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学仁等三个大学生为救在长江里溺水的孩子,搭着人梯手扣手扑向水里,结果三个小孩救上来了,他们却被长江的漩涡吞没了。
三具尸体被打捞队的队员用滚钩打捞上来后,很快就运到殡仪馆冷冻起来。一方面是为了等他们的家长和亲人从老家赶来见他们最后一面;另一方面,由长江中医学院、市公安局、市民政局等组成的事故调查组,负责协调和解决这几个学生的家长和学校之间的诸多事宜。比如安葬费,赔偿费,以及处理社会各界募捐的抚恤金慰问金等等。有些企业家、个体户和教育行业的老师们也慷慨解囊,为这几个孩子募捐资金,并成立了基金会,奖励和帮助那些见义勇为的大学生。
桃儿一直寻找机会到殡仪馆去看一看马学仁,她打听到他被冰冻在殡仪馆的冷藏室里,里面并排放着很多等待火化的尸体。她从校方得知,除了从外地赶来的这三位学生家长,可以在警方和校方的陪同下探望这三个大学生,谁也不能去打扰他们的长眠。
在殡仪馆正大门的一个大房间里,挂着三个孩子放大的遗像,拉着“少年英雄永垂不朽”的白色横幅。门的两边,花圈堆得比山还要高,挽联上全都是歌颂和怀念的句子。每天都有许多的市民自发地来到殡仪馆,他们拿着鲜花和纸钱来吊唁心目中的少年英雄。
等几个孩子的家长分别从家乡坐火车来到学校的时候,殡仪馆的路都被堵塞了,当地派出所的警员出来维持治安。他们告诉大家,过几天出殡的时候,你们可以站在街边送一程。现在这么多人集结在这里,已经影响了殡仪馆的正常工作秩序,希望大家化悲痛为力量,回家去好好地工作和生活。
桃儿这些天仿佛得了一场大病,她请几天假在家休息。有一天上午她刚打开电视机,却看见电视屏幕上有几千上万人默默地站在街道两旁,护送着殡仪馆的灵车缓缓地朝城郊火葬场的方向而去。
桃儿歪倒在沙发上,两手抠着小抱枕,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痛哭了一场。
过了两天,旺儿从沙市商场买回一辆崭新的天蓝色的女式摩托车。他天天送桃儿去餐馆上班,晚上又准时地把她接回来。桃儿病怏怏地趴在旺儿的肩膀上,无精打彩、两眼凹下去,两只眼泡子肿了好些天。
马学仁出事后,记者从他的好同学那儿,知道他一直在“好再来”餐馆打工,曾经被打伤了眼睛还戴上眼镜,至今还有两百块押金押在那家餐馆里。
年轻的记者到店里来吃了一碗包面,就掏出记者证要求采访老板。他想弄清楚英雄马学仁为什么会被顾客打伤?他是如何利用一早一晚和节假日的时间勤工俭学的?他给这家餐馆的老板和顾客朋友们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
老韩早些年在自行车厂的厨房里每天煮三百多人的饭菜,七荤八素、盐咸醋酸的什么世面没见过?他一摆手,果断拒绝记者的要求,说我可以提供一些情况,但你不能用摄像机拍下我和我的餐馆,更不要录下我的声音播放到电视或者报纸上去。记者紧蹙着两道剑眉,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老韩说,小马同学在我们这里打工的时间并不长,他是个好孩子,眼角的伤是他自己不小心碰到墙上的。……他为这个餐馆做出了贡献,端菜、扫地、抹桌子、卖包子,但我们都给了钱的。那200块钱的押金是留着等他下学期再来工作的,如果哪天他不干了,会连工资一起退给他。
记者前脚刚走,老韩便把他老婆和桃儿拉到小包房里,说你俩千万不能接受记者的采访。你们肿脸泡腮地在电视上又哭又说,被几十万人看到,这可不是一件很体面的事。要是让大家知道了他的眼睛是在小包房被人打的,公安局会来调查或追究那几个流氓的刑事责任。如果那几个醉鬼以后再来报复我们,我们这个店还开下开了?
