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为什么那花海会有光亮?”
我透过窗的缝隙看见大片花海,和鱼镇的一点灯火。
这是我看着那花火入睡的第四千三百八十天,外婆的大手轻轻拍打我的上身,这夏日的影子里,外婆沉重的呼噜声扰的我一下子惊醒,我能看见那硕大的蒲扇轻轻搭在我的身上。大黄开始呜呜地叫。我睁着眼睛。
外婆——我轻声呼唤。
只能听到那没有规律的呼噜声。
微风轻语,鱼镇迎来了光亮。我穿好衣服,脸也没洗就冲到院子里,已经九点半了,集市早就开始了。我看不见外婆的踪影。真可恶,这个马噫艺,赶集也不叫我。要是我能去,兴许能带回不少好东西呢。哦,李子也长出来了。我瞥了一眼院子中的树——哎嘿。爬上树对我来说并不难,我和邻村的王志经常爬树,还偷过人家种的瓜。妈妈说我总像个男孩子——嗯,好久没看见妈妈了。
有进门的声音。外婆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回来,给我带回来一个洋娃娃。
“你不是找这娃娃好久了吗?喏,新给你买的。”外婆回过头去整理物品。
我呆住了,愣了好久才伸手接过那只娃娃。这是同六年前弄丢的一模一样的洋娃娃。我本来已经忘的差不多了,记忆又一下子勾起了。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夏天,妈妈带着我和弟弟上山采果子。妈妈摘下一个果子,用衣服擦了擦递给我。姐姐安椿一把打掉我手中的野果,撇着嘴说:“野果有毒。”
安椿感到头一阵眩晕,脖子扭曲地变了形,从山上掉下去,卡在了树梢,洋娃娃掉了下去。椿死了。她感觉命运在和她开玩笑,以一个戏剧化的结尾结束了她的一生。妈妈露出了胆怯的神色,向仅有六岁的安十二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安十二很冷静:“妈妈,你把我扮成姐姐吧,这样我就能拥有爸爸送的洋娃娃了。”
妈妈留下了泪水,点了点头。她下去查看椿的尸体,用手探探鼻息,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们必须先处理尸体。”安十二挑了挑眉,温柔地笑着。
她们没有把尸体运回家,在山脚掀开了地上的水泥板,轻轻将安椿放了进去。然后他们在上面铺上了厚厚的土,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切都没能逃过警察。当警察问起这件事,女孩安十二笑了笑说:“我的确叫安椿。妹妹失踪了,妈妈很着急。”
最终警察也没找到失踪的“安十二”。因为我们把姐姐的肉切成块,腌了起来。经常以没有线索为由,结了案。我和妈妈很开心。妈妈把「我寄养在外婆这里,定期回来看我,外婆一直认为我们这对双胞胎姐妹是对宝贝,对“安十二”的失踪很是难过。
午饭过后,外婆拿了一张席子放在院子里铺着。我采完花回来跟外婆一起晒花。用她的话来讲,我就是来捣乱的。
胡说,我明明帮忙采花了。不过我不知道晒花是做什么的,外婆也不讲。
“马噫艺,为什么花海会有光亮啊?”
“说什么呢,花海哪有什么光亮。”外婆搪塞了过去。
后花园的花受足了鱼镇的阳光,终日发光,生生不息。
总不能长成树吧,我想。
我注意到上次种下的种子开成了一朵紫色的花,「我看着它,萌生了爱意。这是我第一次亲手种下开成的花。
我看向那片花海,几朵枯萎,我的眼睛里发着紫色的光。
外婆摸摸我的头,拉着我回屋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夏季的后花园种着成片的花海,外婆的蒲扇扇啊扇,沉重的呼吸声混杂着空气中的血腥味。
我和王志玩捉迷藏,他在院子里藏了起来。
我蹑手蹑脚溜进屋子。呼,马噫艺不在。
“昂——”我听见马噫艺的呻吟,她呕吐不止,侧卧床上。我吓坏了,叫王志去找医生。我也不敢一个人待在外婆身边,就坐在院子里。今晚知了很静,南风徐徐吹过,有点热。
“嗯,你外婆就是食物中毒了,没什么大事。”
我和王志对视了一眼。
我在桌上看到了带着土灰的洋娃娃,跟姐姐的很像,我想。
我有些害怕。
什么程度说不出来,对,说不出话。
我的手心被攥热了,王志的发梢带着一丝光亮。
这是怎么回事?那洋娃娃是真的吗?我想起了外婆送我的洋娃娃。外婆送的洋娃娃是崭新的,但和姐姐的一模一样。外婆一定是按照姐姐的娃娃买的哈哈。
河水没有一丝波纹,鱼比外婆家池塘的多。月色可人,透过墨色林道,我看见远处亮起了灯火。
想不太通。
