头微笑，两腮的笑涡显得无比温柔，就如自己的亲姐姐一样。
七
就在今年的二月，君然一如往常登陆了常去的那个论坛，那也是以前人淡如菊经常发表文章的地方。论坛里一篇置顶的《人淡如菊，一路走好》的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点开一看里面罗列的作者作品果然都是自己读过的。一阵轻微的眩晕过后一滴滴热泪从君然眼中静静滑落……此刻，他最忘不了的，仍是人淡如菊低头微笑时嘴角那俏皮的笑涡和与她共处时感受到的淡淡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