老韩机警地向外望一望,低声细气地说,新桃你被人家欺负,说出去也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人都有两块脸,大家还要走路吃饭过日子对不对?事情都过去了,小马也死了,我们又何必挑一坨臭狗屎敷在自家脸巴子上?桃儿和高姐连连点头,称赞老韩说的有道理。
大约是马学仁出事后的第五天,有个五十岁上下的乡下人在马学仁班主任的陪伴下来到了餐馆。那天桃儿刚好坐在店堂旁边包包面,她一瞥眼看见他们正朝餐馆走来。来人满头花白风尘仆仆,一张黑黑瘦瘦的又窄又长的脸上,每一道褶皱里都仿佛藏匿着无尽的悲伤。他穿一件灰白色的破了领口的上衣,黑色的长裤,一双又旧又硬的黑色塑料凉鞋上灰蒙蒙的。桃儿判断是马学仁的父亲来了。
来人走到桃儿和高姐跟前,稍稍坐定,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份信,说是儿子生前写给他的。信里说,爸,我在餐馆里打工,遇到了一个好心的阿姨,她像母亲又更像姐姐一样对待我。过年时,阿姨冒着风雪给我们送来荆州鱼糕,让我们四个没回家的同学们吃上了团年饭……信里说爸爸您一定要把几个弟弟妹妹拉扯成人,不要中断了他们的学业,将来要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桃儿读到这里,几滴泪水悄悄地滴到发黄的信纸上,她转身趴到桌子上,嘤嘤地哭出声来。
那天高姐请那两个老师和马学仁的父亲吃包面,吃卤菜,还做了一个黄骨鱼炖粉条火锅端到桌子上。当班主任要结帐时,高姐怎么都不肯收钱。说马学仁不在了,她心里很难过,每次想起小马在店里干活的样子,心里就像刀子捅一样,说时她也抹起眼泪来。
桃儿就把身上仅有的两佰钱给马学仁的父亲,说是一点心意。高姐定定神,也从屉子里拿出五佰块钱来,老韩瞥了她一眼,扭头咳嗽几声,高姐就抽出一张钱放回屉子里。桃儿在心里想,除去该退给人家的押金,给的跟我一样多!嘁,难怪平时总是用鸡架子熬汤,原来你们还真是一毛不拔的铁鸡公呵!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直到开学前后,高姐餐馆里的生意都很好。很多家长和学生,还有附近的居民,都知道有个叫马学仁的英雄,曾在这餐馆里打过半年工。大家都到这里来聚一聚、说说话、抹抹眼泪水,顺便吃碗包面啃一个馒头把肚子填饱了。高姐殷勤地接待这些热心人,她跟他们说起小马是如何勤快,如何懂事,唉,这么好的孩子,可惜被龙王爷招了去。
开学后不久,有一次包厢里来了两夫妻。桃儿给他们端了两碗包面进去,那男的说你就是彭新桃吗?马学仁在这里打工,跟你很熟对不对?桃儿警惕的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三十多岁的女人穿得漂漂亮亮长得白白净净的。她用手轻扶桃儿的肩,说不用害怕,我们不是记者,也不是探子,我们是生意人。我只是想问你们这里的生意一直这么好吗?你一个人在这店里帮工忙得过来吗?如果我们想接手这一家餐馆,并把它与旁边的一家干洗店合并装修,你还愿意留下来帮助我们吗?
男的很和气地掐灭了烟蒂,说你们老板没有告诉你么?我们已经跟她谈了有几次了。女老板很爽快地答应跟我们合作,男的倒有些犹豫不决。我们只想把生意做得更好,做得更大,为更多的大学生提供打工赚钱的机会。今天跟你接触,是想告诉你,如果我们能接手这个店,一定要留下你,并且给你涨工资。我们会在门口贴广告,大量的招收长江中医学院的大学生,让他们利用闲余时间来打工,来创业,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说完,女的从一个很漂亮的包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桃儿,说是见面礼,请你一定要收下,你看起来好漂亮、好和善啊,难怪那么多顾客和学生喜欢你!
桃儿不要钱,她眼圈一红,端着盘子转身出去了。
既然老板没有告诉自己这家餐馆准备与人合作,桃儿也没有必要主动向高姐问起这件事。旺儿晚上来接她下班,桃儿就把这事讲给他听。旺儿说你不要在餐馆里做了,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合作,人家看中他这块老字号招牌,看中这块地,是想借那死去的大学生发大财,他们两口子看中人家的钱,看中人家的实力。豆腐和鱼可以煮到一起,豆腐和红苕能够煮的好吃吗?到时候扯皮拉筋地吵起架来,你帮哪一边?
旺儿见桃儿不出声,索性把话摊开来说,我告诉你老婆,我现在每个月弄十几期六合彩,有时候搞得好,一个月也可弄它千把块钱!你就在家里帮我写单子算算账,我陈家旺养得活你,保证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桃儿觉得旺儿有时一点都不糊涂。今天这番话,像有人在肚子里告诉他说的,说得水清明白的!她轻轻地掐旺儿一把,嗔笑着埋怨道,你总是想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的跟猪一样,你安的什么心呵?旺儿有很久没听见桃儿的笑声了,他嘿嘿笑几声回答,跟猪一样不好吗?你再丑再老,还不是我旺儿的宝贝啊!
桃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问旺儿,你摩托车里油还够吗?我想去长江边,去宝塔河看一看小马他们吃野炊的地方,看看他是从哪里掉下去的。
旺儿说,江边早就被封了,用铁板子围了起来,很多人想去看都下不去(江边)了。听说便河每天都有很多人自发地开追思会,有人上台去讲他们的英勇事迹,还读文章读诗歌呢!下面黑压压的都是人,电视台的记者把它拍出来放在电视上。说时,他让摩托车转了个弯,向便河广场驶去。
便河广场座落在这个城市的中心部位,北邻江津湖,南靠中山路,周边都是繁华的商业区。平时的这个时候,附近的人们到这儿来散步、聊天、跳健美操和广场舞,这天却显得很寂静。桃儿两口子赶到这里时,人们告诉他们,今天的英雄追思会改到小北门去开了,三天前这里竖牌子通知了的呀!
小北口离便河有二十多里路,而且时间已晚,估计赶到那里都快要散场了。旺儿担心摩托车里油也不多,说今天就不要去了,免得你又哭一场。桃儿也觉得有点累,不再坚持去小北门。
在经过聪儿就读的第一中学时,两口子把车停在学校大门口。等一会儿聪儿下晚自习了,他们想进去看一看他或者带儿子出来吃个夜宵什么的。
自从小马离开后,桃儿越来越希望每天都能看到儿子。她甚至想,聪儿不要住校了,她每天可以骑摩托车来接他回家,第二天坐公交车去上学。旺儿知道桃儿一个人在家很孤独,但他每天照样忙到半夜才从茶馆里回来,回来时忘不了伸手摸一摸桃儿的额头,看她是否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