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恋彭阳的春雪
檐角垂落的不是冰凌,是凝固的辰光。惊蛰过后的第七个夜晚,春雷还在云端酝酿,雪粒子却簌簌敲打着青瓦,像远古巫祝摇响的骨铃。我披衣推窗时,路灯正将六角冰晶照成漫天星屑,落在去年新砌的矮墙上,堆出层层叠叠的素宣,让整座村庄都成了未落墨的山水长卷。
贾平凹笔下的商州雪夜总带着苦艾气,彭阳的春雪却沁着杏花甜。风掠过山野的老杏林,冻僵的花苞在雪被下微微颤动,恍若冰河解冻前最后的矜持。此刻若拈片雪花在舌尖,必能尝到青麦拔节的涩,山泉破冰的冽,还有土地翻身时溢出的腥甜——这原是春天寄给大地的素笺,偏要蘸着月色写成无字天书。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千年前乐天居士在江州听雪,今夜我在7彭阳乡村听春。瓦当承接的碎玉声里,分明藏着节气更迭的暗语:冬的尾韵尚未消散,春的前奏已在冰弦上震颤。
晨光依然没有撕开云絮,积雪正给梯田盖上素锦被。我踩着布谷鸟的啼声往山坳走,胶靴碾过雪壳的脆响惊起野雉,扑棱棱掠过头顶,抖落的翎毛化作金箔。老柳树垂着冰绦,枝条裹着琉璃甲,远看像披挂银铠的戍边将军,近观方知每根冰凌里都冻着枚柳芽——这些绿色的火焰将在某个清晨突然燎原。
转过老街道,撞见整个老堡子山泡在乳色晨雾里。雪线沿着梯田盘旋而上,给苍黄的山体勾出银边,恍若神仙醉酒后打翻的盐罐。残留的老堡子戴着雪冠,恍惚间竟与终南山里的楼观台重叠。王维若见此景,怕是要将“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的诗句,改成“雪色分梯田,晨光割阴阳”。
晨练的老年人一声老秦腔,惊醒了沉睡的春天。黄的是泥土,白的是残雪,青的是麦苗,三色在沟壑间交织成流动的太极图。忽然懂得石涛为何说“一画之法,自我立之”——天地原本就是未完成的画稿。
循着暗香摸到一个废弃老宅后院,那株传了五代的胭脂梅正在雪中吐焰。花瓣上的冰晶非但不减其艳,反教那红愈发浓烈,像宣纸上晕开的朱砂,又似美人呵破的胭脂冻。枝桠间垂着冰棱,将阳光析成七彩,落在雪地便成了散落的琉璃糖。
想起张岱湖心亭看雪,说“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彭阳的春雪却不肯教天地独白,硬要拿红梅点睛,用麦苗衬底,使黄土勾边。这边厢老杏擎着冰枝作势欲放,那边厢蒲公英已顶开雪被探头——春雪到底是留不住的,它原就是天地间的和事佬,劝解着冬与春的宿怨。
指尖抚过梅枝,积雪簌簌落进颈窝。凉意顺着脊梁滑下时,忽然听见冰层断裂的微响。俯身细看,树根处的雪窝竟渗出涓涓细流,裹着去年的松针奔向沟渠。这让我想起阿来写汶川樱桃谷的句子:“冬的盔甲再坚硬,终究抵不过根须温柔的起义。”
雪过天晴,日头爬到柳梢时,麦田开始蒸腾白汽。积雪化作亿万条银蛇,顺着田垄游进饥渴的土壤。老把式蹲在地头,抓把湿土在掌心揉搓:“听这咯吱声,墒气足得能攥出油来。”他的皱纹里还沾着雪粒,笑纹却比垄沟更深——农人读墒的本事,可比书生解经更精微。
不远处,拖拉机突突碾过田埂,惊飞觅食的麻雀。新翻的泥土卷着残雪,黑白相间宛如活字印刷。几个年轻人在地头支起手机架,说要直播“春雪润田”的奇观。镜头里,融雪水正顺着毛细血管般的毛渠渗淌,恍惚间竟与都江堰的鱼嘴分流水势暗合。这千年农耕文明的密码,原来都写在二十四节气的褶皱里。
蹲身贴耳地面,听见细碎的破裂声此起彼伏。不是冰晶消融的叹息,而是草籽顶开冻土的欢呼。忽然想起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里写:“最微小的萌发都带着开天辟地的气概。”此刻的彭阳原野上,十万个春天正在同时破土。
夕阳给雪野镀金时,炊烟开始在村落上空写狂草。谁家主妇扫院积的雪水,哗啦啦泼向墙根的迎春花丛。戴着虎头帽的孩童举着冰溜子追逐,笑声震落枣树枝头的雪团。老磨坊的水车咯吱转动,将最后几块浮冰碾成春醪。
我坐在场院石碾上,看暮色如何将雪野调成青瓷色。晚风送来育苗棚的暖意,混着牲口棚的草料香,竟酿出某种令人微醺的气息。这让我想起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写的:“每一粒雪都收藏着太阳的体温。”此刻消融的春雪,正把整冬收藏的光热还给土地。
星子初现时,村东传来悠悠板胡声。曲调穿过正在消逝的雪幕,变得湿润清亮。拉胡琴的老汉说这是在“送雪”,就像送别远行的亲人。二老都是荣归故里的国家人,回归老家安度晚年。可我知道,这场春雪并未真正离去——它化作沟渠里的叮咚,麦苗上的露珠,杏树枝头的绒毛,继续在彭阳的掌纹里流淌。
归途踏着渐软的雪泥,鞋底沾满大地的印章。忽然明白春雪为何令人眷恋:它来时不掩生机,去时不夺颜色,恰似那些美好的相遇——短暂得来不及惋惜,却长久得足以孕育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