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笔记之利家嘴
时间:2023.7.30
地点:利家咀
记录人:王海波
1.利家嘴概况
利家族位于凉山木里屋脚蒙古族乡,距离木里县城186公里,需要将近四个半小时,可见山路崎岖。距离宁蒗县120公里,两个半小时车程,距离永宁35公里,50分钟,所以本地人一般都去宁蒗,而不是木里,除非是木里大寺有重大活动,他们才去。我们今天也是从永宁过来,利家咀的杜基大哥刚好从宁蒗回来,他乘公共车到永宁黑瓦落,我们载上他就出发了。从黑瓦落到利家咀大概35公里,50分钟车程,路况不错。黑瓦落出来,大概几公里就要右转,过桥就是四川境内,一桥之隔,这边的车牌就是川W了。儿子激动的说要告诉哥哥,他回来四川了。途中要经过左所乡,街道很是萧条。杜基介绍,左所的人前年开始都搬迁到泸沽湖去了,政府也都搬过去了,和泸沽湖镇合并了。
快到利家咀的时候有一个岔路,左边是利家咀,右边是往屋脚乡镇街道。在这个路口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最后的母系部落”,利家咀目前有400人左右,都是蒙古族,还是母系社会,走婚制。屋脚蒙古族乡位于县境南部边缘。2006年,辖2个行政村,12个村民小组,居住着蒙古族、彝族、藏族、汉族、纳西等5种民族,共计415户2237人,海拔2850米。“屋脚”,系蒙古语音译,意为“有牛的地方”,藏语称“仁江”,意为“四面环山,中间有草坪,并有众多野生动物”。1984年11月,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建立屋脚蒙古族乡。其中蒙古族大概1000人左右,包括利家咀。至于这里蒙古族和摩梭人的关系,杜基说两个民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本应该是同源分流,导致现在的局面。关于摩梭人和四川蒙古族的问题比较复杂,加上中国民族分法的特殊性,在永宁我还专门向杨福泉教授、石高峰教授请教了这个问题。
杜基大哥姓杨,但是大家都叫他杜基,当地身份证也没有要求他们必须写姓。杜基是活佛取的名字。他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围绕他的家庭人口一度达到25人,现在有一部分分家了,还有17人。这不包括两位哥哥和一个姐姐的家人,因为他们三人都读了书,出去工作了。两位哥哥只读了两三年的书,但是都分到了工作,一位在木里林场,一位在屋脚乡当老师。他们也都娶了妻子,夫妻生活在一起,因为工作的关系户口也都牵出去了,按照国家的婚姻习惯生活。姐姐读了高中,嫁给了一个汉族人,目前在西昌照顾孩子上学,夫妻俩生活在一起。但是户口还在老家,家人是不允许她户口迁移的。如果后期他们夫妻俩回来这里住,还是去男方家住,都是可以接受的。目前家里就是杜基和他的一位姐姐和一个妹妹,以及他们的孩子,还有杜基的舅舅。我见到老人还是转变不过来,顺口说了句“这是你父亲”,杜基说是我舅舅,还好杜基经常接触外地人,没有怪我。从杜基家庭成员的情况来分析利家咀的走婚还能走多远?以及这种走婚对于他们来说是个怎样的存在?神圣不可侵犯的,还是随着生产关系等改变,就随着改变。那么当初的走婚是不是也和当时的社会关系有关系。他的两位哥哥和姐姐因为读书出去,所以可以选择自己的婚姻方式,那么家人也能接受。村里像他们家庭情况的应该也不少。杜基本人因为没有读过书,所以留在了村子里。杜基今年44岁,他们那一代人读书家人是不鼓励的。杜基说,小时候去读书回来,家人就冷嘲热讽的:你想当官吗?如果是放羊放猪回来,家人就嘘寒问暖的,所以就不读书了。目前村子里走婚的基本上都是八零后之前的那几代人。后面的都出去读书,留在村子里的越来越少,我大胆猜想,随着出去读书工作的越来越多,回来的越来越少,杜基的哥哥们也是每年春节回来团聚,杜基说这个是必须滴。这个最后的母系社会是否就会慢慢消失?杜基会不会成为将来的回忆?向学者们和外界介绍:这里曾经是母系社会……