也许是那晚月色迷人,也许是林道幽静,也许是外婆的病重让我难过,也许是桌上的洋娃娃让我不安,我躺在河边睡着了。月明星稀,各种飞虫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边——就当是安眠曲吧,我想。
外婆的后花园里种着村里百分之五十的鬼脸花海。起这个名字可能有些随意——曾有一个鬼脸的老爷爷用这种字色花治过病。我脑海中浮现着外婆的脸,夏季的后花园种着成片的鬼脸花海,外婆从来不让我靠近鬼脸花海。外婆的蒲扇扇啊扇,沉重的呼吸声混杂着空气中的血腥味。
萤火虫一只只飘在我的身上,透明的光让我想起了花火。透明的紫色花成群结队,有着会飞的本领。外婆生病那个夜晚,它们脱离了自己温暖的家,向远方飞去。外婆脸上的皱纹像墙壁上的斑驳,映着晃动的林影,给我扇着蒲扇,慢慢呼吸变得平静。我看着她,将一把水果刀插进了她的腹部,她没有呻吟,那是一个将死之人的成全。血流满了我的手,我轻轻地不上闭上眼睛,眼角留下了透明的泪珠。
——“外婆,为什么那花海会有光亮?”
——“你看见萤火虫没有,那些都是花海的灯呀。”
——摇椅的声音嘎吱嘎吱,外婆双眼紧闭,仿佛永远离开了。
马噫艺双手都在被窝里,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我能看出来她身下藏了什么。
她的眼角留下了红色的泪。我揩去她眼角的泪,是黑色的。血腥味很重。我慌忙去找医生,回来血迹已经消失了,医生说我眼睛看错了。
我移开马噫艺的身体,她身下是一张鬼脸面具,挑衅地在冲我们笑。马噫艺也回头冲我们笑着流泪。
我没见过这场面,吓得一动不动。
我们找了壁橱,发现了一份报纸——看到“安十二”失踪的新闻,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外婆还要留下这份报纸?很难知道。
床上的外婆略显安详。她动动身,自己僵硬地躺在摇椅上。摇椅的声音嘎吱嘎吱,外婆双眼紧闭,仿佛永远离开了。
去后花园看看吧。
后花园是成片的花,紫色居多。还有黑色,红「色的。花园中有一个秋千。我看着秋千,眼前浮现了白衣女子。那是我的妈妈。妈妈很美。
李子已经熟了,王志个子高,他帮我摘了一个下来,挺甜的,血红的汁水冒了出来,浸人心脾,我喜欢这个味道。
王志也喜欢吃李子。李子树挺高的,我们会爬树。
外婆也喜欢吃李子。
不知道我妈妈喜不喜欢吃李子啊。
我有点想她。
妈妈很久没回来了。姐姐死了之后,她就很少回来看我了。继父也不回来看我。
继父在她们的婚礼上给安椿送过情趣内衣。安椿很害怕,为了回礼,杀了继父。
我想妈妈就会跑到阁楼上。我摸着妈妈的手,很凉。我用我的小手给她捂热。妈妈没有头。
我注意到,妈妈身体下有黑色血迹。和外婆脸上的很像。
我看着外婆的身影,眼角留下了泪。
外婆吐血了。腹部插着一把刀。我不知道是谁干的,身边也没有人。我很害怕。不敢靠近她。
我没有叫人进来,我的那些朋友也已经好久没见了。王志也没来。我就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吃着剩下的食物。我干脆不去上学了,遇到村里的孩子就抢劫。没人管我。
早晨的太阳没有那么刺眼,今天也是赶集的日子。集市很热闹,我给外婆买了一条红色丝巾。她系着一定很好看,只是我抢到的钱剩的不多了。
我摸着外婆的脸,我很想她。她脸上的皱纹很深,脸上含着笑,被子也盖的紧紧的,她夏天也怕冷么。我用刀切好水果,放在外婆枕边。马噫艺最喜欢吃李子了。
今天的水果一股血腥味。
我不嫌弃。但是外婆一块也没有动。明明她很喜欢吃的啊……我很不解。
马大爷来敲门,我没有开。他来一定是借钱的,我没有钱。
我和外婆的生活很寂寞。她总是不跟我讲话,动也不动一下。我不难过,我有我自己,我还有外婆。我什么都不怕。好像有什么东西进我的眼睛,眼睛一阵酸,留下了泪。我想他们了。很想很想。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但没办法,我也不想出门。
墙上贴的报纸已经泛黄了,夏日的信件还没有收到。我在镇上的朋友会给我寄信的。他们听说我最近发生的事了吗?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我。
我落寞地坐在角落里。
