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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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创作第四期:遇见的创作。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一

  东风忽起春夜凉。烟岚袅袅,草色寒微。何有愁肠欲谓谁,唯与明月疏狂醉。

  张生撑起一把伞,拎起包袱刚迈出了门,只听得身后的门哐一声关上了。

  他长叹一声便踉跄地往前走。地上的泥水飞溅起,弄脏了他的衣鞋。他走了十几步又回过身来说道:“想我一介书生,如今却落到被你们这些钻营鼠辈欺凌的地步,真是世道不公、老天不开眼啊!唉,唉!”他丧魂落魄地又往前走,仰头看天,天色微明,马上就要天黑了,他感受着无数的雨点划刮着他的脸,又蓄积着从下巴处一滴一滴淌下。胸口的气渐渐散了一半。

  他半醒着酒,烟雨茫茫,方向难辨,可他也不看东西南北,只顾朝前走,对他来说,往前便是往北,往北便有路。

  走不多时,雨渐停,他望了望前路,想起那个店里的掌柜说方圆百里都没有可以留宿的地方,他本想用包袱里的衣服换点银俩在那里住一晚,谁承想竟被他们瞧不起给赶了出来。

  他苦丧着脸,寻思找一处开阔之地暂且睡上一晚,倘若有废弃屋舍便更好些。想罢便顺小路下来,草色朦胧,夜风吹得他和草都荡荡悠悠的。夜越发凉了,又起风,被雨打湿的衣鞋紧贴着他的身体,更觉凉了些。

  不一会儿,他远远地瞧见一块大石头,便紧赶慢赶过去了。他用手试了试,石头已干,许是风吹的,就是凉了些,他也没其他办法,便就着这大石头坐了下去,把伞和包袱往石头上面一放,背靠着石头斜躺下去。抬起头,却是一轮皎皎的明月,那明月四周泛起一圈的光晕,仿佛雾里的迷蒙;雨洗过天空,天上竟只浮着两三朵云,被月光照得明,全然没了刚下雨那会的颓丧样。

  他不禁一笑,相信这必然是个好兆头,说起好兆头,他又想起小时候的一桩事,那会他生着大病,家里又没银俩买药了,一筹莫展、走投无路,估摸着可能熬不到第二日,就在头天晚上,屋子前头一棵枯木枝上长出嫩叶竟开了花,是一朵芙蓉花,他母亲见了说必有吉兆,拿来卦一算,竟有福相,灾祸面前必能化险为夷,不想第二日他的病便有了起色,休养几日后病竟全好了。想起这桩事,他又想再为自己算一卦,可在这荒郊野外,连人家也没有,更别说算卦了,想到这,他只得作罢。

  他又回过神来看着天上这一轮明月,又不禁伤感起来。父母耗尽家财,只为自己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而今沧桑岁月一晃而过,功名未成,父母皆去,唯留自己一人形单影只、孤苦零落,现如今又沦落至此……不觉眼中沁泪,顺着脸颊流至发鬓。

  他胸中一口闷气,忽地坐起,望月高吟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股气从心口直上,他又说道:“想当年孟东野先生不也是这般光景?他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我又为何要自哀自怜、如此落丧呢?”他不觉振奋起来,忽想起什么,又叹气道:“他尚有老母可以惦念,我却孤此一身,倘或他朝得中,又该向谁诉说呢?”

  他又满怀惆怅地躺下,石头凹凸不平硌得他不太舒服。

  突然,一阵响动从草丛中传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杂草也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张生连忙起身,慌乱地躲到石头后面,此刻,他的视听都被眼前杂草中的晃动所占据、放大,他瞪圆了眼,屏气敛声,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倏地一晃,好几只大狼狗飞窜出草丛,张着大獠牙,眼睛闪着绿光,直刺入他的心窝里,他一看见大狼狗就撒脚如飞地往前跑,借着微弱的月光,也不管前头是路还是水沟,只顾往前跑,而几只大狼狗也飞奔在后,一边追一边狂叫,张生也嚷叫起来,碰着脚、扭伤了也顾不上,只顾使尽全身力气往前逃,突然,他被一块石头绊倒,直往下滚,也不知滚了多久,他突然失重一般失去烘托地往下掉,他“啊”一声便失去了意识……

  迷迷糊糊,他挣开眼,不知身在何处,晃晃头,恍惚间似乎看见了爹娘的身影,有一大团雾挡在前面,他心里暗叫不好,怕是到阴曹地府了,想过去叫他爹娘,却突然听见他们的声音:

  “唉,都是我张家无福。”

  “儿啊,若考不上,就认了命也罢,何苦为难自己?福气日子、穷苦日子,都是个过头。”

  他刚想过去,眼前却突然出现了几只大狼狗,张生一惊吓就睁了眼。眼前是一块棕黄色的木板,还泛着光,愣了一会他才明白过来,他已经躺在一张木床上了,身上盖着被子,两只脚隐隐作痛,这屋子里却很干净,只有靠窗处一张桌子并一张长木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得屋子通亮。

  他还来不及细想,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老汉和一个姑娘,老汉眼眸深邃,被时光雕刻得棱角分明,却也显得干练强壮,像是林子里打猎的或者山里捕蛇的,旁边的姑娘却很年轻俊俏,头发盘起,发髻上还别了一朵花。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那老汉问他。

  “感觉好多了,多谢搭救。”

  那老汉摆手道:“你的脚受伤了,不要乱动。话说,你为什么会挂在我们院里的大槐树上?”

