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子迎面走来,五短身材,脑袋大。身高估计一米六,如果说低了,请不要怪我,男人如果不高,会比女人更显得矮。男人腰间缠了三个游泳圈,圈里全是肉,他走路不快不慢,但是游泳圈缓缓颤抖。
每个人活着的目的不大相同,有的瘦高,好像为了捅破天;有人矮胖,好像为了压个儿头,腰间多出个游泳圈。我看不清他的面庞,隔着卡其色T恤,被他的游泳圈吸引。这个身高,让我瞬间想起一个人,是我学画画时候的画友,至今记得他的名字——宋坤。
第一次见宋坤,我十六岁,不知道他几岁,但是不影响我记住他,因为,他跟我上文见到的男人一样,个子也是一米六。那时,我们都是十几岁的小孩,我不相信他会一直一米六。宋坤长着标准的国字脸,一双大眼睛,眼神透亮,像年画中手捧鲤鱼童子的眼睛,喜乐吉祥。宋坤眼睛出彩,鼻梁不高不低,嘴巴不大不小,被安置在一张国字脸上,就显得特别有故事,显然不是富贵的故事。为什么我至今觉得不富贵,可能因为宋坤的头发,就像荒地的蒿草,茂盛而凌乱。两条裤腿满是颜料的油垢,让人觉得不管春夏秋冬,他只有这一条裤子。这条裤子上的颜料已经盖住了裤子本来的颜色,厚厚的颜料重量沉过裤子本身的重量,但是他没有办法扔掉它,也没有办法换下它洗一洗。宋坤经常笑,总是很快乐。笑起来特别干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就像河里游弋的虾米,自在温和。洁白的牙齿闪耀着光泽,跟裤子的颜料垢形成鲜明的对比。
宋坤家在农村,是复读了三年的留级生,不知为何走上学画的道路,很明显家里不会掏钱供养。没钱交学费,他也不懊恼,厚着脸皮蹭课。老师们习惯了每年都有这样的学生,并不撵人。画室的主办人是艺术学院的教授,这所画室办了十多年,早就赚得盆满钵满,怎么都不会在意一个学生的蹭课。有时候,画室还要仰仗这些复读生,因为他们画的是真好,新招的学生,看见这些复读生的作品,就会产生幻觉,这是间高水平的画室。
我看宋坤画画,知道他真有两把刷子,让他蹭课有理。宋坤画画神速并且乐呵呵的,不像其他学生,尤其新手,拿着铅笔左笔划右度量的,各个眉头紧锁,下笔没轻没重,画面生硬变形。宋坤不拿铅笔量人物比例,甚至不拿铅笔,只是打开一个三五公分直径的圆盒子,满满一盒铅灰,亮闪闪的,乌黑黑的,特别细腻,就像仙人炼丹的配方一样。
宋坤不急不躁,伸出大拇指蘸着盒子里的铅灰,在纸上开抹,行云流水,深深浅浅,在纸中间很快就抹出了轮廓,他又伸出食指继续抹,这次抹的是颞骨、颧骨、下颌骨,头像的骨骼就出来了。这时,只听旁人的画板上,开始响起沙沙沙排线的声音,宋坤却开始用指甲“刻画”人物的眉眼了。他依然不用铅笔,手指头和手指甲似乎比铅笔好用,画不准的时候,拿一块橡皮泥,三下两下蹭到位,或者擦了,用指甲重新扫出一条准确的眼线。他不像画画,倒是像变魔术。其实,用指甲的时候也不多,因为人物面庞的块面被涂抹塑造出来,结构抹得准确,头部的模糊概括反而让五官更加突出,不需要太使劲儿雕琢。
其他学生多数画的不像,反反复复改型,擦得多了,纸禁不住折腾,起毛边,或者被印上乌黑的铅渍,慢慢地画得没了心气儿,甚至撕了重画。我从没有机会看到宋坤有这样的烦恼,我幻想成为宋坤该多好,一只手一盒铅灰就抹出一张画,周围人发出“啧啧啧”的赞美声,即便有高手看不顺眼,也忍不住不多看两眼。
我想成为宋坤,跟他说,“坤哥,你教教我吧。”
坤哥看着我小白的水平和白菜帮面色恳求的态度说,“请坤哥吃碗面,教你。”
我不信地追问,“你说的当真?”
宋坤露出白牙笑着说,“我吃饱了,就教你。”
“坤哥想吃什么?”宋坤打量着我说,“吃碗面就行。”
我巴结地说,“可以点好的。”
宋坤咧着嘴巴露出一口白牙又笑了,“妹妹,吃面还不好?”
我也笑了,因为我也不知道画室附近有比吃面还好的餐饮。宋坤说吃面,就吃面,他说什么都对。很快,服务员就把一大碗臊子面端上来了,最上面铺着碎肉丁,下面一层铺着切成菱形的淡黄鸡蛋皮,切成短圆柱形的翠绿豆角碎,还有切成圆圈的青葱,再下面一层才是白花花的面条,卧在红艳艳的油汤里。
宋坤不跟我废话,低下头准备开吃,狼吞虎咽之前,他夹起一个瘦肉丁放进嘴里,边嚼边把其它瘦肉丁埋进面里,吃到只剩汤的时候,他开始捞肉丁。那时,我对肉没有食欲,只对于被埋在面里的肉丁好奇。
正当我挑着面条不紧不慢往嘴里送,思考宋坤吃肉丁的与众不同时,宋坤咧着嘴笑了一下说,“妹妹,给坤哥再点个烧饼行不?”
我秒懂说道,“再来一碗吧。”
“不用不用,再来个烧饼就行。”坤哥不以为然地吩咐道。
我叫来服务员,“再加一个烧饼。”很快一个巴掌大的烧饼,就送到了餐桌上,宋坤不开咬,而是把饼子一块一块掰开,一个一个泡在面汤里。
只见那碗臊子面的鸡蛋碎、豆角碎、葱花都消失不见了,大大小小的饼浮在红汤子里,就像一个个进了水的白色背包,宋坤一口一个,一口一个……
多年后,我很难回忆起宋坤如何教我用手指抹着铅灰画画,但是这顿饭,让我记忆深刻。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会想起宋坤,想起他如何在面汤里泡烧饼。他个子不高,现在不知道是否还是一米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笑容的纯净,吃饭的姿态,这是非常重要的一课,教我乐观和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