我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她死了,死无全尸。在去年的烟火大会下死的,我和她站在六年前的山丘上看烟火,她说,姐姐就像恶心的贱人勾引别人的丈夫。我从背后用她的方法将她推了下去。她的身子看起来很渺小,我很快乐。以前我想变成别人,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懂。妈妈不在了,我就解放了。实际上并没有,我还叫安椿,我跟大家说我是安十二没有人信我。当时就给我整无语了,真的。她的头卡在了树梢,临死前最后一个看我的眼神我仍然记得:恨。那就带着恨死去吧,我想。一转头,我看见了一个身影,又立马消失了。我追上去,没有人。
算了吧。
兴许是我做贼心虚呢。
我将妈妈的尸体移到阁楼上,外婆也没有发现。我丝毫不难过,看见妈妈的尸体感觉很刺激,有几分兴奋。妈妈脾气很大,大小的事都会对我拳脚相加,除了一件事——安椿掉崖。那段时间她对我很好,好像是要把对姐姐的愧疚都弥补给我,我更安心地扮演安椿。我也更加爱妈妈。
因为我太爱了,她可能把我真的当成安椿了。作为一个母亲,她心里只有自己,分不清自己的双「胞胎孩子。我也会很难过,就用水果刀砍下了她的头颅,喂给大黄。然后我用她的方法,将她肢解切成块,腌制成肉。现在和姐姐一起腌着。
看着妈妈的尸体,我的心情也会很不好。我日日夜夜担心被人发现,害怕被人抓起来。可我从来没有被抓过。外婆也没发现。摇椅的声音嘎吱嘎吱,外婆双眼紧闭,仿佛永远离开了。
外婆也就这样死了,没有一个人知道,除了安十二。外婆会叫她帮忙晒花,砍柴火,没给她吃过什么好的。但安十二对她感情很深很深,外婆对安十二也疼爱有加。安十二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现在她真的扮演了椿的角色,生活的应该很幸福吧。不,去年烟火大会,外婆目睹了她的一切所作所为。这些安十二是知道的,因为她看到了桌上外婆捡回来的洋 「娃娃。外婆什么都没有说,安十二猜测去年树林里的人影就是她。安十二太爱太爱外婆了,她想永远拥有外婆。她去老东头家请教邪术,只知道把那个人的尸体永远留在身边就好了。
这些王志都不知道。
回忆就是这样,会扰乱人的心绪,又止不住地回忆思念那时的自己。过去的哪能重来?紫色花在安十二背后默默祈祷……
“我想看灯火大会了。”
“我想妈妈了。”
“我想姐姐了。”
“我想外婆了。”
“我想他们陪我。”
没有人听到。
——秋天挺舒服的,只是安十二会担心花会凋谢。成片的花凋谢了,那该是怎样的情形。
阳光威严地穿过小窗,刺进安十二的眼皮,空气里还有腌菜和炒洋葱的味道。好像是外婆做的。我梦见了紫色花。它们生长在外婆的后花园,生生不息,野蛮生长,散发着微光,仿佛与朝日同岁,落日同龄。我爱那紫色花,那是外婆种的花。
后花园很大,可以看出外婆家从前很有钱。那里种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紫色花居多。
我见过海。花海比海要好看。花海也有波浪,风一过,一丛丛,一簇簇,花枝摇曳,总让人想起白裙子的姑娘。
外婆的摇椅还在嘎吱嘎吱地响。但是上面没有人,马噫艺已经住到阁楼去了。她再也没有下来过。
又大又红的李子落了一地,挺可惜的,转眼就到秋天。马噫艺向来喜爱的李子不复存在了。秋天挺舒服的,只是安十二会担心花会凋谢。成片的花凋谢了,那该是怎样的情形。
我在院子里生起了火,烤鸭子。味道香极了,鸭子的味道混杂着木头的焚烧气息,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我吹了吹鸭子腿,哈着气,尝了一口。很美味呢,我想。我想,我并不孤单。我还有自己,和这秋季的烤鸭。我暂时忘记了那些生活的烦恼。我躺在院中,寂寥无人,零零星星的火花弥漫空中。
大黄跑过来,我递给它一小块肉。
要是外婆下来就好了。可是她总是不下来。我还差点把院子点着。我给外婆送上去一点,她看起来很高兴。
我最近感觉心情很不好。秋季就是一个悲伤的季节吧——我是这么认为。我会偶尔有些过激的举动,有时候会打得大黄嗷嗷叫。我事后也非常后悔。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那次烤鸭事件之后,我就很少开心过了。王志也不来找我。也许应该我去找他?还是我应该继续孤独下去。
我冲上阁楼,拿鞭子抽打着妈妈冰凉的身体。我往死里抽打。她的身体已经变了形,外婆的也是。我控制不住,一道道血印出现了。我越来越兴奋,停不下来。
我坐在地上看着她们的身体发呆。
迷人的秋季里,他们死了。
不,可人的夏夜里,他们死了。
我很后悔。我不该打她们。我院子里继续吃烤鸭。大黄也很开心,因为我给了它很多肉。
乌鸦发出了哀鸣,外婆还没有死,对吧?