  张生心里一惊,挂树上?他感觉脑袋有点疼,细细地回想一下,才记起昨晚滚下来之后就一直往下掉,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张生便将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

  只听老汉说道:“这倒奇怪了,我们这庄子里从没来过生人。”张生心里一团疑问缠绕着,还来不及开口只听那老汉又说道:“你叫我刘老汉就是了,庄里人都这样叫,这是我女儿翠翠,我们这个庄子叫桃源庄。”

  张生把心里的疑问和刘老汉一讲,刘老汉给他解释了,原来他们是南宋德祐元年避难逃到此处,于今已有五百多年,他们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老者并四五个庄汉。只见那个老者方脸圆阔,头发和胡子都半掺着银白色,声音却还厚实有力。

  刘老汉介绍说这是他们庄里的楚庄长,刘老汉又把张生的情况讲述了一番,几个庄汉面露惊讶与新奇之色,他们又忙问了这五百多年外头的情况,张生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讲述了一番。

  话毕,一旁的楚庄长缓缓地说道:“想来我们先祖做的决定是对的,这世道总不太平,与其寄希望于外头,不如自己动手创造这安定生活来的好。”刘老汉并那些庄汉都点头表示赞同。

  张生心里一阵一阵地吃惊,想着自己莫不是闯进了陶潜先生笔下的桃花源了,笔下的幻想到如今竟成真了!又想桃花源里那个渔人可没他这么惊奇,刚听了这位庄长的话又觉得万分有理,心里便一阵惊一阵喜的。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临走时又让张生好生养伤,说这里大可放心住下。

  张生答应着连忙道谢。

  等众人都退出了门,张生这才躺下休息,脑子里各种想法像揉面一样都揉到一块去了,想了许久又觉得大可放心养伤,等伤好了再计较这些,这样想着头脑放松了下来,不一会他便睡着了。


  二

  桃花酿里桃花醉,垄上碧游雾轻掩。

  不羡群芳争富贵,我自清雅醉流烟。

  话说张生静养了有十日,这期间不时有庄里的人来送吃送喝,顺便瞧瞧这位书生,向他打听外面发生的旧闻趣事,一群一群围在屋子里比听曲还热闹,张生看他们如此热情,也不便拒绝,就将他从书上看到的、听他父亲亲戚讲的各朝各事、还有邻里街坊传的各种趣事八卦都讲说了一遍,那些人一个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去,张生虽说躺了有十日,却也不觉得枯燥无味。到第十一日这天,他脚上的伤好了一些,便想着出去走走。

  躺在床上的这几日张生透过窗户早看见了外面葱茏生机的春色,他以前用功读书的时候从未留意过,对书籍以外的东西都自动屏蔽,现如今走投无路,到了这与世隔绝之地,倒是可以好好赏赏景。

  他颠簸着脚慢慢地往外走去,看见了一大片广阔的土地、蓝得能滴下来的天空、绿得喜人的花草树木,田地平整,一亩连一亩,里面长满了秧苗,中间小路交错相间,被两旁的杂草和不知名的野花簇拥着延伸出来,阳光把这一切都照得鲜亮。庄里的人早已在各处忙碌,时不时有人走动,有说有笑,他们走过时还向张生问好。

  他往小路上走了几步,翠草如茵、花团锦簇,各色花草在他心里渐渐明亮起来,张生不禁感慨:不到此地,怎知春色如许。

  他走了会儿便回去了。

  又过了十几日,张生的伤算是痊愈了。

  这日,张生早早便起了,正打算做什么的时候,忽听屋子外面有人喊他——“张生哥!张生哥!”仔细一听,是翠翠的声音,他忙出去问道:“刘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翠翠笑着没告诉他,只说:“你到了便知晓。”

  等脚步一停,他们已经来到了河边,河边上有一大片土地,都种着菜,河里还冒着白气,再看庄子,早已被笼罩着似浓似淡的雾气,千姿百态。

  翠翠早已蹲下去摘菜,他对着张生的背影说道:“我怕你在里面闷得慌,就叫你出来,既可以帮你解闷,也可以带你看看我们庄上的清晨。”她瞧见张生凝望着庄子的方向,便又说道:“我们这庄子,以前叫奇雾庄。”

  张生一听便低下头看着她手里的动作道:“话说,你们这庄子里的雾真是又多又奇,一片一片形状都如此奇特,又像是画,又像是活的,不过,你们为什么又改叫桃源庄了呢?”

  “因我们这里属桃花最多,而且庄里一年四季景色连绵,风景如画,我们庄里人又有意要远离纷乱俗世,便仿陶潜先生的桃花源改名为桃源庄。”

  “原来如此,我刚来时便觉得你们这和陶潜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大差不差的,也亏你们先祖找得到这样一个好地方。”

  “正是呢。桃花还有几日才能尽数开放,等那日我再带你去赏桃花。”

  “行。”

  不知这庄里桃花之多、之美是何情景,张生心里便暗自期待着。


  这日,翠翠带着张生往西去,在路上张生便看见远处的桃花像粉红色的烟雾一般,到了山坡上,张生已经累得喘不上来气,一仰头便看见一大片桃花,几乎占满了整个山头,粉红色的花一朵一朵俏丽地开在枝头,如此理直气壮、毫不喧闹,显得生机一片,仪态万方,仿佛它们天生自信自己是天地间唯一独特的存在,张生突然觉得自己如此低卑,他想,倘若自己早已功成名就,如孟东野先生那般“一日看尽长安花”,那他现在必是欢喜地赏花,而不至于在花面前感到如此渺小、心里一片悲凄。他一边想一边往上看去,上面的桃树已经被阳光照得莹亮,又有风吹来,几片桃花花瓣飞落,悠悠地往下飘,像一只花蝴蝶,只见翠翠伸出手接着,春风荡开她双鬓的发丝,她笑着回过头来对张生说:“张生哥,我最喜欢的就是桃花了,《诗经》里有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美。它们没有那么绚烂明艳,小小的,又平凡,又朴素,却又那么自信、那么优雅,饱含着春光的无限可能,它是一种带着生命纯粹的花,我喜欢这种姿态。”张生心里一阵触动,他看着翠翠的笑容,突然觉得翠翠也变成了一朵美丽的桃花。

  “刘姑娘也曾读过《诗经》?”

