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傍晚的江边,寒风挟着湿气,吹得我裹紧了外衣。渡口的小舟晃荡着,水波轻轻拍打船舷,发出细碎的声音。天边的夕阳像一炉将熄的火,暗红的光洒在江面上。我站在岸边,手里攥着一封皱巴巴的信,抬头望向江对面的故乡,却迟迟没有踏上小舟的勇气。

十年了,我离开家乡已有整整十年。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告别了父母,带着几件单薄的行李,去往遥远的京城谋生。那时的我踌躇满志,觉得天下广阔,总有属于我的一席之地。而今十年过去,风霜已染上我的鬓角,热血早已被时间的磨砺冲淡,归乡的脚步却变得沉重起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的这句诗忽然浮现在我脑海中。此刻的我,像极了那个渡汉江的游子,明明家乡近在咫尺,却心生怯意,连询问来人的勇气都没有。是因为害怕家乡已变?还是因为害怕,自己已不再属于家乡?

十年前的那个清晨,村口的老槐树下,我的行囊早已备好。母亲的眼眶微红,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一边给我塞煮好的鸡蛋,一边叮嘱着:“城里人吃东西精细,带着这个在路上吃,不要饿着。”父亲则在一旁默默抽着旱烟,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那一拍,却像是千斤重,压得我差点掉下眼泪。

“等过两年,我挣了钱,就接你们去城里享福。”我笑着对他们挥手,掩饰着心中的不舍。而母亲却只是看着我走远,目光跟随了许久,像是要把我永远留在视线里。

那一别,我未曾想过竟然会是十年。每次信里提到家乡,我总说“明年就回”,可总是被生活的忙碌和一份无法言说的惭愧拖住了脚步。一开始,是觉得自己还没有足够的成就,无法让父母骄傲;后来,是觉得距离家乡越来越远,心底竟有了一丝逃避的念头。

如今,站在渡口的我,身后是漂泊了十年的风尘,身前是记忆里无比熟悉的家乡。我却迟迟迈不开脚步。

我害怕家乡变了。我记得那个村头的老槐树,春天长满嫩绿的叶子,夏天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我记得河边的水车在日光下吱吱呀呀地转动,水花溅起像是童年的笑声。我记得黄昏时,炊烟袅袅升起,整个村庄都笼罩在饭香里。

可是,这一切,还在吗?那棵槐树是不是已经枯死了?河水是不是已经干涸了?村庄里的人,还会像从前一样热情地打招呼吗?这些疑问像寒冷的江水一样涌上心头,让我退缩。

可最让我怯懦的,是我害怕自己变了。我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生活的重压让我的背微微弯曲,眉头常常紧锁。我害怕村里人再见到我时,会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我,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而我没有答案,我无法用光鲜的成就去面对他们的期待。

我甚至害怕见到父母。十年前的他们身体还算硬朗,如今是否已两鬓斑白?是否已经步履蹒跚?我害怕看到他们眼底掩藏的失落与心酸,害怕他们问起我为何迟迟未归,害怕听见他们说:“家乡一直等着你。”

风中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挑着担子缓缓走来。他的担子里装满了橙黄的柿子,一颗颗圆润饱满,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他看到我,放下担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带着一口熟悉的乡音问我:“小伙子,是要渡江回家吗?”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渡过去吧,家里人肯定盼着呢。”他笑了笑,露出几颗残缺的牙齿,“这柿子是给我孙子的。他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带点家乡的东西让他记着呢。”

那一瞬间,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的老人让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他沉默地拍着我肩膀的样子。我忽然明白,无论我离开多久,在父母心中,家始终是为我敞开的。他们不会责怪我的迟归,也不会问我“为什么”;他们只会为我的归来欢喜,为我摆上一桌热腾腾的饭菜。

暮色渐渐笼罩渡口,江水在昏暗中泛着幽幽的光。我终于提起行囊,走向了那艘小舟。船夫撑起竹篙,船在水面上轻轻滑动,发出缓慢的水声。随着江岸渐渐远去,我的心反而轻松了许多。

那棵老槐树还在不在?河水是否清澈如昔?村口的炊烟是否依旧袅袅升起?这些答案我很快就会知道。而无论它们如何变化,我都知道,有一双眼睛一定会满含期待地望着我,有一双手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迎接我。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怯意,是对故乡的敬畏,也是漂泊者对归途的复杂心情。而当小舟靠岸,看到村口熟悉的灯光时,我终于明白,真正的故乡,并不在于它是否改变,而在于它始终在等待我。那片土地,那些人,和那些不曾改变的乡音,便是漂泊半生后最温暖的答案。

夜色中,我踏上熟悉的小路,闻到了空气中熟悉的炊烟味道。我的脚步变得轻快,心也渐渐踏实。家乡近了,我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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