我整理了院子,拿着席子回屋睡觉。大黄还在呜呜地叫。
王志来找我,他半夜给我敲门。王大爷把他赶出来了,叮嘱他不再回去,因为他晚上想要逃出来。我好久没见到他了,请他进来。这是最动人的秋夜,谁都不想说话。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关系是可以不说话,也可以随时说话。
他熟练地脱下了风衣,没有问我外婆的事情。
第二天,王志醒了,跟我道过谢就走了。
有个家教老师来敲门。我没钱请家教老师,我很困惑。我给家教老师开了门,他叫叶,留着胡子,戴着眼镜,浓厚的东北口音。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闻到了屋子里刺鼻的腐烂味。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紫色花的影子。他给我上素描课,我没学过素描,只是在纸上画了个鬼脸。叶健没有说话。
我不想画了,很累很累。感觉脑子被什么东西充满了,头很疼。叶带我去后花园荡秋千。扑通一声,我看见人头掉进了井里。井水瞬间变成了紫红色。叶也看到了,他脸上略过了一丝惊恐。我也很害怕,从秋千上下来就瘫坐在地上。我们去查看井水,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随便弄了点吃的,他应该很喜欢,那是外婆酿的李子酱。
村里开始有人议论纷纷。有的说我和叶有一腿,因为叶只比我大三岁。有的说外婆的失踪和我有关,包括王志的下落不明。有的说外婆家的后花园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有的说王大爷家养的鸡不正常。
……
这些事都上了报纸,叶说他们是真的不正常。这不怪我。看着就像谣言。
秋日的混沌里,王大爷拄着拐杖,坐在长椅上,吸一口烟,长吐白雾。
我想知道后花园有什么。
于是我召集了我的朋友,即使他们有些怕我。还差点招来了警察。八月十五中秋那天晚上,月圆星稀。张昊搬了一个梯子,慢慢爬到屋顶上,在上面窥探后花园。叶和其他人手里都拿着武器,哪怕遇到什么缠人的藤蔓也不至于被勒死。后花园的大门打开了,我看到花里爬满了虫子。一定是蛊虫,我想。我大叫着让他们快逃,都无动于衷。他们一脸迷茫,声称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感到一阵恶心,反胃,头晕想吐,便昏死了过去。
叶和其他人没有管我,搜查了花园大大小小的地方,井水清澈透明,倒影着山林的影子。“走吧。”叶说。张浩好像看到花丛中有一条白裙子,急忙下来查看。白裙子皱皱巴巴的,他将裙子叠好,偷偷藏进了布袋子里。袋子里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猫头鹰。叶一把抢过白裙子,拿着就跑走了。他想试穿。
再次醒来我是在后花园的井底。井里水不深,刚刚摸过我的膝盖。我奋力爬上去,却总是掉下来,我感受到了什么是无力。
叶歪着头,从上面看着我,眼神犀利。然后他在我身上上起了厕所,味道很恶心,我动不了。我能听见他排便的呻吟声,却无能为力。
我眼前浮现了我的妈妈和外婆,外婆在做果酱。妈妈躺在阁楼里一动不动。
我死了吗?
没有。
像那魁梧的李子树一样弱不禁风?