  “读过一些,都是我娘教的。”

  张生还想说什么,忽听下边有几个声音喊道:“刘妹”“翠翠”“你带他干嘛呢?”等他们下去了,原来是一群翠翠儿时的伙伴。

  问清缘故,原来他们打算去林里挖点笋,顺道抓一些白花蛹。

  翠翠拉着张生一起去了。

  才刚到便发现有很多庄人在挖药材,哪些植物取根、哪些植物取茎、哪些植物取叶、哪些植物取花他们都一清二楚,他们还向张生介绍了几种药材的平毒寒温之性,其中有一种药材叫三七,刚好是治他腿伤的药。张生只在书上看见过一些药名,但是实在的药却不认识。

  几个人拿着锄头开始挖刚冒头的嫩竹笋,翠翠并几个伙伴拉着张生往一片花草地走去。

  “张生哥,这种树叫白茶蕊,是我们先祖给取的名,叶子形似茶叶,结的花和蕊皆为白色,细小纤瘦。而这白花蛹最喜欢吃的便是这蕊了,我们得去花里找它们。”翠翠向张生解释道。

  旁边几个姑娘笑话张生道:“你们外头的人断是不敢吃吧。”

  张生看着这肥大的白花花的虫子就直犯恶心。他活这么多年确实没吃过虫子。

  “你这外头人可别小瞧了它,这白花蛹用处可大着呢,除了营养丰富可以拿来吃之外,或入酒,或入药,还能给植物传粉呢。”另一个姑娘说道。

  张生赞叹地点点头。

  然后他们拿着提前准备好的竹筒和竹筷就开始抓。

  等抓完白花蛹,他们挖笋挖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就一起热热闹闹地回去。路上碰到了一大群五彩的蝴蝶,颜色缤纷,绚烂满目,在天地之间自由飞舞,简直不像是尘世的景观,倒让人忘却所有似的,魂一勾也跟了这些灵动生物去了。张生想起那些写蝴蝶的诗句:“微雨后,薄翅腻烟光。”“孤蝶小徘徊,翩翾粉翅开。”“半破葳蕤妒合欢,染湿粉衣狂栩栩。”他觉得眼前这幕的奇妙并未给诗言尽,又觉得自己着实没什么见识,枉读了这么多些年的书。

  “张生哥,张生哥……”听到翠翠喊自己,他忙回过神来。

  “好看吧?这还不算最惊异的,我们这最让人震撼的可是万花海啊!那的蝴蝶才多呢!”翠翠欢喜地说道。

  各色的野花张生也看过,但是万花齐聚的场景,他却未曾看过。

  刚想细问,迎面走来的两个妇人对他们说:“王婆婆家做了桃花酿和桃花茶,还有新鲜的桃花饼和桃花酥,你们快过去尝尝吧。”

  众人答应着,不一会儿便来到了王婆婆家,张生见院子里种满了桃树,又落了一地的花瓣,零零碎碎,像楚楚可怜的女子,让人惋惜。王婆婆很是客气,他们一齐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桃花酿柔和甘甜,让人沉醉,桃花茶柔和轻盈、淡雅回甘,桃花饼和桃花酥的味道更是一绝,张生不禁在心里感叹:“有这些如此销魂的东西,世间多少烦愁忘不掉啊!”

  翠翠又讨了些桃花酿带走。

  等他们回到家,将白花蛹从炉子里拿出,一看才发现那些白花蛹的体积都缩了一半,显出一种蜂蜜的焦棕色,张生原不敢吃,看翠翠吃了这么多也没事,他也大着胆子吃起来,入口之后发现味道还不错,竟有种脆脆的感觉,这让他非常惊喜,又饮了几口桃花酿,只觉得诸事皆忘,陶陶然不知魂归何处。翠翠看他这样子不觉好笑起来。他们俩都喝得两颊通红。


  三

  白云卧山野,草色润长空。万花淹蓝入海,彩蝶盈盈,思绪都付了、眼前花川。

  且说张生几乎每日都可以品尝到各种新奇的食物并新鲜的果子,翠翠又带他各处见识,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月。

  一日,翠翠并几个小伙伴带着张生往后庄就走。

  “刘姑娘,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啊?”

  “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们脸上笑靥如花,张生料想肯定又有奇观。

  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宽阔的草地上,放眼望去,尽是各色的花,一大片一大片直冲进心窝子里,张生被震撼得心海荡漾,一时说不上话来,只跟着两条腿不自觉地朝这万花海之中走去,他觉得自己越走越小,这些花越走越大,直把他整个人都淹没。走了一会儿,小伙伴们一齐躺下,张生也跟着一起。

  翠翠说道:“小时候我们经常来这里玩闹,最喜欢的就是这些花了,躺在这里比躺在床上还舒服,连梦也是香甜的,而这里却比梦还美些。”

  “真是个好去处,这样好的地方,真像一个笼子,让人心甘情愿被囚困。”张生说道。

  “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一回,李哥追我们,不料脚下一滑,给摔在这了,他摔了也不起,一个人玩起花草来,竟睡着了,我们见这么久没来,可是一通好找。”说罢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男子红起脸来,他又抢着扒拉其他人小时的趣事。话语的热闹也渐渐和这花海的势唱和了起来。

  张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大家便安静了下来,静静地感受这浓郁的花香和温暖的阳光。张生看一朵朵婷婷的花直刺向天空,稍稍仰起头,又可以看见花朵背后掩映的群山,苍翠葱茏,山头还卧着鲜亮的白云,而这天空,是张生未曾见过的蓝,蓝得深,蓝得热烈,蓝得震撼。

