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

清晨,北川局笼罩在一片浓雾中,厚重的雾气挡住太阳的光线,空气中湿漉漉的,有着清冽的凉意。

林雪生推开屋门,从雾气中听到附近的人家不断传来摩托车发动、驶去的声音;这是进山采摘蓝莓的人们,已经开始出发了。林雪生却不着急,他今天要带谷瑞林一同进山,那小子从小就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出过苦力的一个年轻人,又怎会起得这般早!他心里估摸着,等到谷瑞林来,怎么也得八点以后,等雾气彻底散尽了,太阳照暖了大地时。

打开大门,他将摩托车推出去,想着趁这个机会先上加油站去把油加上,今天的行程有些远,他怕车内的油料不够。他骑上摩托车,刚想发动起来,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回过头去,雾气弥漫中,一个身影渐渐的显现。林雪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着浓雾中愈来愈清晰的身影,看着谷瑞林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迷彩服,丛浓雾中向他走来。

这一刻,林雪生的心头涌上一阵酸楚之意,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计谋会不会搞错了!甚至收到相反的效果。

但事已至此,开弓就没有回头箭,林雪生只好查看一番他带来的背兜,发现里面只有一袋方便面,不禁皱了皱眉头,转身回屋,拿来四个包子,塞进他的背兜里。两人将要带的“撮子”、背桶绑牢后,林雪生驮着他,发动摩托车,驶进浓雾中。

就在他们快要消失在雾中时,林熙穿着睡衣跑了出来,对着远去的谷瑞林喊了一声:

“你还真去呀!”

谷瑞林对着浓雾中的林熙,摆了摆手,消失在浓雾中。

今天林雪生要去采摘蓝莓的地方,距离局址比较远,他要先沿着一条国道跑上二十多公里,然后拐下沙土路,还要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个十来公里。对于那些常年采摘蓝莓的人们来说,熟悉山里蓝莓的分布情况,知道哪里的蓝莓生长得茂盛,都会决定一天的采摘量。林雪生知道在局址的附近,就有一片长势旺盛的蓝莓,只消淌过一条小河,钻过一片白桦林就可以到达。但今天,他选择了最远最难行走的一片蓝莓。

摩托车行驶在路上,虽说由于有雾,林雪生行驶的并不快,但清凉的空气,很快就让两人身上感到了阵阵的寒意。坐在后面的谷瑞林,将帽檐压低,领口的拉锁拉到最高,仍感到一阵阵的凉气灌进身体里。看着周围驶过的摩托车,上面的采山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棉帽子,谷瑞林看着前面驾驶摩托的林雪生,穿着的,是和他一样的单薄,心里想着;他们来的太急促了,忘了穿棉衣,明天再来的时候,一定不能忘了。

浑身瑟瑟寒颤的谷瑞林,不知道的是,他这个敬爱的林叔叔,在从仓房里拿出“撮子”时,目光曾在挂在房子里的两件棉袄上停留了片刻。

经过半个多时辰的土路颠簸,林雪生将摩托车停在一处山角处。此时的雾气已经散尽,阳光照射在身上,暖洋洋的赶走了一路的寒气。他看着由于寒冷,而脸色变得惨白的谷瑞林,心头涌上一阵心疼;让这个还是个孩子的年轻人,跟着自己来受罪,他这个做为长辈的,是不是做的有些过份?

“蓝莓就在那个方向。”林雪生指着远处山凹的方向。那里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遮挡着,之间相隔的,是一片沼泽地,里面坑坑洼洼,布满低矮的藤蔓。

谷瑞林抢过林雪生手上的“撮子” ,背负在自己的身上,带上中午的干粮,走到公路下,走进沼泽地里,一老一小,向着远处的蓝莓处走去。

林雪生能够想起这个主意,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有着被实践过的经验。在那次的实践经验中,他亲眼目睹了一个人被生活鞭打后的蜕变。

1989年的冬季初始,他刚刚当上了二小队的队长,带领着工友们进驻到海奇伦山,那里有四个伐区,其中的两个伐区是二小队今年冬天的任务。在他们刚刚把帐篷搭建好,装车楞场收拾平整后,开拖拉机的老刘从林场带过来一名年轻人。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名叫刘斌的年轻人;一脸稚嫩的脸庞,戴着一幅眼镜,单薄的身躯因寒冷而不停的颤动着。

“这是俺大侄子。”老刘介绍说。

老刘说,他这个大侄子,高考差二十多分没考上,说什么也不去复读了,就要进山来干活。他的父母都跪下来请求他去复读,仍改变不了他的心意,只好交给他这个二叔,让他给找个工作。

“俺那个拖拉机上已经有助手,只有让他给你当助手了。”老刘叹着气说。

对于一名拖拉机师傅来说,助手身体的强弱,直接影响着拉运木材的产量。对于好胜心强、连年木材产量在北川局都名列前茅的林雪生来说,他并没有相中眼前身材单薄、几乎抵挡不住一阵大风的刘斌。但老刘曾是他的半个师傅,他不能拒绝老刘的请求。只是在两人走进帐篷时,老刘压低了声音,对他说:

“雪生,你给俺使劲的‘撸’他,让他知道知道咱们在山里干活的艰辛。”

