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小草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多情，她却看着自己变得前凸后翘的身子慌了神。小草知道，一家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自己，等着她长大成人。
父母恨不得她就像田野里的庄稼，只要一个季节就能熟透。哥哥看着门前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的槐树，早已望眼欲穿，心烦意乱。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奶奶露出几颗参差不齐像朽木一样的牙齿，含糊不清却又毋庸置疑地对她说:“小草，你快点儿长大，将来给你哥换个女人回来，我们家不能断了香火。”
那时候小草尚小，还不懂得香火的含义。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她给哥哥换女人，自己又不是东西，为什么要换来换去。
后来，奶奶病入膏肓，不吃不喝，除了香草谁也不认得。她拉着香草的手，断断续续地重复着那几句话：“一定要给你哥换个女人……香火……香火……”她含着眼泪告诉奶奶，将来她一定要给哥哥换个叫香火的女人。
没过多久，奶奶化着一缕青烟飞走了，听说去了遥远的天国。小草常常坐在槐树下，望着门前连绵起伏的山脉猜想，天国到底在哪个地方。
花开花落，四季轮回，岁月给了小草丰厚的馈赠。弯弯的柳叶眉，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银铃般的笑声如出谷黄莺。
村里的女人开始交头接耳，摇头叹息。这么漂亮的姑娘，可她的命运却要和哥哥捆绑在一起。那个有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哥哥，能给她换得了什么好婆家贤夫婿。
六月的晌午，太阳像个火球，炙得地面像烧热了的锅炉，让人无处下脚。小草路过河边，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心里的凉意在一阵阵荡开。
她丢下沉重的背篓，来不及擦脸上的汗水，便偷偷地下了河。多情的河水，亲吻着小草的每一寸肌肤，她闭上眼睛感受河水的温柔。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草发现自己的脚踩不到泥泞，身子不由自主往上漂浮。她惊慌失措，想往岸边靠拢，可是水的浮力越来越大，小草的身体继续漂向河中。她只得大声呼救，汹涌的河水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毫不客气地呛入她的口中，再迅速地漫过头顶，小草消失在河流中。
正当她意识越来越薄弱，再无力挣扎时，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头，她靠近了一个宽厚结实的臂弯中。
“石头哥，谢谢你。”小草被抱上了岸，劫后余生，她脸色苍白，全身不停地颤抖，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
“草儿，你怎么这么大胆，一个人敢来河里洗澡，我要是不来挑水，你想过后果吗？以后一定要注意安全。”石头一边责怪小草，一边轻拍她的后背，小草慢慢恢复了平静。
“石头哥，我刚扯了一背猪草，实在太热了，看中午没人，我就想去水里透透。”小草从石头的话语中听出了关切，又看到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自己曲线毕露的身体，少女的脸变得绯红，像三月盛开的桃花，明媚而生动。
石头比小草大三岁，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见到小草溺水，石头的心，像被连根拔起的树，活生生地扯得残枝断根。刚才远远地看到小草，不过打两桶水的功夫，河面的黑点就越来越小，他来不及多想，不顾一切地跳进了河里。谢天谢地，小草终于化险为夷。
小草十七岁那天，母亲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手，眼里的光芒，像饥饿的乞丐见到久违的美食:“小草，你终于长大能换亲了，你哥哥都已经二十三岁了，他身体本来就有点问题，再耽误下去，更加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了。”
小草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自己就像深秋的落叶，逃不过被风吹得零七八碎的命运。她眼里立刻出现了石头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有好几次，明明看着石头在向自己靠近，她的心“咚咚咚”似乎有小鹿乱撞。心里有千言万语，正想着该和他从哪儿说起，可是一转眼石头就消失不见了。她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好半天，仍然不见石头的影子，只得茫然若失地转身离开。
小草无法抗拒家里的安排，又猜不透石头雾里看花的心。“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变得陌生而遥远，她觉得自己就如水中的浮萍，无依无靠飘浮不定。
小草生日刚过，媒人便上门来提亲。五里之外的一户人家，不介意小草哥哥腿有问题，但是男人的年龄却比小草整整大了一轮。听说男方家连生了六个儿子，才盼来了一个可以作为换亲筹码的女孩。
由于两家男方都着急，相亲很快进入了正式的程序，双方见面互参家境。对方家的女孩正是十八九岁的妙龄，小草的哥哥心花怒放如吃了蜜糖。
当男方见到水灵灵的小草时，眼珠子瞪得溜圆，张得像碗口一样大的嘴，半天都合不拢来。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会时来运转艳福不浅。