  一人忽地坐起,惊呼地指着半空,他们也连忙坐起来循声望去,只见一大片蝴蝶熙熙攘攘地朝这边飞来,如此盛大,简直像是空中的万花海,它们或高或低地飞舞着,扇舞着银翅,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这场景只觉得让人敬畏……不一会,它们越飞越低,占据了另一大片花海,也融入了另一大片花海,那一刻,它们仿佛成了这世间唯一的存在,唯一自由的灵魂,唯一澎湃的生灵。

  凝望了一会儿,大家又都躺下。张生闭上眼睛感受温暖的阳光和鼻尖的花香,正当他思绪飘飞时,一个柔嫩的声音响起:“我同你们讲一个话本故事,我前阵子写的。”张生转头一看,是一位翠翠唤作静静的姑娘,在大家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中,那位静静姑娘便开始了她的故事:“那是宋时淳化三年,天降大雨,一位进京赶考的贫寒门第的才子林萧在一个江边亭子里避雨,江面烟雨茫茫,路边的行人纷纷四处避雨,这位才子触景伤情,正欲吟诗一首,突然从身后步履款款走来一位小姐和一位丫鬟,那小姐有着绝代风华之姿,面露温雅诗灵之气,静默灵动,笑若桃花,原来是孟州苏氏家族的才女苏芷仪……最后,才子佳人得以喜结连理,他们以桃花作为暗号的诗作被集在一起,取名为桃花诗笺。”

  讲完之后大家纷纷赞叹不已。

  “静静,你的话本又有长进了,这次的故事一波三折,结局更是分外甜美。”

  “静静,你写的坏人感觉还不够坏哦,发怒起来还没我凶呢。”

  “哪有,可能说话的语气不够狠,但是那行为可坏了,我回头再看几本集子,把说话口吻改一改。”

  “我看啊,哪处都写的好,我尤喜欢他们作的那些诗,倒难为你花心思写出这许多诗来。”

  “静静,你这个要是演出来给大伙看可不妙哉!”

  “我倒有这个想法,只是这个话本不大好演,那诗境意境不好出,需得写一个容易演的话本子。”

  “那我们就期待你的大作!”

  “哎,我还想问问桃花诗情那一段……”

  张生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凝望着蓝色的天空,心绪荡漾,好像从花海跌进了天空的海里,有几个瞬间他真的想就这样沉醉下去,就像喝醉酒一样,忘记时间,忘记空间,甚至忘记自己,好像这一刻成了定格的永恒瞬间,待在这里,他可以不必去理会世俗的理想和父母的嘱托,这里可以成为真正的桃花源,隔绝外面的纷扰,安放他的身心,安放他的一生……他想着想着,一切变得又模糊又清晰,可是他很清楚,他是张生,是万千普通读书人中的一个,他感觉自己有某种注定的使命和义务,或者是归宿,他跟在万千读书人的身后,他们走过的路是他要走的路,他们最终停步的地方也会是他要停步的地方……

  他回过神来,又抽出身跳入这万花海之中,他的思绪又被打散了,散成碎屑,沉入这万花海之中……

  大家渐渐无话,都沉默下来,静静地享受这美好的春光。


  四

  碧烟舟上听荷风,流霞金波舞。仰首白云飞、叶青红欲燃,花未羞来人却羞。

  不知不觉便到了夏季。

  这日,刘老汉和翠翠邀张生去采莲子,同行的还有吴云和吴梦俩兄妹,有几个庄里的小孩也嚷着要去,就一齐去了。

  吴云和吴梦俩兄妹一条船,翠翠和张生一条船,刘老汉和那群孩子又一条船。他们坐着小船渐渐驶离,越驶越远,不一会就看见一大片荷叶荷花相间摇曳,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又像在画里,又像在诗里。

  “玩闹归玩闹,可别掉下去了,要是掉下去了以后就不带你们来了。”刘老汉嘱咐这些孩子。

  这些小孩八九岁的年龄,一边玩水一边答应着。

  “你们这庄里倒有许多好地方,真真不用愁烦无聊无处去。”

  “那可不,小时候我娘跟我讲了许多诗,其中有两句写荷的,我尤为喜欢——杨诚斋先生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和周美成先生的‘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写的绝好。你娘倒是教了你好些诗。”

  翠翠垂下眼帘,一边撑船一边说道:“她也没和我细讲缘故,只让我自己去品,直见了这些景,这些诗才突然通了灵性。后面我又发现这荷花倒有好些个名,如莲花、菡萏、芙蕖等,还有一名叫水芙蓉,之所以添个水字,是与木芙蓉区别开,木芙蓉才是芙蓉花,树高花艳,明丽得近乎牡丹,只是更为‘清姿雅质’,牡丹却显得富贵华丽……”

  “难为你倒知晓这许多。”

  另一条船上的吴梦听见了便说:“张生哥,你刚来这不太清楚,我们庄子里可是有五大才女的,我们翠翠姐便是这五大才女之首。”

  “张生哥,你别听梦儿胡说,我倒算不上有才,只是我生性便爱花草,爱看美景,又偏巧看过一些诗书典籍和花草笺图,就给记下了。”

  “翠翠姐,你说的可远不止这些呢,你写的桃花诗和四季诗话早够我们传诵了,张生哥,你不信可以问我哥。”吴梦又转头看着吴云问:“哥,你说是不是?”