林雪生恍然大悟,明白了老刘的良苦用心。

作为一名拖拉机助手,每天最繁累的工作,是“拽大绳”;拖拉机绞盘上的钢索比拇指还要粗,助手每天都要在半米深的积雪中拽着钢索,不停的奔走,把伐倒的树木捆绑在钢索上。林雪生带着他这个新助手,每次进到山林中,他就会故意将拖拉机停在距离树木比较远的位置上,看着刘斌弓着腰,玼牙咧嘴的拉扯着钢索,零下三十度的天气,仍挡不住他额头上冒出的汗水。每天林雪生都会第一个出发,顶着漫天的晨星来到山林里,又是最后一个回到驻地,黑夜彻底的笼罩住山林时。这样的日子刚刚过去五天,刘斌原本单薄的身体,更加瘦弱了。只是他始终咬着牙,没有露出退缩的意思。

老刘示意林雪生加大工作量。

直到今天,林雪生也猜不透那时的刘斌,究竟晓不晓得是自己在“祸害”他。自己将拖拉机停的距离更远了;刘斌拉扯着钢索在雪地里艰难行走时,他故意把绞盘的刹车带住,看着刘斌跌倒在雪地里。每晚回到驻地的帐篷,他还会要求已经筋疲力尽的刘斌,扎索带、修车……。他像旧社会的地主周扒皮一样,残酷的对待着这个瘦弱的年轻人。

林雪生很清晰的记得那天,看着刘斌由于忙乱而脚下一滑,栽倒在雪地里,半晌没有动静。他慌乱的跳下拖拉机,跑到刘斌跟前时,刘斌才带着一脸的雪,站了起来,又在雪地里一阵摸索,找出掉落的眼镜。他一边擦拭着眼镜上的雪,一边对林雪生说:

“我不干了!我要回去继续读书。”

林雪生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他总算没有辜负了老刘的嘱托。他当即让刘斌爬上拖拉机,拉着他来到装车场,将他送上去往山下的运材车。即使在这个年轻人下定了决心时,林雪生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笑着对刘斌说:

“没事的,放心去读书。如果来年没有考上大学,再来当我的助手。”

隔着汽车的玻璃,他看到刘斌拨浪鼓般使劲的摇着头。

第二年秋天的时候,老刘告诉他,自己这个侄子考上了大学。

林雪生就是从这个例子中,想到的主意;这个主意曾经对刘斌起了作用,也会同样的对谷瑞林起作用。所不同的,也是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如今停伐了,他再不能带着谷瑞林去山林里运输木材,不能狠下心肠来让他“拽大绳”了。但这些阻拦不了他的想法;用采摘蓝莓的办法,照样起到相同的效果。对此,林雪生信心满满。

走过沼泽地,两人已经累得全身是汗,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山林,也将林子里的各种蚊虫唤醒,紧跟在两人身后,不时的偷偷咬上一口。直到这时,谷瑞林才明白,为何进山的男人、女人都要在脖子上缠上一道纱巾了,那是为了防止蚊虫的叮咬。

看着眼前一片蓝汪汪的蓝莓,生长得繁茂紧密,一颗颗、一串串的,压叠在一起,压弯了枝条,几乎要低垂着紧挨着地面。林雪生知道自己预料的没有错;虽然进山采摘蓝莓的人很多,但这里路途遥远,地点偏僻,还没有人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他没有给谷瑞林喘息的机会,告诉他,他们两人分开来,一人把守着一面,一同向山里采摘过去。吩咐完后,他又加重了语气说:

“我们要快些采摘,否则有别的采山人来到,我们就采不到了。”

初次来到山林里的谷瑞林,看着林雪生拿着“撮子”,对着一串串的蓝莓采摘起来;先是用“撮子”插进蓝莓串中,然后用另一只手扶住蓝莓,“撮子”向上一挑,一串串的蓝莓就蹦跳着,来到了“撮子”里。谷瑞林学会了。

每年的夏季,也就是七月末、八月初时,正是采摘蓝莓的好季节,熟透的蓝莓遍布在山林里的每处角落。而这时,也正是大兴安岭一年中最热的季节,艳阳高照,干旱少雨,太阳像个火球似的,炙烤着山林,就连白桦树上的叶子,也被炙烤着,蔫蔫的卷了起来。

林雪生一边采着,一边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他,他看到谷瑞林在经历了最初的手忙脚乱后,慢慢的掌握了一些采摘的技巧,学会了用上巧劲,不像刚开始时,采到桶里的都是被弄破的蓝莓,一撮撮的下去,也能像自己一样,保持了蓝莓的完整性。看到这里,他不知该高兴还是沮丧;这个年轻人,果然很聪明,就是聪明的劲头用错了地方。为了增加疲累的程度,他奋力的采了起来,不顾顺着脸颊淌下来的汗珠滚滚而落,不顾蚊虫叮咬的脖子处又麻又痒,一撮又一撮的,很快他的背桶里就积攒起了厚厚一层蓝莓。就在他想去看看谷瑞林采摘了多少时,谷瑞林却向他走来,向他递过来一顶用树枝简单编织的大草帽。

这小子,什么时候居然编了两个草帽,自己带上一顶,正用得意的眼神看着自己。

林雪生无奈接过草帽,带在头上,瞬间遮挡住火辣辣的阳光,感觉凉快了不少,树枝也遮挡住蚊虫的袭击。

一阵挫败感涌上他的心头。这小子是铁了心想要干下去了。他咬了咬牙,不顾腰部由于劳累一起的一阵阵酸痛,指着山凹里的这片蓝莓,说:

“今天,咱爷俩儿加把劲,把这片蓝莓都采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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