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道林费尽千辛万苦,整夜熬油点灯,苦读苦学,为的能考一所理想的大学,谁知一个包办婚姻,毁了他的前程。这个打击,对他本人和整个家庭来说,的确太大了。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嘴里虽然劝说儿子,不行就回来劳动。可心中,他们后悔极了。12年来,老两口省吃节用,东山日头往西山背哩,长年累月在地里刨挖,为了供养儿子念书,费尽了心血,为的是儿子能求功名。如今一切都完了,这才是哑巴吃黄连呢,有苦难言。公爹没想到会有这码子事,他老人家心里也清楚,离开学校的大门,回到农村,还能有个啥出路,只能和他一样,当土地的主儿。婆母坐在儿子身旁,用手摸着儿子的头,乖哄说,好娃娃哩,听妈的话,既然念不成,咱就另寻打算。人常说,行行出状元哩,只要你是个好好,世上的路宽着哩,还能吊在一棵树上不成。公爹说,你妈说得对着哩,俗话说,遍地是黄钱,全怕没人捻。只要我们人勤快了,不愁光景过不了。你们两口子和和睦睦,把光景过到人前去。
对于黄土高原偏僻乡村农民来说,在那个困难的岁月里,要想供出一个大学生,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多数的农民,连眼下的温饱都无法维持,常年靠吃国家的救济粮,扶贫款度日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谈得上什么供学生。他宗道林能读到今天这个高中学历,说实话的,全靠他那个老红军大哥和二哥三姐省吃节用的帮助下,才读出来的。全家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才考上了大学,结果,还被包办婚姻给阻了。这件事,对于一个上进心强的青年来说,精神上的打击可想而知。这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他只好信天由命了。
这天中午,道林挑着两只木桶,下到河湾里的水井上去担做饭用的甜水。他一抬头,望见对面的山坡上,收工回来的社员们个个兴高采烈,有说有笑,热热闹闹,一群一伙往下走。后面跟着几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个个肩膀扛锄头,说说笑笑行走在回家的土路上。他们满头白发,在阳光下那么显眼。顿时,一种难受和羞愧,使他低下了头,心想,自己太书呆子气了,两个老人整天在地里操劳,他怎么能一天到晚,待在家里闹情绪呢。不出去劳动,让村前庄后的人笑话。是的,作为一个农民,哪一个不是靠苦吃饭哩。庄稼人嘛,不出山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甚至别人遇到你都不愿意理你,觉得你扫兴。他痛苦地想,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生活是严酷的,他必须承认眼前的地位,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了,他的命运似乎已经确定了,他就是个农民了。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整整身上的衣服,担起了沉重的水桶上了硷畔,大踏步走回了院子。
第五天下午,他出山劳动了。他的参加,在村里引起了纷纷的议论,有些老年人不知道底细,便说这个憨娃娃放下好好的书不念,跑回来受死苦来了。道林底着头干活,一声不言传。知道的人说你说这话,把小伙子给冤枉了,哪里是他不念了,那都怪包办婚姻,把娃娃的前程给断送了。噢,原来如此,大部分人听了这一说,都可怜起道林的不幸。