  “很是的,翠翠,你也不用谦虚,你的才气那自不必说了。”

  众人又说笑了一番。

  正说着,船已经驶近,整个池塘都是郁郁青青的荷叶和粉嫩的荷花,荷叶下是掩遮的阴影,那水波便呈现着暗绿色,荷叶却也分了好几种绿出来,深浅不一,错落有致,张生记起早些年爹收藏的一些书画来,里面有一幅叫采莲女,整幅画虽然技法不算高妙,但是颇有意境。

  翠翠、吴云和刘老汉的船分开往池塘的两边去。

  “这里的莲子再过几日便全熟了。只是那时,这般这么好看的花也便谢了。”翠翠开始采莲子,张生坐在船的一头看着翠翠忙活。

  “明年还会长的。”

  “等明年又要好久了。不过下起雨来倒有另一番意境,李义山先生有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倒挺喜欢的,心境、意境倒全有了。”

  张生默默听着,突然翠翠一下没站住,好似要摔下水去,张生连忙起身扶住翠翠。

  吴云兄妹见状关心道:“翠翠,没事吧?”

  “我没事,还好是有惊无险。”翠翠说道,“多谢张生哥。”

  “不客气,刘姑娘没事就好。”

  “快别讲诗了,当心待会去给塘子里的鱼讲诗。”吴梦笑说。

 “梦儿几时这么顽皮了,云哥,你快打她。”

  “翠翠莫怪,许是几日未见她的轩哥了,倒拿你来打趣。”

  “哥,你怎么又提他了!”

  翠翠在一旁笑问道:“怎么?梦儿和轩弟吵架了?”

  “翠翠,他们之间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说。”吴云顿了顿又说:“只是张家的荣弟倒也时常来找梦儿,我们刚刚准备走的时候还看见他过来。”

  翠翠笑道:“咱们梦儿倒是挺受人欢迎的。”

  “梦儿啊,我看这荣弟比轩弟脾气好些,但你好像更喜欢轩弟。”吴云偷偷观察妹妹的神情。

  吴梦一时羞红了脸,还没言语,只听翠翠说:“云哥,快别说了,都给梦儿说害羞了,她这会儿子怕是躲荣弟来的。”

  吴梦一听更觉得脸红起来,只嚷着:“哥,你和翠翠姐都欺负我,你们都是坏人,我回家告诉娘去。”

  翠翠和吴云都笑起来,张生在一旁也跟着笑了。

  这时晚霞渐渐出来了,张生回过头看见了翠翠粉嫩的脸庞,像荷花,又像这晚霞。余晖照在水里,把水波染得五颜六色,五彩斑斓的样子倒非常衬景,也衬人。

  “梦儿,我考考你,你记不记得才女李清照有一句词,和现在的景致很合配。”

  “翠翠姐,你干嘛考我啊,你旁边不是有一个现考的吗?”吴梦笑道。

  张生笑着说道:“是那一句吗——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翠翠笑道:“正是。许是梦儿自己不记得了,倒拿来考你,你说的那首正对着这景,但写的有趣的却是后面一句——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我觉得,她看到鸥鹭惊飞的时候也应该看见了这样美的晚霞。或许我们此刻正看着她当时看过的景致呢?这样一想,眼前的景又更显生机,倒添了几分活泼,感觉自己与它们有某种隐秘的关联。”

  “难为你有这样子的想法。我从小便在书房待的时间长,各样的文字也背熟背烂了,却没有这样的领悟。”

  “所以才要多见见风景,心才会有感觉。”

  “刘姑娘所言极是。”

  吴梦说道:“张生哥,你用不着刘姑娘梦姑娘地叫我们,只叫翠翠和梦儿便可以了,我们庄子里没这么多礼节约束。”

  张生默默点着头。他又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几个月总有一种拘束之感,和这里格格不入……他的思绪飘向远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金黄色的光像鳞片一样飘洒下,浮在水面直晃眼,又随着水流一会儿皱起,一会儿皱平。

  吴云兄妹俩的船往翠翠他们这边靠,吴梦伸手给了翠翠和张生一些剥好的莲子。

  “味道怎么样?”翠翠看着张生问道。

  “还不错,甘甜清爽。”

  “那肯定,你们也不看看谁给剥的。” 

  众人都笑了。

  “小姑娘小伙子们,咱们回去吧!”刘老汉朝他们喊道。

  众人都答应着。

  伴着落日余晖,一行人撑着船往回赶,三条船在金色的水波里越驶越远,直到变成了三个黑点,只有船上小孩的嬉闹声还可以模糊地分辨。


  五

  秋夜桂下听秋风,秋月秋灯人未眠。

  回首昔时案下苦,秋窗秋雨梦难安。

  炎炎夏日已过,又到了秋季。

  张生自觉已经待的够久了,便思忖着离开之事。

  这日,张生往林子里去找翠翠。

  地上的枯枝落叶满了一地,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窸窣作响。

  前头传来翠翠的声音:“张生哥,你怎么在这呢?你看看我刚刚采的菊花,这些晒干泡茶喝,味道可好了!”

  “好。”

  “那我们回去吧。”

  说着,翠翠提着篮子就往前走,却发现张生没跟上来。

  她转过去看向张生,只见他低着头,后背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四溅开,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地上的枯叶上,斑斑驳驳,像洒下的泪。

  她听见张生说:“刘姑娘,我准备这几日就动身离开了,叨扰了这么久,多有打扰,若有不敬之处,还望担待。”

  树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往下飘落,像半空中受伤的蝴蝶疯狂下坠。

  “嗯?为什么呢?”翠翠问道:“我们这里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张生回答道:“实在是打扰太久了,心有不安。”

  翠翠笑道:“这有什么好不安的!我们先回去吧,走的事再说,这件事得和我爹还有庄主说一声再商定。”

  张生只好点头答应着。

  说着他们就往家赶,翠翠走在前头随口说道:“对了,以后叫我翠翠就行,叫刘姑娘怪别扭的。”