小草望着个子矮小，身子有些佝偻的男人，不经意就想起那次溺水的情景。石头的手臂力大无穷，一下子就把她拥入怀中。回忆总是那么美好，她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男人见到那一低头的温柔，以为小草对自己动了情，他垂涎欲滴，恨不得马上把小草娶进门。
按照风俗习惯，媒人隔天又带着小草和父母去男方家里。她一步三回头，希望石头从天而降，如果此刻他出现，她愿意不顾一切为他停留。可是望穿双眼，始终没有她期待的人出现。
小草行尸走肉般来到男方家，她对这个未来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丝毫没有一探究竟的兴趣。男人死死地盯着小草，趁她上厕所的瞬间，快速地溜了进来，如饿狼般抱着小草又摸又啃。
小草像触电般拼命地反抗，男人并没有怜香惜玉停下来，在他眼里，不过是女孩子害羞欲迎还拒的小把戏。小草盯着被岁月刻出一条条皱纹的墙壁，知道它又脆又薄根本藏不住声音，她顾不上羞耻大声呼救，希望父母听到呼声后伸出援手。然而，除了她的声音，世界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没了踪影。
小草突然明白，没有任何人愿意帮助自己。父母怕她反悔，恨不得早点把生米煮成熟饭。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愿意换亲，眼看着自己家的香火有了延续，怎么可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成了战场上唯一的猎物，羊入虎口，只能靠自己突围。小草低下头，在男人的肩上狠狠咬了一口。男人猝不及防，立刻瘫坐下来，她飞也似的地跑出了房间。
看着惊慌失措的小草，一帮人都在心里遗憾，差一点就大功告成，提前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
夜里，小草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高高挂在苍穹的月亮，冷冷地俯视着大地。池塘的蛙声，此起彼伏，洒落一地的惆怅。白天离开男人家的时候，男人在她耳边洋洋得意地低语，以后你就是案板上的肉，我想怎么剁就看心情。
想起男人的所作所为，小草像吞了苍蝇一般恶心。一辈子很长，以后的日子该怎么熬。
她和石头深深浅浅的过往，再一次在心头绽放。
阳光明媚的早上，他们嘻笑着相互打闹，他摘下不知名的野花，像变魔术一样，编成花环戴在她头上；夕阳西下的傍晚，他用温暖的大手，紧握她冰冷的小手，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田野里、山坡上，每次干重活，他都抢着帮忙。她怜爱地擦去他脸上的汗水，他趁势抚摸着她乌黑的长发，她羞涩地转过身去，偷偷闻着他留在毛巾上的气息。往事一幕幕，斑驳了记忆的色彩。
小草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悄悄起床往石头家走。背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母亲上前来拉起小草的手，不由分说拖着她往回走。
回到家里，小草心存最后的幻想，也许，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母女俩坦诚相对，她会心存一丝柔软。于是，她鼓起勇气告诉母亲，她不想嫁给那个叫陈大旺的男人，这一生，除了石头哥，她谁也不会接受。
母亲默默地听着，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正当她忐忑不安猜测母亲是何用意时，隔壁传来父亲呼天抢地的哭声，原来母亲上吊了。她看到父亲老泪纵横，母亲一脸死灰坐在床沿，被吵醒的哥哥知道真相后，直接就给她下跪。
是的，从出生开始，她就肩负着全家的希望。小草彻底醒悟，无论如何，她都逃不出命运的桎梏。半晌，她抬起头，曾经清澈璀璨的眼眸，再没有一丝神采。她平静地告诉父母，以后一切都由他们做主，母亲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两家人都担心夜长梦多，赶紧选了个黄道吉日，两个月后，双方同一天嫁娶。
石头最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小草两个月后就要嫁作他人妇了。
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就认定了一辈子要和她在一起，永远不分离。尽管母亲多次劝慰他，小草这一生，不属于她自己，更加不会和他有交集，千万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但他不相信母亲的话，人定胜天，幸福要靠自己争取，他静静地陪着小草长大。
可是有一天，小草母亲找到他，她先把石头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将来一定会前途无量。
后来却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流着泪乞求石头，让他给自己家留条活路，就算小草主动来找他，也要拒绝得毫不留情干净利落。石头默不作声无言地反抗，他怎么舍得放下心爱的姑娘。
小草母亲见石头无动于衷，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她直接给石头跪下来，求他为自己家留条活路。如果石头娶了小草，让吴家换不了亲断了香火，她将愧对列祖列宗，只能上吊自尽来谢罪。
石头深深地明白，如果没有了小草，自己的人生，就像被打烂的镜子支离破碎。奈何他势单力薄，无法与生死对抗。他只能躲起来，远远地看着小草，看着她痛苦，看着她挣扎。每当夜深人静，他听到自己心被撕裂的声音。
深秋时节，落叶纷飞。石头和小草在集市上不期而遇。小草叫了一声石头哥后，禁不住潸然泪下，所有的思念、煎熬、委屈一起涌上心头。石头望着魂牵梦萦的女孩，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思念，他们有太多的话要对彼此倾诉。怕旁人看见说长道短，他们不敢多交谈，匆匆约好夜里再相见。