嗯。
我浑身脏兮兮地醒来,睁眼已是黑夜。井底之蛙的视角还真是不错,我想。
云的边缘带上金黄色,天际缓缓变亮,朝日从云间拱出来,霞光无声蔓延,翻腾的云海似乎就在脚下。万物都苏醒了,安十二还痴痴地坐在井底。
——大黄的咽呜声中,我看见了井中我的带血的人头。
此时已是凌晨,我慢慢爬起来,费尽全力爬出了井。拍了拍身上的排泄物,又是一阵反胃。
叶是个大胖子,肠胃不好,排泄物很恶心。大黄跑过来,呜咽叫着看着我。
我控制不住吐了出来,吐到了井里。大黄跑走了。可怜的孩子,我想。回过头乍一看,井底有一个人头!红眼睛,没有头发,井水混着呕吐物散发着一股腥味。我颤了一下,趴下仔细查看。人头也跟着动起来,转着带血的眼球,就像外婆院中种的李子。
那不是我吗?
安十二傻了,盯着人头,扔下一颗石块,正中人头眉心。流着血的人头忽然散去,随着井水的波纹消失又出现。出现又忽然消失。诡异的人脸刻在我的脑子里……
我正思考,后面有人轻轻拍了下我。我回过头,是戴着鬼脸面具的叶。面具盖不住他的脸庞,显得有点滑稽。我没有被吓到,这种场景对我来说已经不足为奇了。我笑着拍拍他的脸,为他摘下面具,等待我的是双眼变成空洞的叶,留着紫红色的鲜血。果然,山雨欲来,谁也躲不了。我瘫倒在地,叶竟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和井中的影子。在我有生之年,鱼镇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阁楼有声响。我一把推开叶,跑到阁楼查看。要是外婆和妈妈受伤了就不好了,那我就真的孤身一人了。阁楼的门没有锁,我一下子就进去了,没有忘记把门锁上。外婆依然平躺在地板上,没有动静。倒是妈妈,她的头回来了……没有连接颈部。就很安静地躺在她的身边。
大门打不开。我只好回到后花园藏在花海里。我看见鬼脸和人头满天飞,脑袋迷迷糊糊。叶跑过来了,还戴着面具。我试着伸手摘下他的面具——摘不下来,那面具好像长在他的脸上了。
井水还是浑浊的,人头浮出水面。叶弯下腰,伸手捡起那颗人头,把持在手中,透过鬼脸面具的缝隙,他看着我痴痴地笑。我害怕极了,逃跑的时候摔倒在地。
都是梦?王志和外婆围在我身边,叶不在。问起他,都说没有这样一个人。我爬上楼,阁楼上只有妈妈——没有脑袋。
“你们谁上过阁楼?”
“我去过。”外婆慢悠悠地嗑着瓜子。
“看到什么了?”
“没啊”她继续嗑着瓜子。
我很困惑。
对于外婆重新醒过来,我还是很高兴的。高兴到,我一边掐着妈妈的身体一边长笑。笑了很久,原本妈妈紫红的肌肤更青了。我抚摸着她的脸庞,我好想她。
小时候妈妈是照顾过我的,只是那时候我太小了,不足以留在记忆里。妈妈喜欢穿白裙子。据外婆说,妈妈经常陪我玩,夏天背着我摘李子,冬天陪我堆雪人。她很喜欢陪我玩捉迷藏。鱼镇很少下雪,姐姐去世以后,妈妈很少回来。我对妈妈的印象不深,她是有一年从山上掉了下去,那次我陪在身边,我信她没有死,我看着他们掉下去,掉下去,一直掉下去,山太高了,我看不到最后她的样子。妈妈应该站在山脚等我,一定是的。我跑下山,看见她躺在那里,怎么叫也不应声。我看见她换了个衣服,是个红色的裙子。我还不知道她觉得红色比白色好看呢。我轻轻挪动她,看她没反应,我就用力扛起她带回家。
外婆什么也没有问,说我什么都不懂。
后来的日子里,外婆偶尔抹泪,可能是因为我把妈妈带回来感动吧。我记得妈妈被放在阁楼里了,虽然有时候我找不到她,她喜欢跟我玩捉迷藏。
妈妈告诉过我,她是精灵。我信。
——北风长啸,一如既往。
冬季的寒冷不比夏日的酷热差。我的耳朵和脸蛋冻得通红,王志会来给我暖手,我很开心。外婆拄着拐杖,裹着厚厚的棉衣。她手脚冰凉,我也喜欢给她暖手,即使每次她都很不情愿。我穿着皮靴,这是去年外婆在集市上给我买的。很好看的——这是我对皮靴的评价。
外婆喜欢摸我的头。像摸大黄那样。我比大黄温顺,大黄总是会乱动。她摸着我的头,边摸边感慨世事难求。我真不明白哈哈,只是觉得被她抚摸很舒服。
——十二?想妈妈吗?