  张生窘迫地答应着,低着头跟在后面往前走。

  回去的路上看到远处的山上长满了一片一片的红树林,像一把大火,一直烧到天空上,而天空又是那样纯净,纯净得蓝,纯净得干净,纯净得安宁。

  张生觉得在这里自己的心可以像铺平的一滩水,享受这种简单而平静的快乐。倘若他不是张生,倘若他的心从没有被外界世俗浸染过,倘若他从此刻开始失忆……那他便可以融入这里的万千景色之中,甚至成为景色的一部分,那样他看向翠翠他们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也在其中……但是他清楚,他真实地存在,他的心真实地痛过,他是张生,不是翠翠,不是刘老汉,不是庄里的任何其他人,他不属于这里,他迟早都得离开。

  秋风静静地路过,桃源庄平静地没起一点儿波纹,秋草像喝醉似的摇摆,远处的落叶无声飘落,一整个秋的空气像一堵墙一般,将内心波涛汹涌的张生隔绝在外,张生隔着一层膜看这个世界,不明白是世界套上了透明膜层,还是自己被兜在一个透明膜层里面……

  张生的内心各种滋味翻涌着,又看刘老汉这几日都挺忙碌,离开之事便暂时没提。


  到了月圆佳节这日,众人都到王婆婆家吃中秋月饼、赏月猜谜。 

  院子的树上、屋檐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五彩斑斓、图案各异,灯笼上写着各种谜语,人们零零散散地聚集在院子里,或坐或站,有静默赏月的,也有开怀谈笑的,更有许多兴致盎然围着灯笼转悠猜谜的,有些年纪小的孩子跑来跑去,高声嬉笑,院子里分外热闹。

  天上挂着的月亮分外圆,外面散开一圈的光晕,前人写思乡往往借着月亮,于是,后人一思乡便看月亮,却又偏巧是圆的,又或者偶尔抬头一看是一轮圆月,心里便生起思乡之念。

  张生望着天上的月亮也不觉陷入了沉思。他想,人间终究还是和月亮相隔的,月亮月月圆、年年圆,家人一旦过了团圆的时辰便再也不能圆了,而这人世间的事却不知几时能圆,或许到老都只是月亮残缺的一角……他又望向了夜的深处,觉得自己心里的事,远比这夜更深、更难以捉摸。

  这时刘老汉看见他便过来了。

  “想家里人了?”刘老汉说着便递给他一杯桂花酒。

  张生点点头,接过桂花酒慢慢啜饮起来。

  “听翠翠说你想离开?”

  张生的手忽地一停,他没抬起眼,不敢看刘老汉,只轻轻地说道:“是。”

  “按道理,你是客,我们也不便久留,倘若有意久居,我们也倒是很乐意,在我们这个庄子上要过一世倒也容易、安稳。不过,我们庄里的人从未离开过,你要是想走还得和庄长说说。”刘老汉语重心长地说道。

  “好。多谢刘老汉和刘姑娘这么久以来的款待,小生我真是感恩不尽!”

  “哪里的话,不过举手之劳。话说,你今后有何打算?”

  “按我原本的打算就是去柳州投靠我爹生前的友人。”

  “嗯,有去处就好。”

  话毕,刘老汉又去找其他庄人说话了。

  张生一个人喝着桂花酒,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这时翠翠过来了。

  张生把同刘老汉说的话都告诉了翠翠。 

  “确是这个理,按我的道理,冬天冷的紧,这附近要是没什么旅店屋舍的你便难了,你等过了冬,到明春才好赶路呢。”

  张生一听确有道理。

  “再过几日便是我们庄里的丰收节,等那日才热闹呢。”

  听翠翠这样一说,他便想着先把行程搁下,等明春雪化了便走。

  月亮挂在天上,静静地偷听着地上的一切对话,又将这些话说与秋风,于是,它们便有了共同的秘密。


  不知不觉便到了十月初十,也就是丰收节这天晚上,庄里人都赶到了楚庄长家中。

  一到这张生便知道这丰收节非同一般,外头院子的土坑里埋着火,几人围坐着,正吃着香甜的地瓜,还有人拿棍子和钳子在那里倒腾,烤香味在空气里四散弥漫,直窜进人的胃里翻腾;旁边又支起了好几个火架子,用木头桩子支撑着,中间就放着肉烤着,每个架子旁边都围着好几个人,他们一边吃一边说笑。张生听翠翠说,他们烤的食物种类繁多,有羊肉、猪肉、牛肉、鸡肉、鱼肉等,还有一些小巧的肉食,如虾肉、蟹肉也一应俱全,此外,还有玉米、茄子等。

  院子里火苗窜动,火灰碎碎屑屑地飞扬,火光直冲夜空,把人照得也流动扭曲起来。他们吃着高兴了就唱几句,跳几个舞,还有耍棍子的,热闹非常。

  这时楚庄长站在院子里看见翠翠和张生了便招呼着过去,互相问好之后楚庄长开口道:“张生,刘老汉说你打算明春离开是也不是?”

  张生答道:“是的楚庄长。”

  “这样也行,只是这出去可要废一番功夫,不过不打紧,等明春再仔细商量。”楚庄长望向翠翠道:“翠翠,你带他去吃点东西吧。”又看向张生:“想吃啥就吃,别客气哩。”

  张生连忙道谢,心里想着,明春离开之事算是妥了。

  话毕,翠翠便带着张生坐到一边的凳子上。张生正拿着一个烤地瓜吃着,翠翠递给他一串烤牛肉,又放了一盘子调料在旁边。

  “你试试,蘸上我们特制的调料。”翠翠说道。

  张生试了试,只觉得香味扑鼻,一尝,辣味在舌尖晕染开,口感甚好,焦烤味摄人心魄,把空气熏一下,连空气也变得美味入口。这时走来一个瘦壮的汉子,他笑着递给翠翠一串肉,嘴里笑说道:“翠翠,这一阵子在和我爹奔忙没来瞧你,你看你忙着陪别人也不来找我。”