终于熬到夜深人静，两人心急如焚来到相约的地点。他们都明白，就算彼此相爱，情深似海，可是谁也没有办法去改变命运的安排。小草的婚姻，犹如一张陈年的蜘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不小心，便会网毁蛛亡。
所有的悲伤，在夜色下四处蔓延，他们唯有互诉衷肠抱头痛哭，来反抗命运的不公。石头告诉小草，从此以后，就算天涯海角，他也要守护在她身旁。她若幸福，他就远远地观望；她若遇到艰难险阻，他便会披荆斩棘，为她开辟一条新路。
“石头哥，你心里有我，我已经很知足了，我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婚事，但我有办法不让陈大旺碰我，我的身子永远都为你留着。”小草说完就掩面跑走了。
结婚那晚，男人望着鲜艳欲滴的小草，心急火燎要行使丈夫的权力。小草从身后拿出一个纸包，面不改色地说：“陈大旺，在我没满十八岁之前，你不能碰我，否则你见到的就是我的尸体，不要以为抢了我手里这包老鼠药就完事，你根本抢不完，我带了很多，藏在不同的地方，你要想人财两空尽管来试试。”
男人望着小草手里的纸包，一下子蔫得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明白后果意味着什么，村里有两个小媳妇，都是因为这东西，一气之下丢掉了性命。妹妹已经嫁过去了，他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再忍忍吧，反正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小草将藏在嫁妆里的垫子拿出来，铺在门边，再拿出厚厚的被子，然后和衣躺下。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只能孤注一掷。
婚后，小草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量减少与男人见面的时间。她必须十二分的警惕，才能保证自己的清白。
初冬的傍晚，雾下得特别早，整个村庄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小草回家时经过河边，看到一个朦胧而又熟悉的身影。她苦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是他，自己是相思成疾了，才会看谁都像石头。
回到家里，小草拖着疲惫的身子，急急忙忙生火做饭。她听到男人和他父母在堂屋里闲聊，说河边来了一个养鸭的年轻男人，还带了鸭棚和锅碗瓢盆，看那架势，打算长期住在村里。
小草听罢，心里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滚烫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争先恐后掉下来，那是幸福与苦涩的交汇。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石头那晚的话，饱含着怎样的深情。
他们彼此相爱，却又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爱情的堡垒和防线。
整整一夜，小草都无法入睡，权衡再三，决定尽快去见石头。待鸡叫三遍黎明来临时，她就匆匆起了床，端着一大盆脏衣服往河边走。一路上，她感觉自己的心随时都要跳出胸口，平时只需要几分钟的路，今天却变得无比漫长。仿佛每一步，都丈量着她对未来的希望。
因为厚厚的浓雾，能见度变得十分低。当小草像电影里腾云驾雾的仙子般出现在石头面前时，他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一切的坚持都有了意义。
他们的日子有了盼头，至少，相爱的人近在咫尺。白天，哪怕是远远地望着，他们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爱怜和坚定不移。夜晚，空气里弥漫着爱人的气息，他们枕着对方的名字，卸下一天的疲劳，在午夜的梦里，细听彼此的呼吸。
因为爱情的力量，石头每天都充满活力。为了节省粮食，提高蛋的质量，他每天都赶着鸭子，到处寻找食物。为了打开市场，四处奔走寻找买家。因为口感好，价格公道，石头的鸭蛋总是一抢而光。他把卖蛋的钱又买了几批小鸭，慢慢地具备了一定的规模。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小草离十八岁那一天也越来越近。想到小草对陈大旺的许诺，石头的心就撕心裂肺地疼痛。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对小草说：“草儿，我们离开这里吧，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做一对光明正大的夫妻。”
小草沉默半晌，迟疑地摇了摇头：“石头哥，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你让我好好想想……”
石头把小草紧紧拥入怀中：“草儿，无论多久，我都会一直在这等你，你在哪，我在哪。另外，我养的几百只鸭子，现在值不少钱，到我们走的时候，全部留给陈大旺，算是对他的补偿。”
小草把脸紧贴在石头胸前，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衫。曾经，那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她苦苦挣扎，却无处遁寻逃不出生天。如今，有心爱的人给她力量，又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让她陡增了破茧而出的信心。
“石头哥，有你在身边，我再也不会害怕，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心甘情愿。”小草眼里的希冀灿若繁星。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悄悄露出了笑脸，笼罩在大地的雾霾，终于慢慢散开。成群结队的鸭子，“嘎嘎嘎”地引吭高歌，似乎在告诉主人，新的一天到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