60年代初,在偏僻的山区能考出一个大学生,那真叫山沟沟里飞出了金凤凰,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事。若真是这样,那会轰动一道川的,可而今一切都成泡影,多数的庄稼人们都为他的不幸而深感可惜。此刻,也有个别人对他的不幸而幸灾乐祸,此人不是别人,就是大队长高海周。他在一旁暗想,哼,你小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天扑的远走高飞呢,这下倒好,乖乖回来劳动吧。高海周心里乐滋滋的,像吃了甜蜜似的。
在地里劳动,好多庄稼人都担心道林,说,唉,这娃娃从小没受过苦,你要慢慢地来。干活不敢太猛,出力太过了,说不定干上三两天就躺倒了。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婆姨女子们,看着原来洋洋气气的一个白面书生,而今变成了一个老农民打扮的人,都为他纷纷惋惜。所有的人都很同情他,并对他察言观色,普遍的印象都说他瘦多了。
道林出工的那天,社员们正在张沟梁山坡上锄谷子,拨苗的活儿他干不了,就跟上翻麦地的犁沟后边,打土坷垃。他把榔头举得越来越高,浑身的劲往完使呢。上屹崂的老五宗海宽,一边扶着犁耙,一边笑着说,哎呀,好我的兄弟,你那样干一天下来,你就累倒了。干农活虽然要发力,可也有它的一巧哩。好多的窍门你还没掌握,别急,慢慢来。来,跟着老哥我学耕地来。老汉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犁地的技术。
从那天起,他每天按时按点和社员们同出同归,傍晚收工后,回到家里,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他疲乏地躺在土炕上,累得连饭也不想吃。婆母疼在心里,笑在脸上,乖哄儿子说,好娃娃,再累也得吃饭。起来,吃上一点人就精神了。公爹坐在油灯下,一边抽烟一边说,刚开始,娃娃不习惯,过上十天半月,慢慢复炼下来就好多了。两位老人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分不清个青红皂白。他一声不吭地躺着。
第二天,他照样按时下地干活。家里人谁也劝不下他。他天天怀揣着悲痛的心情,挣扎着下地去劳动。他觉得大地的胸怀是无比宽广的,它能容纳了人世间的所有痛苦。他一句话也不想跟别人说,就这样埋头干一天苦力活,晚上回来,就悄悄地回到自己的窑洞里。我看到他如此苦闷,心都快要碎了,几次想上前奉劝几句,可他不愿意和我勾通。无奈,只好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熬度日月。
后来,他的思想慢慢转过了弯。他在劳动之余,读书是一种充实自己,让自己不至于荒废时光的办法。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经常来我们家看书,有时就借走回家里去看。他们问道林,你们家哪里来得这么多书?什么书都有,太让人羡慕了。道林说,这些宝贵的书都是我老太爷宗贡业留下来的。你们可以借去看,但千万不敢丢了。因为这是我们老太爷留给我们宗家人的唯一财富。大家都说,噢,原来如此。真没想到我们宗家族人中竟然有这样有功名的老祖,这是我们宗家族人的骄傲。道林说,只要大家喜欢读书,我完全支持你们。从此,年轻人们你三本,他两本互相交流着看。他们从书中学政治,学文化,学文艺,读书看报,从中开阔了眼界,学到了很多的知识。
当时,农村生活非常艰苦,全村没有一块钟表,日常生活只能是白天看太阳,晚上看三星,更谈不上什么电视机,全村人连一台小小的收音机都没有。农民生活之外也没有什么娱乐,年轻人就经常聚在一起拉拉话。村里的年轻人都很喜欢和道林接近,有时在田间地头,有时在山坡劳动,只要一休息下来,大家都围绕在他身边,问长道短。大家一起劳动,战天斗地,晚上开会学文化,学毛主席语录。散会以后,大家在一起,他给那些不识字的年轻人教认字。他说,你们都是青年人,一定要学文化,没文化是不行的。一个个睁眼瞎子,对外面的世界两眼一抹黑。一定多识字,多学文化,才能心明眼亮,做一个对国家,对人民有用的人。