  翠翠笑着便准备和他走另一边去说话,临走还不忘和张生说一声。

  张生望着他们俩人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儿笑一会儿吃,像院子里其他人一样。他回想自己刚来这时的情景,又想想此刻,忽觉得时光荏苒,却又不觉得漫长,真可谓“山中无历日,寒岁不知年”。又觉得人若是都可以像这桃源庄里的人这般无所束缚地活一世,或可“玉颜不改,岁月无痕”,成就千长之寿,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可笑,家业、功名皆未成,人世还没历过几遭便想着远离尘世、隐居避世,觉得此时的自己与老年时的陶潜先生所差甚远,自然之景和人生感怀远没有那样的境界,更觉得自己俗之又俗。正想着,那汉子和翠翠便朝他走来了,翠翠端来一杯酒递给张生,他就这些烧烤一并咽下肚中,甚觉快畅。

  众人又吃喝说笑了好一会儿,烤食渐尽,众人也渐散。


  另一日傍晚,天上悠悠地下起了雨,屋子是木头做的,屋顶铺着青瓦,雨水顺着瓦槽缓缓滴落,张生感觉这里的雨和以前见过的雨都不一样,这里的雨浸入他的身心,让他烦愁尽散,外面的雨却隔绝他的身心,让他烦躁不已。雨下得很绵长,他心里涌起一种跳跃的心安感,好像时不时跃出水面的鱼,过往灯下埋首书卷的生活仿佛就在眼前,像烛火一样鲜明地跳动,他好像跳出了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借着昏黄的烛火认着书页上的字,母亲不时进来给他倒水、给他添衣物,父亲则不动声色地站在屋外静静望着他,他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来的、又站了多久,他只是时不时看见他的身影,有时还会听见轻轻的脚步声,有时候根本没有声音……虽然那段日子很辛苦,但是他还是很怀念,因为那个时候父母都健在,现如今,父母皆已故去,他自己又暂时躲避在此,前途一片迷茫,不觉得心生愧意,顿感无助和无力。 

  他呆呆地望着秋雨连绵,地上的一切都被打湿,天地静的似乎只剩下他自己,他感觉自己的存在被这秋雨给放大了,被放大的还有内心的思绪。

  “张生哥。”张生一看,是翠翠。

  “张生哥,感觉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了?”

  “心有不安吧。”

  翠翠望着张生道:“张生哥,你爹娘都已故去,你待在这里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还不安呢?”

  “刘姑娘不知,人间诸事,岂能说走就走呢,小生我寒窗苦读十几载,又怎能贫贱无为,在此躲避一世呢?”

  “张生哥,或许你在外面也不见得就可以实现胸怀抱负,世道混乱,不得意者比比皆是,你又何必去受这个苦呢?”

  听着翠翠的话,张生不禁又陷入一番沉思。一辈子无所羁绊地、快活地生活在桃源庄里怎么会不好呢?从一个充满危险、不确定的圈子跳到一个安全的、安定的圈子怎么会不好呢?放弃泥泞、荆棘,走一条平坦安适的路怎么会不好呢?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相反,他想的东西太多了,他只能明确的是,他的心结在外面,而他只能用自己的一生,去解那个结。

  他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雨。

  秋雨无声地落下,把他们的对话浸湿浸没,只留下心绪打着旋儿往下沉。


  六

  一夜风紧雪纷纷,拈得梅花一缕魂。

  今朝红装同素裹,他朝雪落几人淋?

  一日,张生刚起了个早,觉得冷,推门出去一看,院子里摆着好几个草垛,草垛前已经被翠翠和刘老汉摆上了食物果品,院子两旁围着草垛都点上了蜡,每堆草垛上都放着几包厚厚的纸,都用饭粒糊上了,里面放的是一叠叠纸钱、纸衣,还有写着先祖名姓的纸。

  张生走了过去,立在院子里默默地看着。随着刘老汉点燃草垛,烟雾渐渐升起,地上没有起风,那些烟四散着朝不同的方向飘去。这时刘老汉把杯里的酒洒在地上,翠翠缓缓走上前拿出一张叠好的纸,投进了其中一个草垛里,遇火的瞬间,火苗窜上来,纸张扭曲起来、两个角渐渐消失,最后被火焰吞噬,燃成灰烬,张生静静地望着翠翠,翠翠静静地望着火焰和烟雾。

  张生一句话也没说。

  他上前跪倒,也祭奠了一下,又向张老汉另要了杯酒,朝天地跪拜,也算是祭奠父母了。

  跪拜完毕,张生便站在一旁。翠翠走到他旁边说:“张生哥,你看这些烟都循着不同方向去了,我们给先祖、亲人烧的东西这会应该也都送到了。”

  “刘姑娘,那封信是……”

  “写给我娘的。我每年都写,好让她知道我们一切都好,虽然她可能什么都知道。”

  张生沉默着没说什么。

  他缓缓走到院子外头,看见庄里各个屋舍升起的白色烟雾,袅袅地飞向各个方向……


  张生听刘老汉说再有几日就下雪了,庄里人好似都盼着下雪一般,只有时不时的孤鸟在天地间徘徊,它们和张生一样,都不知该期待什么。

  雪是在一天傍晚下的。

  张生往外走去,见地上已落满白雪,空中的雪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他不禁感慨:真是“未若柳絮因风起”。院子里有很多小孩子在玩雪,他们把地上的积雪堆成各种形状,插上树枝,又放上些树叶子;尽管天地一片洁白,但是树上的叶子却依旧是绿的青的一片……远处几株梅花在凛寒之中绽放,艳丽的红色成了这雪白天地间唯一的绚烂,香气悠远,让人肃然触动……翠翠也同这些孩子一道儿玩雪,一见张生来了,便站起身走向他。

