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四十三)

接下来的数日,侯景在城中近乎是绝望地看到,王僧辩诸军在石头城西北连营十里,宛如长龙,对建康形成合围之势。侯景先时曾将大小船只悉数装满石头沉入江中,想以此阻塞秦淮河口,使敌军舟师受阻。他又将王僧辩父亲的坟茔扒开,挫骨扬灰,妄图断其气运。而今看来,这一切都是徒劳,若再不出击,不日便受四面死围,必困死城中。侯景找来王伟,仿佛临危遗命一般,让他好固受台城,自己则将率队出击。王伟心知这是眼下唯一的希望,也就不以阻拦,自己所能做的,也仅是安顿好后方。

侯景率着万余甲士、八百军马列阵于西洲之西,这是城中仅存的武装,也是羸弱不堪的、疲惫的武装,侯景已经竭尽所能把城中一切男子都抓来充作兵源了,上至二毛纷杂交错的老者,下至未及常人肩高的稚子,都拿起了戈戟,列阵于王僧辩军营之前。

侯景遥遥望去,观其军容律肃,声势浩大,便知胜望难存,可还是驱使着士卒集中兵力一往无前,向着主帅王僧辩方向直冲过去。王僧辩见这群人虽是穷寇,但身处绝境中的人往往还能爆发出异于常态的战力,一时不敢贸然交战,便稍稍退却了些,想要避开锋芒,同时也是以此来消耗敌军的体能和斗志。侯景知道王僧辩意图,可此事己军势头正盛,若骤然停止冲击,敌军待会儿又将上前挑衅,如此再三,势必将我军活活拖垮。更不能突而退却,徒是引来敌人追击。

只得硬着头皮强上,可行至中央才惊觉埋伏,后方突有箭至,如雨如蝗,瞬间躺下几百具尸体,乃是陈霸先的弩手在结阵放矢。两边侧翼又骤然响起马蹄踏地的声音,地动山摇,搅得人心悚惧。

乃是王琳和杜龛在一左一右,各率铁骑千余,冲进了阵列,许多人才刚听见耳旁一道风声呼过,立时就被砍翻在地。

侯景见自己的阵列瞬间涣散,自知险境不能久留,便率领亲卫,左冲右突,好容易才杀出一条血路,逃到一处安全的栅城里躲着。

回望了一眼,队伍已是七零八落,如他的帝业他的野心,被拦腰截断、被分而歼之,尸骨无存。队伍还没休整好,又见王僧辩的中军,踏着严整的步伐快步向自己跑来,踏地的不是马蹄,是捣碎人身的石碓,起伏的不是军号,是地狱罪众的哀嚎。

敌军越近侯景反是越看不清,只觉脚步声惊天动地,把他周遭的山河震得摇摇晃晃,这里的山崩了,那里的天塌了,这边的大道断了,那边的日头熄了。这天摇摇欲坠,这地翻来覆去。

侯景此时仿佛丧失了人的理智,困兽一般地、本能地率着残众、拼死作战,不知在马上打杀了多久,总之是累到极点了,这马身忽左忽右,他看四周的山河,也觉得是不断变来换去的,天旋地转,连带着自己的身子也被拉扯得错位了,他坐在马上感到自己身体晃了晃,随后轻飘飘的,便在地上高飞了,要彻底飞入地底。可知这乾坤彻底颠倒,他胸膛承受了重重的一击,原来他是飞到了大地的穹顶,再飞不动也飞不了......就这样贴合在地面,看着远处的刀尖交错,鲜血四溅。直到从天而降的几只手腕将他抱起,拼死带回了台城。

侯景此次战败,汉国已是分崩离析,各地的守将纷纷或降萧梁、或降高齐。唯一还插上汉家旗帜的也就是台城了,可西边石头城的守将卢晖略早已大开城门迎接王陈联军, 至此,戍卫建康的最后一道屏障也已轰然大开,台城势孤,只如一个裸露的果实任人摘采。

而台城的主人侯景...自上次兵败从马上坠落、险些丧命之后,收拾了散兵残将,暂时驻扎在皇城附近,却再也不愿踏进去一步。

他把这辉煌的宫阙看作是给他开启他厄运的魔盒,他想起了那日盘旋天上颜色绯红的大鸟,和登基前夜突如其来刮倒伞盖的秋风,如今看来,俱是上天的指示,天命既是造成他一切失败的根源,他再也不愿去奉什么天,承什么命。