2.房屋结构:利家咀坐落在一个山顶上,这里海拔2800米,高原气候和植被很明显,风景绝佳。房屋大多还是木楞房,屋顶上面铺着木板,木板每年要翻一次,必须请专业的人来翻,我问杜基,那这种保养不是很贵?他说我们这里家家盖房子什么的都是互相帮助,不存在人工费用,不然一些人员弱、贫困的家庭就盖不起房子了。这点对于我来说比较震撼,因为汉族这种互帮互助的事情早已经不见了。社区发展公益组织一直在推动社区互助,其实这里就是一个美好的缩影,只是这种互助不是靠外来理念引导激发出来的,而是世世代代随着他们的血脉流淌着,自然的。我特别喜欢这种木楞房,简直就是艺术品,全部是整个木头,单面开一个三角槽,一根一根的扣住,这样的房子不但美观,而且经久耐用,甚至可以使用几百年。杜基的祖屋就是木楞房,已经一百年了,没有一点问题。
这里的房屋分三个部分:祖母屋、佛堂、住房。修建的顺序,一定要先修炼祖母屋,再修建佛堂,最后修普通住房。祖母屋的修建非常讲究,要看对应的山体如何,决定房屋的朝向。杜基家的祖母屋是坐北朝南的,也不是正南。祖屋一般住的是年长者,还有火塘,火塘有一个高台,左边是做饭的地方,右边是老人和男人坐的,女人是不能上火塘的。所谓男人就是女人的哥哥弟弟,也就是孩子们的舅舅。因为母系社会,孩子都是跟着舅舅,舅舅就是一家之主,地位很高。孩子的父亲反而没有地位,甚至不经常见面。洛克当年在泸沽湖的时候就对这个问题不能释怀,直到他带着年青女孩见到自己的父亲,看到父亲的激动与落寞,他还是坚信人性的情感,血脉的情感是不能淹没的。这也许是走婚的一个悲剧,或许这样说有点不太合适。
杜基家的佛堂屋在祖屋的旁边,门朝东开。这个佛堂有300年历史,杜基很自豪的带我们上到二楼参观。整体面积不大,有点像汉族一楼一底。门口两边墙上是壁画,因为是在走廊上,还是会有风化剥蚀,但能看到大致内容。我问杜基能拍照吗?他说外面可以,里面就不能拍了。走进里面,四周墙也是壁画,比较清晰,因为保护的比较好。中间摆了一个桌子,上面摆了一些酥油杯。正对着的门的墙里橱窗摆着几樽佛像。我好奇的问杜基:你家的佛堂已经300年了,文革的时候没有被破坏吗?他说还是很有影响的。当时要求他们把壁画和神龛除掉,他们舍不得,就想了一个办法,用牛粪混合石灰把壁画墙和神龛盖住,就告诉他们已经除掉了。甚至包括门框上的雕刻也都摸上了,杜基说着还用手指给我看,部分门板逢里还有残留的牛粪石灰。因为他们家的佛堂质量比较好,村里面就当作粮食库房,这样也能减轻罪名。外墙的两幅壁画没有要求除掉,但是来往的村民因为嫉妒,或者就是想破坏,还是会用手指头扣壁画,造成了一个个小白点,杜基指给我看,非常醒目刺眼。
3.猪膘肉:住房的走廊下面叠放了六个猪膘肉,猪膘肉是整猪腌制的,把骨头去掉,只留肉,工序还很讲究,有的家庭已经不会腌制了。猪膘肉就出自泸沽湖这一代,其他地方不做,以腊肉火腿为主。我在丽江的店里见过单个的猪膘肉,但是这样现场的叠放还是第一次见到,非常震撼。晚餐还真吃到了,和腊肉差不多,但醇香很多,不像腊肉那么腊。
4.农作物畜牧:这边的农作物主要有青稞、玉米,土豆、烤烟,烤烟基本上是把地租给外地老板种植,每亩地每年600元。如果种土豆的话,每亩地可以收入两三千块,这两年政策好,政府提供土豆种,收成的时候每斤一元。所以他们也在算这笔账,打算明年就不租了,自己种。这个季节是雨季,农作物长势特别好,整个田野一片绿油油的。我们溜达的时候还看到有一片麻,杜基说现在可能种一点做绳子用,以前种麻主要是做衣服,现在都不会了。
村里的另外一个经济来源就是放牧,几乎家家都有猪马牛羊。每家会在远离村子的山坡上有一个放牧的房子,基本也是木楞房。可以做饭,睡觉,放牧的时候就住这里。
每家房子旁边会有一个十来米高的木架,五六行,分成十来层,上面一个顶子,每层都是错层的。一看就是晾晒用的,后面问杜基他说是为了晾晒青稞用的。
在村里溜达看到一位妇女背着一大箩筐的青草往家里走去。
往北山坡去看水碾房的路上,看到一位妇女在放猪。小孩子们倒是在到处玩耍,几乎看不到男人,杜基说男人都外出打工,或者在田里做农活。杜基的姐姐妹妹也都在家各种剁猪草,做饭等。大概傍晚一位帅气的小伙子回来了,穿着也很时髦,开着一辆哈弗,应该是杜基的外甥,我很好奇他们的家庭成员结构以及分工,但又不好意思问的太多,以后再慢慢了解吧。
