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言诗的成长
关于五言诗的起源,是文学史中一件非常难解决的问题。有说起于枚乘的,徐陵编《玉台新咏》时,在古诗十九首中指出《青青河畔草》等诗八首,再加《兰若生春阳》一首,题为枚乘杂诗。有说起于李陵的,《文选》中有李陵诗三首。钟嵘的《诗品》,于古诗以后,以李陵为第一家。但是这些都没有定论。
枚乘、李陵们的作品,都有可疑之处,我们不能轻信。所以我们要退一步问一下西汉究竟有没有五言诗?古诗十九首中,有没有西汉的作品?我们的回答是,西汉有五言诗,但是古诗十九首那样完美的作品,西汉却没有。
李善《文选注》说:“诗云驱车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乘作明矣。”钟嵘《诗品》也说:“《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他们的意思,虽承认古诗十九首中有许多是东汉的作品,但同时也还相信有一部分是出自西汉的。到了现代,几乎人人都断定这些作品,全都是出自西汉以后了。
我们虽是不承认枚乘、李陵的作品,虽也不承认在西汉有古诗十九首那一类的诗歌,但我们仍是相信西汉时代已经有了五言诗。这种五言诗,是五言诗酝酿时代尚未完全成熟的作品,或是形式或是文字的技巧,都还带有某种缺点或尚未发育完全的痕迹。西汉时代是辞赋的全盛期,是新诗体的酝酿期。无论文士或是民间,都在那里从事试验创制新诗体的工作。有的摹拟《诗经》,有的效法《楚辞》,也有合《诗经》、《楚辞》兼而有之的。在乐府的民歌里,这种试验的现象也可以看得出。《孤儿行》、《妇病行》两篇,后段都以“乱曰”作结,明明是采用《楚辞》休。纯粹四言的《诗经》体,本来就很多,不去说它。至如那些杂言体中,时时有着连续七八句纯粹五言的句子,活现出五言诗在试验期酝酿期中的状态。由试验酝酿而达到一种定型体的完成,是需要一个长时期的努力。
由西汉这种未成熟的五言体的演进,到东汉班固的《咏史》,是五言诗体正式成立的一件重要史料。我们虽不能说班固以前再没有入做过这种工作,但我们却可以相信五言诗到了班固时代,还只完成其外表的形式,没有达到苏、李古诗那样的文采。《咏史》诗虽没有多大的文学价值,却有重要的历史价值。
班固以后,做这种新体诗的人自然就渐渐地多起来了。如张衡的《同声歌》,秦嘉的《赠妇》诗,赵壹的《疾邪》诗,蔡邕的《饮马长城窟》,郦炎的《见志》,孔融的《杂诗》,繁钦的《定情》诗,蔡文姬的《悲愤》诗,辛延年的《羽林郎》,宋子侯的《董娇娆》,都是有主名的完美的五言诗。其它如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以及拟托的苏、李诗一类的作品,大概也就在这时代产生了。由其文字的技巧,与五言诗的风格看来,这一批作品,是应该都出于《咏史》以后。
由班固到蔡邕,在五言诗的艺术上的进步,有一条非常明显的痕迹,由这一痕迹,我们更可了解文学演化的过程是渐进的,不是突变的。这些诗里,古书中有的称为乐府,有的称为古诗,这些都无关重要,但我们要注意的,是张衡、蔡邕之流都是作赋的古典文学的能手,但一做诗,就完全呈现着通俗文学的气味,这无疑是受有当代乐府文学的影响的了。因了这种影响,使中国的诗歌,无论形式内容都得了新的生命,新的发展。
关于汉代五言诗的进展,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西汉是五言的试验和酝酿时期,班固、张衡时代是五言的成立期,建安前后是五言的成熟与兴盛。这种论断,在好古者看来,自然不会满意,然而我们为得要尊重文学进展的历史性,是必得要如此的。
顺便,提一提七言诗的问题。七言诗的成立,较五言为迟。武帝时的柏梁联句,传为七言之祖。但此诗真实性久有人怀疑。再如高祖的《大风歌》,李陵的《别歌》,汉昭帝的《淋池歌》和张衡的《四愁诗》,形式虽近乎七言,但句中多用兮字补足,明明是《楚辞》体的杂言,但在这里已经呈现着七言诗体的酝酿状态了。到了曹丕的《燕歌行》,才形成纯粹的七言体。不过当时作此种诗体者为数不多。故汉魏、两晋时代,只可看作是七言的酝酿试作期,而其正式的成熟,不得不待之于南北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