——嗯。
“集市爷爷哟,鬼脸死人哟……”孩子们还在传唱。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十三岁了,已经隐然感觉是个大人了。我和王志替外婆修鞋,鞋开了一道口子,胶粘也粘不住,粘手却不粘鞋。所以我们决定去修鞋铺,那里应该有修鞋的师傅。修鞋铺在镇上,我们搭车去。修鞋师傅在鞋缝发现了紫色花的汁液。
——怪不得粘不住鞋呢。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到后花园看望紫色花,紫色花都快冻死了。外婆很看中这些花,她还要晒花。别的孩子猜测,她是要晒花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姐姐也喜欢帮外婆晒花。她还在的时候,天天帮外婆晒花。安十二流着泪笑着思念姐姐。
那天,我跑下山,妈妈身下有一个大大的叉,她七窍流血,诡异极了。回到家后,我把他们的照片都在后花园的草丛里烧掉了,只留下了一张妈妈坐在秋千上的照片。因为我觉得那张照片美极了,常常幻想自己也有一件白裙子。但我没有,不是因为买不到,而是我不愿意去买。
从那之后我就时而开心时而不开心。我偶尔忘记妈妈,期待她能打开大门的锁回来。我不需要很多衣服很多玩具很多钱,只希望她能回来陪我玩。我知道她喜欢陪我玩捉迷藏,有时候想到这里还会委屈地哭。
我给花浇完水后,花又长大了一倍,像紫色的宝石,一颗一颗,好像不摘就不会掉。泥地上留下了我的脚印,十三岁的我看起来很可爱。
我坐在秋千上,摇了摇头,眼前又浮现了带血的脑袋。
——“紫色花哟,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实?”
——安十二望着秋天凋零的桃树,说:“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我的妈妈,姐姐和外婆。紫色花绚烂无比,冬季暖阳穿透丛林的空隙,鸟们清脆的笑声刺痛了我的耳膜。
“呼,冻死了。”我围着围巾,搓了搓手。
王志摸摸冻红的耳朵,真奇怪,他戴了帽子耳朵还会冷。
“今天我们去干嘛?”
“不知道。”
……
“你知道吗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王志漏出了疑惑的表情。
“梦里是我前世的经历啊。”
……
冬天最适合吃火锅。我们在外婆的屋子里用电磁炉煮火锅——有丸子,香肠,裙带菜……香气扑鼻,还搭配了两瓶可乐,整个鱼镇的人都要知道我们在煮火锅了。不一会儿,就咕嘟咕嘟冒泡了。热气腾腾。屋子里热了起来,我们的外套都脱掉了。
“很美味。”我们都很满足。
冬夜的路灯亮了起来,小巷子都亮起了灯火,比外婆后花园的花火还要透亮。
“你想外婆吗?”
“想。”
“她已经不在了,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一脸无辜,呆呆地望着他。
“没事了。”
如果说花火是多盏灯火,外婆就是灯火的守护者。守护者都有他们自己的条约,我不清楚那条约是什么,只知道外婆神神叨叨,说不上坏吧,倒也不好。我夹了一个丸子放在嘴里,呼——烫死我了。外婆应该不喜欢吃火锅。
——后花园的紫色花爱不爱吃火锅?正常人都知道,花是不能吃东西的,可我就是很想喂它们,把它们喂得饱饱的,长得硕大,结出那么多的果实,看看会不会长出鬼脸。
王志见我望着天花板发呆,敲了下我的碗。我总是这样。
“很好吃啊。”他看了看我。
“嗯。”
不知道外婆去哪里了,她怎么样了。哦,我记得我把她移到阁楼上了。我为什么把她移 到阁楼上?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我起了床,为外婆和妈妈洗漱,给紫色花浇水。紫色花将要凋零,它的绿叶已经变得枯黄。
“紫色花哟,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实?”我喃喃自语。王志在一旁笑了——你这个样子,哪有什么真实?
“我什么样子啊……”正准备和他理论,忽然看见一枝花苞上有鬼脸的影子。我摘下了那朵花,成片成片的紫色花变成了鬼脸。我大叫着让王志快跑,他什么也没看见。
这是幻觉。
一切都是幻觉。但我还是很害怕。
我必须找到幻觉的源头——是花火,鬼脸,报纸,还是人头?外婆的一动不动到底是不是幻觉……真可怖。王志会帮我的,他说过。大黄跑过来,嗅了嗅我,开始叫。
“它在干什么?”
