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片硌着指尖的茧,硬硬小小的,在阿妈温热的掌心里睡着。我摊开手掌,那纸片几乎轻得没有分量,上面印着细密模糊的经文与马儿。阿妈告诉我,这叫“格撒”,是向天空撒出去的花,是飞向风里的祈愿。
春来时,风最先醒转过来,带着一丝怯怯的寒意,却分明已经苏醒。它经过山坡时,轻轻摇晃着枯草,拂过我的脸颊,又偷偷卷起我掌心里的“格撒”,倏忽便飞远了。那些印着经文的小小纸片,便如散碎的花瓣,借着风势升腾起来,向上,再向上,直向青天深处而去。它们在空中翻飞、旋转,散开又聚拢,仿佛一群无声的雀鸟,纵身投向浩渺之空。风卷着纸片,卷着稚嫩而执拗的祈愿,向远方奔去。我仰起头,目送它们渐渐消失在光里,心头微微颤动着,竟有几分像飘飞的纸花,轻盈而欣喜。
夏日的天却常是阴晴不定的。方才还晴空朗朗,转瞬间浓云就层层叠叠压了过来,堆积如墨色山峦,沉甸甸地几乎擦着帐篷顶。倏忽间,雨便来了,先是试探着零星的几点,继而便如瓢泼一般,密密地织成一张水网。那些未及飞升的格撒花,被粗重的雨点狠狠拍落在地,字迹迅速洇开模糊,与泥土混融为一,再也分不清了。雨点猛烈敲打大地,仿佛也敲打在我心上,我望着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纸泥,只觉心底也透湿得沉重起来——然而湿透的泥土里,却有种子正默默酝酿着嫩芽;那些被雨水冲散的墨迹,或许也正悄然渗入大地深处,将经文的微光,悄悄播向看不见的根系。
待到秋风渐起,天空陡然变得高远寥廓起来。云彩也褪去了夏日的浓重,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淡薄、轻盈,悠悠荡荡地浮在湛蓝的天幕上。秋云这般疏朗明净,却偏偏衬得草原上万物开始显出疲态。草色一天天转黄,曾经在风中翻腾如绿浪的草原,竟一天比一天枯槁下去。格撒花也日益稀少,零星飘起,孤孤单单地游荡在空旷之间,像遗落在时光里的零碎叹息,最终也终于被秋风卷走,徒留一片渐渐苍凉的大地。我痴痴望着一片云影缓缓拂过远处的山峦,云影所经之处,草色愈发显出一种秋日特有的枯黄——原来云并非无情,它只是沉默地,为大地做着告别前最后的巡礼。
终于,冬天凛冽而至,大雪也来了。雪片纷纷扬扬,锋利而寒冷,覆盖了所有残留的草色,掩埋了泥土,也冻结了所有声音与祈愿。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白得纯粹,白得孤寂,白得甚至令人忘却了色彩本身。我蜷缩在帐篷里,听着外面风雪的呼啸声,仿佛那声音也冻结成冰,凛冽地切割着夜晚。偶然推开帐篷门,却瞥见一角未被雪完全掩盖的、冻得硬邦邦的蓝色纸花——它深陷在雪泥之中,似乎凝滞了所有飘飞的姿态,却倔强地露出一点固执的蓝。那点蓝,如同被严寒禁锢却不肯熄灭的微小火焰,在单调的白色中,竟透出某种不屈的深意来。
时光默默流淌,我渐渐长大,也终于离开了那片起伏的草原。然而,无论行至何方,那些飘摇的格撒花却总在我记忆里飞舞,它们悄然渗入我生命的内里,仿佛成为我灵魂中隐约的底色。
风起时,我常忆起春日纸片腾空而去的轻盈;云过处,心头便浮出秋日旷野无言的苍茫;雨落之际,恍惚又看见泥水中模糊了的墨迹,如同泪痕蜿蜒;雪飘的寒夜,眼前则浮现那一点被冻结的幽蓝,竟在冰霜里固执地灼灼燃烧。
原来,我们皆如风中的格撒花,终将飞散飘零于浩渺苍穹。然而当四时流转、万象纷纭悄然沉淀于心湖,所有飘逝的轨迹,便都成为灵魂深处寂静的刻痕——哪怕最终飘落,那纸片上承载的祈愿与飞翔的姿态,已然在时光中化作不可磨灭的烙印。
生命之途,本是风尘仆仆的远行;而风、云、雨、雪,既是沿途的风景,亦为铭心的信物。它们飘摇,终将落定;它们浸染,必然生根;它们冻结,反而在冰晶中凝固了飞翔的姿势——原来撒向天空的纸花,最终落地成籽,在时间深处耐心等待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内心的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