  “每次下雪的时候这些小孩子都会来这里,他们可爱玩了。”

  “小时候,我以为白云是一大团棉絮,云朵上有人踩动,便下起了雪。”

  “之前没学过诗的时候便看过雪了,学过诗再看雪,只觉得这雪更美了些。”

  “写雪的诗里,只有一句我是极爱的——韩昌黎先生的‘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真难为他想,这雪景春景竟时空相遇,都在这冬天里现了。”

  翠翠仰头看着雪飘下,又伸出手接,雪一碰到她的手心,便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

  “下雪的时候,我会感觉离天好近,雪从距我多远的地方下来,我好像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刘姑娘。”

  “嗯?”翠翠看了一眼张生,见他没看自己便又说道:“张生哥,你在这里好像很见外似的。”

  “我也感觉到了。虽然你们这的一切我都很喜欢,但是我终究不属于这,我的生活在外面。”

  翠翠安静地听着张生说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往这边缓缓走来,翠翠忙过去搀扶。

  “孙爷爷,下雪天您怎么还出来走动,万一摔了可怎么办?”

  “不打紧,我在屋里待不住,就想出来看看雪。”

  翠翠帮孙爷爷拍打掉头上和身上的雪,张生一看,老人已然是满头白发,那白色竟比雪还白些。

  “孙爷爷莫不是想吴奶奶了?”

  “还是翠翠懂我。你吴奶奶最喜欢的就是这下雪天了,每年冬天我都陪着她在外头玩雪,你那时还小,就在院子里玩雪,她倒是喜欢各处走,记得有一回……”

  雪静静地下着,张生突然想起翠翠说的,雪花慢慢飘飞,好像在讲故事一般。这故事一讲,便是一生。


  七

  碧树寒烟色愈孤,花光碎影梦沉浮。

  桃之夭夭新粉色,送君万里迢迢路。

  第二年春天,天地焕然一新,桃花又一朵一朵地开满了山头,仿佛比往年更盛了些。

  到了张生要离开这日,庄里人都来送行。

  “张生兄,记得以后还要回来看我们呀!”

  “小伙子,这几个饼你拿着路上吃吧!还有些酒你也带走吧!”

  “小伙子保重啊,有啥困难了就来找我李老汉!”

  “张生兄,下次你来了我给你看我的话本子!”

  “别忘了回来看我们翠翠姐啊!哈哈……”

  ……

  张生喝完送行酒,一边道谢一边挥手告别,庄里人都簇拥着送行,一直送到河岸边人群才渐渐散去。

  来到河边,只见有三条船停泊在岸边,楚庄长并几个庄汉已经到了,身后又有刘老汉和翠翠执意要相送,于是他们便一并上了船。

  张生不知这出庄之路在哪,又不好细问,只得任凭他们引路。

  驶了不知几个时辰,船靠岸,他们来到一座山前,整座山都是山石嶙峋,上面长着一些浅浅的草和藤蔓,张生望了一眼便知绝无攀爬的可能。

  张生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楚庄长呼唤那几个庄汉朝山底下一块大石头走去,几人一齐使力,竟把这大石头给推开了,里面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又见这几个庄汉扛起锄头进去挖,楚庄长让张生稍等片刻。

  翠翠拉着张生到一旁坐下,并递给他一支桃花说:“张生哥,桃源无所有,聊赠一枝桃。”

  张生接过桃花,心内感激不已。

  他又问翠翠:“刘姑娘,你们这出庄之路为何如此艰难?”

  “张生哥有所不知,我们先祖进到此地没多久便把入口封死了,还传下代代都必须遵守的祖训:必须世代守护桃源庄,除非守不住,或者无需再守的时候。”

  张生点了点头,不禁为这训言所震惊。他望着眼前的山山水水突然领悟到:陶潜先生构建桃花源是在暮年之时,他饱揽了世态炎凉、人间悲苦而构建出一个美好社会的缩影,他祈愿的是天下社会都能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而绝非为了隐居避世、了却残生,而他张生的出路应该是走向外面、革新天下,而不是固守桃源、隐居避世,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以及要带给他们、带给自己的希望……

  不一会儿洞口便与外界连通了,张生和他们一一告别之后便往洞口走去,他走进去只能远远地看见一个白色光圈,越往前走光圈越大,与此同时,洞口也越狭窄,他勉勉强强才走到了光圈处,抬眼望去,外面是澄澈的天空和青碧的远山,他伸脚往外头就走,却是一脚踏空跌了下去,等他眼前看得清了,仔细一看,还是澄澈的天空,只是多了一些横斜的桃花枝,他一起身,从胸前滑落了一枝桃花,他拿起这枝桃花,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他又看看四周,惊讶地发现这里是一片桃花林,中间被一条潺潺小溪给隔成两岸,地上是青绿的嫩草,被落下的桃花零零碎碎地覆盖着,风浅浅地吹着,阳光如细细尘埃点点落下,枝条上的桃花漫不经心地飘落,落在草地没有声响,落到溪水中便顺水而流,张生沿着这条溪水一直往前走,不多时便走出了桃花林,来到一片林子里,林里的树木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处处都透着春天的气息,等出了林子、上了坡,回头望望,已不见一星点儿桃花的颜色,只有手上的一枝桃花。

  再往前走便来到了一处开阔地,青草依依,在春风里低垂着,路边一块醒目的大石头赫然在目,上面放着一个包袱还有一把伞。

  他走过去拿起包袱一看,里面的东西都还在,恍觉如一梦,他又看看手上的桃花枝,平静的脸色中渐渐露出浅浅的笑意,他拎起包袱、拿着伞,大踏步向前走,眼前是一片平旷,风过草低,远山连绵,像海浪一样起伏,离天忽高忽低,却又紧紧连着大地。那里有他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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