5.水碾房:杜基主动要带我们去看水碾房,我们也比较有兴趣,以前只在沈从文的《边城》里读过水碾房,当时水碾房还作为嫁妆,也是比较富的家庭才能陪嫁。我们顺着村庄一路向北面的山坡上走,山上一条小溪流下来,可见水量比较大,已经冲出一条沟壑,大概有两三米深,三米宽。到了北山坡,高山草原的景色更美了,各种不知名的野花,草地,还有远处的松树林。杜基一路上给我们指了几处被水冲坏的水碾房,前段时间上游水比较大,还有年久废弃的。有一处被水冲坏的,已经在打地基,准备重修了了。可见当地人对水碾房是刚需或者情有独钟。这点给我安慰,不再惆怅与历史,而是看到传统在延续。最后终于到了那座还在运作的水碾房,一座完好无损的水碾房,房子不大,木楞房,里面有十来平米,足够摆下一口石磨,还有磨粮食的空间。房子下面是悬空的,连着一个水扇叶,水冲用的。杜基问我想不想看看水碾房工作,我激动的回应。他说没有粮食空转可能会被骂。我说这个水碾房是谁的?帮别人碾粮食收费吗?他说不收费,这是几家人一起修建的水碾房,几家人共同拥有和使用。他的水碾房在另外一个山坡方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让我看一下,就过去把上游水闸打开,增加流速,启动石磨。所谓水闸其实就是一节木轱辘,推开就是。杜基推开水闸的时候水流顺着一节整木头雕刻的导管冲向扇叶,扇叶一动,上面的石磨跟着转动,杜基说石磨空转会磨损石磨槽,如果有粮食会转动的比较快。而且石磨磨出来的粮食非常好吃。没想到我以为已经绝迹的水碾房这里还在日常使用。
6.祖屋移动:从水碾房下坡回来有一块宽阔的空地,上面放着一栋没有顶的木楞房,也没有根基,只是放在木头上,我问杜基这是什么?他说是祖母屋。我说他们打算在这里建祖母屋吗?不是,他们是在这里装订好,然后再移到村里。我说这么大怎么移动?杜基有点好笑,但是耐心的说他们只是在这里比较容易施工,把木楞房拼凑起来,然后再把木头取了,一根一根运到家里宅基地上再拼装起来。我恍然大悟,同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但是人类学不就是需要这种不耻下问的精神吗。我说,那这不就是现在流行的移动房吗?而且你们这个移动房已经祖祖辈辈流传,不是临时性住房,而是永久性住房。这么一对比,古人的智慧了得。我晚上就住在杜基用木楞房修的客栈里,用手抚摸着墙体木头,格外的舒服,木楞房一旦建好,不需要任何墙体的处理和装修,木头就是最好的装饰,不像砖混结构,墙体还需要各种粉刷,还容易出问题,也没有什么美感。
7.信仰:这里都信仰藏传佛教,和当初藏族融入有关,加上东巴教的衰退。村子入口处就有一个玛尼石堆,有三个塔尖,这点和别处不一样。见到这个石堆需要从左边绕走。杜基说有的地方是从右边走。还有一个转经筒,杜基说并不是说你去转经就可以有什么福报,而是有这么一个东西在这里,你看到他就会想起来一些事情,这个心理作用很大。上面谈到家家都有佛堂,这个还真的比较少见,我也去过一些藏族地区,很多佛堂是和堂屋在一起的,和生活结合。可能我还不够了解。
村子里的大门上还画着“卐”符号,院子里、屋檐上有飘动的经幡,家家屋脊上会树立着一棵松树枝和一把三叉戟似的东西,上面缠绕着一些经幡。佛堂里摆放着现任木里大寺活佛的像,每年他们会去木里大寺参加宗教活动。
8.饮食:因为我们的到来,杜基杀了一只,我看他把鸡拎到门口的草地上,利索的就杀了,用碗把血接住,他杀完有一位妇女过来拔毛清理。晚餐是在祖母屋火塘做的,我们是客人,杜基陪我们到一间专门的餐厅吃饭,其他人则在祖母屋吃。那只鸡已经在桌上了,还有另外一盘炒土豆丝、火腿肠、猪膘肉炒卷心菜。杜基拿起酒壶,为我和同伴都倒上了,这是他们自己酿的青稞酒,大概有四十多度。杜基说今天去宁蒗就是看病的,说着摸了一下腰的位置,说是有点痛,怕是肝上出了问题,因为他们经常喝酒。医生做了检查后告诉他:没问题,酒可以喝。说着杜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