在村子里伙伴们的鼓动下,道林重新唤起了对生活的美好热望。在大家的邀请下,他又拉起了心爱的二胡,哨响了他平生最喜欢的“梅笛”。大家在大门外边的硷畔上,一块娱乐。青年男女在他的音乐伴奏下,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三十里铺》《走西口》等不断头的信天游。村里的大人娃娃纷纷跑来观看,稀罕着这份娱乐。那年月,在偏僻的山区农村,人们的生活过得贫困,单调、死板、固执是当时农民们的生活写照。他们能接近外面的信息,只能凭借五官。什么电视机,录音机,压根就没听说。全村人连一台小小的收音机都没有,人老几辈子没见过钟表是什么样子。人们看时间,只能是白日看太阳,夜晚看三星。晚上,猪狗都安宁了,就证明夜深人静了。当时,在偏僻的山村,人们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可想而知,还谈得上什么文化生活。一年到头,村里每户收一点钱,请一个瞎子,来说上两场书,就算过了文艺瘾了。
两场秋雨过后,迎来了凉森森的秋天,秋分后紧接着八月十五,道林的姐夫和三姐赶回来过中秋节。三姐的到来,让全家人都非常高兴,尤其是小甜甜,喜出望外,她喊声妈妈,一扑扑到妈妈的怀里。三姐抱起女儿,母子俩好久没见,亲热得不得了。三姐亲吻女儿后,从包内掏出孝敬公爹和婆母的纸烟和一包饼干,另外还掏出一件紫色条绒上衣。这件衣服是她结婚时做的,当时属于最时新的外套。她说我帮她带孩子辛苦,这件衣服她基本没穿,送给我穿。我从心里感激三姐的关怀。姐夫手里提着从粮站打来的30斤白面和20斤粮票。说这点面粉家里过个节日改善一下生活。粮票留下家里谁去县城逛街时进个馆子,吃个一顿两顿的。那个年头,50斤粮可不是小数目,进饭馆没粮票,连一碗小米饭都吃不到。要知道,当时我国的人们吃饭凭粮票,穿衣凭布票,人们的生活非常困难。我也知道这50斤粮是三姐两口子省吃俭用从口粮内挤出来的一点细粮,带回来孝敬老人的。
晚上,道林二嫂一家也过来了,孩子们高高兴兴过中秋节。婆婆坐在炕头前,吩咐我和二嫂将三姐带回来的白面挖上几碗,全家人吃了一顿肉燥子白面条。饭后,用西瓜月饼献完了月亮后,一家人边吃边拉话。
三姐问道林,回来参加生产队劳动习惯吗?道林说还可以。三姐说,劳动是一件好事,对你来说,也是一个锻炼得好机会。另外,在劳动中一定要巩固你学下的知识,慢慢有机会再准备往出考。道林低头不语。他二哥坐在前炕边说,唉,生活中谁能想到这些事呢,提前给你结了个婚,就耽误了娃娃一辈子前程。而今把咱兄弟闪在这二架圪梁上,上不能,下不得,一旦回到农村,再想往出走比登天还难哩。不知得等到驴年还是马月呢。姐夫坐在后炕边接着说,唉,没有那么难,小弟文化高,有的是机会,最近咱县委发了一份新文件,延安师范要招一批学生。道林一听,心里一动,再一想不行。他说,人家招生是对应届毕业生,那能轮上我呢。姐夫说不是,它正对的对象是民办教师和返乡青年。道林激动地往起一站,说真有此事?姐夫说,文都下了,我还能哄你。这两天正在报名呢,你要是想参加,就快去报个名吧。
道林为这事一夜没睡。他在书架上找出高中的课本,第二天一早起来,饭都没吃就往几十里外的县城赶。他来到教育局找到主管招生人员去报名。那人说,要公社出手续才行。他转身向公社赶。当他找到公社教育专干时,专干说,这个事首先要你本大队出证明后,公社才能办报考手续。并说,你要想参加考试,就抓紧点办,时间只剩两天了。心急如火的道林往回返,一口气步行了几十里路,又返回杨青大队,去找大队当党支部书记的大哥。