王志摊了摊手。
我摸摸大黄,大黄摇着尾巴,鼻头开了一朵紫色花。
“真美呀。”
我常常看见紫色花和鬼脸,还是不知道妈妈和外婆怎么还不醒过来。王志还要上学,没人陪我了,我与大黄为伴。有时候我置气,不吃药,反而更痛苦了。都是药害得,我想
阁楼上没有灯,冬天很冷,洗手间暖气也没有。
紫色花已经冻死了几棵,我很心疼。
我冲着后花园的窗户:“紫色花哟,你告诉我什么是真实?”
没有回应。
忽然看到壁橱上放着一颗人头。眼睛被挖掉了,留着鲜血。我不那么害怕了,伸手去抓,触碰到了。我心里一颤,这好像是真的。我抓起人头,啃了起来。鲜血沾染了我的双手,嘴巴一圈也都是血红色。地板上一摊血迹。应该没有人发现吧?
我啃了一天陌生的人头,味道很好。
天空不再湛蓝,云变成了橘红色。落日与晚风同笑,傍晚王大爷和王志过来看我。他们都知道我的事。
一进门,他们吓了一跳。我瘫坐在地上,手里是夏天残存的李子,满手果汁。
“哎哟喂,这是做什么——”王大爷上来扶我。
“我没有力气,心里有一种吃人的快感。”
“这是变态吧……”王志心里想。
床上是我摘下来的紫色花。我打算把他们放在花瓶里,应该很好看。他们都说很好看。邻村的小孩笑我不会扎头发,我就拿鬼脸紫色花吓唬他们。很管用。
我希望我变成一棵蒲公英,有无数的种子,在季节里面飘啊飘,云海之间孤立无援……
冬日的一个夜晚,一个小女孩冲着紫色花许愿。
梦想成真了吗?谁也不知道。
鬼头人慢慢向安十二走来。它一脸怪异地笑,安十二便笑着回礼。
“你好啊,鬼头人。好久不见。在鬼脸花海过得还好吗?”
没有人说话。
它举着外婆和妈妈的照片,问安十二。
“你认识他们吗?”
安十二点了点头。
“你认识他吗?”是姐姐的照片。
安十二又点了点头。
“他们都死了哈哈哈哈哈……”
一阵长笑。
——“他们都死了……”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我爱他们,我很爱他们,我痛哭流涕,跪倒在鬼脸花海中。要是鬼脸人能帮我就好了,但我知道那是一个梦——一个很不真实的梦啊。
现在是凌晨五点钟。太阳刚刚亮,我起了床,到村子里散步。什么人也没看见,倒是有一群群僵尸小童子排着队在路两边走。我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走。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走了很远了。鬼脸人出现在我面前——安十二……
我吓坏了,原来是幻觉。我就赶紧跑回了家。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这个点王志应该去上学了。他前几天还在的,奇怪了欸。
早晨的太阳也很好看,云也有形状,只是没有落日那般壮美,倒也不失风采。我喜欢有紫色花的每一天,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我想。
“紫色花哟,你告诉我什么是真实……”
安十二望着秋天凋零的桃树,说:“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
——“是幻想,一切都是幻想。”
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是凌晨五点。我查看了日记簿,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话:后花园的怪物只有通灵的人才能看到,我能看到后花园的怪物。那怪物长着八只脚,两只钳子,眼睛微笑,看着我。它身形庞大,似龙。
“这不就是螃蟹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了半天,严肃了起来。
“我什么时候写的?”
我爬起身,想起了昨夜的梦。我梦见在学校里,同学给了我衣服,我换上了,他们就冲我笑。然后有什么东西来追我,我拼命逃都逃不掉,一下子醒来了。
王大爷和他的妻子刘春来拜访我。他们一进来,就抢过我手中的日记簿。
“你通灵?”
我急忙摇了摇头。
王志不是没事吗?为什么王大爷和刘春回来找我。刘春拍了拍衣袖,正色道:“是这样的,有一件事找你帮忙。”
……
王志还没有回家。我看见他越过乡间的山丘,一路跑回了家,看起来很酷。王大爷夫妻俩听了村里的老东头的蛊惑,让他们找我帮忙盗墓。送走了他们,我独自一人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发着呆。
“要去帮他们吗?”