联军很快就要包围建康全城,自己到时便是想走也插翅难飞,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危险的境地,一如当年受高澄驱逐,游离于朔漠和荒野,暂别了荣华富贵,再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以待从头。

他正勒转马头,急欲东逃之时,却见缰绳紧绷,拉扯不动。回头一看,才知是王伟立于马下,两手紧握缰绳,不许战马掉头。侯景强压怒火:“王丞相!朕待你不薄,你这是为何?”

王伟亦是神色肃穆,痛心疾首道:“从古至今,哪里有叛逃的天子?而今宫中府中,尚有亲兵护卫,皆可一战。陛下纵然前次战败,而今尚有余力。但若就此奔走,只会让士民寒心,台城上下,再无一人有心守战!”

侯景怆然大笑:“当年我在漠北力败贺拔,智擒葛荣。扬名河朔,等同高王。来南直度大江,取台城如反掌,打邵陵王于北山,破柳仲礼于南岸。王卿辅我多年,皆是亲眼所见。”

王伟忆及往昔,悉是颠沛流离,几经沉浮,才搏来而今的位极人臣,而今眼看就要烟消云散,心中亦是翻江倒海,感慨道:“微臣素知陛下。”

“我侯景可是不通军事之人?”侯景喝问道。

“陛下不是。”

“我侯景可是贪生怕死之人?”侯景声音再次提高。

“陛下当然不是。”

“那么,今时之势,朕岂有不知?然此天亡我,非战之罪。再战无有天助,亦是徒劳。”

“皇上何必言天命!事以至此,俱是人为,人能败事,亦能成事!”

侯景冷笑,骤然抽出腰悬利剑,剑尖直指王伟,厉叫道:“王丞相,好一个俱是人为!今日之事,是谁的所为?!是你,当初我本想安居寿阳,是你怂恿我起兵反梁,让我与全天下为敌!之后又是你力主我登极称帝,这虚浮的汉国天子尊号,给我带来了无穷的灾变和厄运,一切,都是出自你手。你而今还敢来拦我?”侯景言讫,最挥剑直落,割断了王伟紧握于手的缰绳,最后一眼仰观了这层层宫阙,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王伟收手不及,两手被剑刃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汨汨。他却只顾着心里的悲哀,把手头的这一点疼痛都给忘记了。

看着侯景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才知自己这么多年来,是错跟了主公,当初受着侯景的一点恩德,又看中了他的威名隆重,故而竭心尽智,其后才知侯景目光短浅,原不是自己心心希冀的英主。可自己早将一副肝胆,寄望于一个普天之下人所共弃的贼臣,纵是所托非人,也只得将就时势。

可怜自己还以为凭恃个人之力,能扶立起一个将倾的帝国。如今连这的主人都弃置了他的基业,自己一个辅臣又如之奈何。

王伟袖手离去,之后便是一阵一阵的长叹急啸,他千思万虑,想不明白的是,是什么让侯景从野心勃勃的枭雄变成一个怨天尤人的懦夫。

他开始检索侯景长久以来的得失,一步步均是按照自己计划行进....背叛高澄、乞降南梁、奇袭建康、自命汉王......直到其中一环出了纰漏,这纰漏便是错爱了溧阳公主,女人,是不朽的天敌!

她的妖容媚态蒙蔽了他的前程,花言巧语消弭了他的雄心。生在皇梁宗室,便害得梁廷覆灭。入为侯景之妻,就累得他霸业尽毁。

巴陵战役侯景之惨败,就是由于这不祥之人追随军旅,惑乱人心。大汉朝廷上下异心也是因这恶毒妖妇从中挑拨,离间君臣。侯景在自己辅佐下,本能成全桓公临终之所恨,魏武生年之不满。

可惜全被这女人给毁了!这女人不仅毁了大汉国,更毁了他宰执天下,名盖管葛的梦想。

王伟愈想愈是悲愤,强压住伤痛,扔掉冠冕,手按佩剑,向着皇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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