大哥听了,笑眯眯地说,这是好事,你们这批有文化的青年,而今都是国家的栋梁,目前国家正在用人之时,快去到大队会计那开证明去。说着,顺便写了个条子,递在了道林的手中。他接过条子,告别了大哥,心里热乎乎地来到了刘砭,找到了会计刘瑞说明了来意。刘瑞拿出高海周的条子说,大队长不许我开这个证明。当时会计是高海周的妻家侄女婿,住在刘砭村。他听后倒吸一口冷气,只好返回村子找高海周,求他行行好放他走。高却满不在乎地说,你回来了就安心在队里参加劳动,而今还想往外跑,你走了,老人婆姨娃娃等谁养活哩。道林听出了对方口气生硬,知道再求也无用,只好往回返。
道林追求理想的前程,却遭到了高海周的拒绝,心情便陷入了很大的苦闷之中。
夜晚,他也不主动去找村里的青年伙伴们,独自一个人在村头的土路上徘徊着。每当这个时候,村里那些伙伴们,三三两两撵来围绕在他身边,给他说安慰的宽心的话。有些还来到我们家,把二胡和他喜欢的梅笛取走,你推我拉地把他拉到硷畔的石碾盘上,让他给大家吹奏。
就这样,在村里的热血青年巨大力量帮助和鼓励下,道林的精神振作起来,重新闪闪发光。他带领村里的一帮青年,教大家学习新文化知识。他见识广,知识丰富,而且性格随和,说话也不偏激,也不保守,非常实在。大家也喜欢跟他聊天,特别是晚上,村里那些年轻人,经常来到我们家串门,听他给他们讲中国历史,讲世界历史,讲书中很多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开阔了这些山里人的眼界。
道林喜欢看书,而村里人大多不识字,他就经常给他们讲书本上的知识,让大家对读书识字产生了兴趣。也有些识字的青年,来跟他借书看。他支持大家读书学习,对农活也都很快学会了。劳动中,他舍得下力气,和一个壮劳力能干一样的话儿。村里几个年龄大一点的老年人说,年轻人好好干,咱农村只要你能吃下苦,不愁过不了一个好光景。
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居住在隔壁下窑内的公爹和道林,睡梦中突然被窑内传出来的一阵婴儿的啼声惊醒。道林只觉胸口一热,翻身爬起下了地,撒开腿就往外跑。当他迎着婴儿的哭声来到家窑门,听我娘家大嫂笑吟吟地对婆母说,呦,大干妈,这下好了,给你老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孙子,大人娃娃都好着呢。道林站在门外,在心里庄严地说,是呀,我有了儿子,我要做父亲了。婆母和大嫂忙着接生孩子,将孩子包裹好,放在后炕的热炕头上。大嫂下地来到厨房,给我熬好了一小盆小米稀饭,端过来让我乘热喝上。婆母给我泼了一碗红糖水,说是用它来补血的。公爹在隔壁的下窑,听道林说生了个儿孙子,就忙翻开书本,给孙子起了名字学名宗力杰,奶名亚宁。以后,他的学名从没人提过,一家人只管叫奶名亚宁。
得了一个新孙子,老人心里高兴,这天一大早起来,就提着箩筐在外边拾了一筐子粪,提回倒在院内的粪堆上。放了箩筐和粪叉,搓了搓冻僵的双手,进得家门来,望见小孙子双手环抱在头。老人用手摸了摸孙儿的头说,你个小东西,一晚上不乖乖地睡觉,吱哩哇啦喊啥呢。由此可见,老人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孙儿。
那个年月里,人们的生活都困难,连坐月子的产妇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因此,月子地里,娃娃奶水一直不够吃,时常饿得哭喊着。这可急坏了两位老人,婆母东问西问找下奶的方子,听村里岁数大的人说,要吃七泉水百家粮。婆母听后颠颠着一双三寸金莲,怀抱着讨粮袋子,手拿着打狗棍走村串庄,一连找捞了七个村庄的泉水,并讨了百家的粮回来,就为了给孙儿讨到一口奶水。
老人用讨回的七泉水和百家粮给我做饭吃。也许是老人的辛苦感动了上苍,加上我也下地能活动了,帮婆婆做饭,干个轻微的活儿,奶水渐渐旺盛起来。有了充足的奶水,孩子一天一个样。二老望着越长越亲的小孙儿,眉开眼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