“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谁?是谁在那里?我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发现。
“你看井底……”
井底赫然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狼。不,是大黄。
我跑到山脚老东头的家里,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摸着胡须,摇了摇头,让我去看看村边的墓。
墓离外婆家很远。我没有交通工具,只能走着去。走了大约三个小时,腿已经很酸了。还有一公里,我给自己打气。
山风微微,像月光下晃动的海浪,温和而柔软,停留在时光的背后,变成小时候听过的故事。
我掉进了墓里。里面有很多尸体,我不明白老东头叫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看见很多僵尸小童子排着队在墓里跑。
“姐姐,留下来吧……”
我吓了一跳,转头就跑。跑到一面镜子前,这墓里怎么有镜子?我看见了王志,外婆和妈妈。他们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地躺在那里。我必须赶紧逃走。
可是逃不出去呀。墓里都是尸体的笑声,外婆和妈妈已经死了。我哭着跑,跑得精疲力尽,找不到出口。
我应该就命丧于此吧,我想。
我打开了一个墓,里面有一个通道,没有灯,走了很久,竟然是死胡同。我用力推着门,大门打开了。
竟然还是个墓!
我看到了鬼火。
“姐姐,留下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浑身一颤。
我藏到了一个小木阁里,这墓里有什么机关,童子一直追着我不放。
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我竟然在墓里待了一天。老东头不怀好意,我知道。但他具体的什么意思我还不知道。我在墓里看见了妈妈和外婆,王志也在。我没能把他们带出来,这是我的无能。
回到了外婆家,我喝了好几杯水,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夜不能寐啊……”我爬起来到阁楼上看望妈妈和外婆。阁楼上很空荡,什么也没有。空气中的腐烂味尚存,我一阵头疼想吐。
饭已经热腾腾地放在桌上了。
继父回来看我了。我很慌,也很惊讶。他拎了大大小小的行李,瘸着一条腿,看来是要和我长期住下去。
他也闻到了外婆家里的腐烂味。
“你的头发怎么乱糟糟的?”
“嗯哼。”
“外婆呢?”
“刚刚还在阁楼呢,突然不见了。”我很冷静。
“嗯……十二,挺久没见了,我在外面挺忙的,听说了你的事就回来看看你。”
“嗯……”
我们坐下来吃饭。我的生活费增加了,估计是他看我生病有的怜悯之心。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收拾完碗筷,和我聊起了家常。
“我们去野餐吧。”大概是这个季节天气刚刚好,继父提议。
我很反感。
我光着脚,背着继父,他手里拿着吃的和野餐垫。我看起来很滑稽,拿了很多东西,生怕吃不完。这里是郊区,我们带着大黄狗和他的狗粮。大黄喜欢吃肉,所以我们烤肉的时候也会分给他。
觉得两个人有点少,我就叫上了王志,继父说他不会来。胡说,我明明看见他来了。我招呼上了王大爷夫妇,他们对我很好,也倍受村里的孩子们喜爱。烤肉噼里啪啦蹦出油花,大黄馋的直流口水。我递给它一片五花肉,它很开心地摇着尾巴,狼吞虎咽。王大爷和刘春有点拘束,很不自然地晃动着身体。我笑了,递给他们几块包好肉的生菜,他们接了然后掉落在了地上。我没理他们。土豆片熟了,我递给了大黄几片。我们还煮了方便面,味道很好,外婆常常给我煮方便面,我很爱吃。
王志给我们讲起了吸血鬼故事。他一讲起吸血鬼故事,两只眼睛就忽明忽暗。我觉得外婆的后花园可没有吸血鬼,但我日记簿中的怪物可说不准就是呢——我思索着。忽明忽暗的眼睛仿佛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的心裂开了一条缝,渴望阳光,畏惧黑暗。我想外婆了,好久没有看见她了,我握着火腿「肠,想递给她却无能为力。
不管怎么说,今天简直是大黄最高兴的日子。它扭动屁股的样子着实滑稽。
也是我最高兴的日子。
天色暗成淡蓝,远处群山如黛。我安静地躺在野餐垫上,烤肉的炉子还没有关。远处炊烟袅袅,天边的火烧云灿烂无比,我拿起六岁的玩具相机对着火烧云拍了张照。
“真美呀。”我想。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里就好了。”
大片大片的银杏叶从树上落了下来,风一吹,吹走了安十二所有的思念。冬日鱼镇的姑娘安十二独自一人坐立在野餐垫上。
是幻想,一切都是幻想。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
“你说是吧,大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