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不拎清长来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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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报最后几天,徐建信一直盯现场。他在大会议室一角发愁,眼盯手机,手摸键盘,来回切换不停。

老板办公室在顶层,会议室在下一层,徐建信不知这回汪总什么时候上楼召见他。报告初稿已出,还有不确定事项收不了口,收集的底稿尚待完善。怀疑的问题未决,内控通不过,报告流程卡住。他有心让客户过关,客户方面会谈记录都是底稿一部分,包括老板说法,也是流程的一环。即使最后正式报告过不了关,开脱理由充分,外不得罪客户老板,内不难为自家老大。

公司层次多,手下人问科长问处长都不行,只好报知徐建信。他罗列一份清单,提交给客户总监。总监会意,推说要问董秘,董秘说要问汪总。

底下人说不清楚的事,或大或小。大事他们知道一点,不愿意说,不敢说。小事还要花功夫整理,要么上下游公司或各类机构不配合,要么有意拖延。能解决的问题,手下人不会这么费周折麻烦老板,以免引来训斥,“这点事还要找我?”徐建信盯汪老板给交代,汪老板盯徐建信出正式报告。

流程这么长,徐建信不是耐心不够,而是已知问题所在,急来无用。汪老板没交代的事,底下人当然不敢说,推到老板身上最省事。老板经常不在,问十次有九次不在,碰运气见到一次,人正要出门。董事长室房门大开,几乎不见人进出。不清楚的人还以为老板不在这里上班,要么唱空城计给人看。属下找老板,先联系秘书,确认后上楼。除非特别紧急,也不敢直接打电话。老板有事会热线跟他们说,他们打给老板,老板常不接,不是没看到没听到,就是晾着他们。然后等老板主动打过来,交代如何如何。只有主管部门或外部机构来访,老板要提前安排迎接等候,恭敬到位,坐不了一会儿便去会议室或餐厅。

既然直接找汪总不成,徐建信请他手下转达,不论急事慢事,一向这个规矩。汪总很有数,时候到了一定安排见徐建信,每次少则让他等上半小时,一两个小时常有。麻烦事要拖,拖到急,急到以为无解,最后迎来转机。耐心陪客户磨,也是徐建信专业能力外必备的功夫。

十几个男女晚饭后喝口水接着干,底稿资料堆了一大桌,埋头于屏幕前,边翻资料边敲键盘,没有下班的意思。徐建信打了杯咖啡,翘二郎腿似喝未喝。这时董秘轻声进来,俯身徐建信耳边:

“汪总请你上楼。”

“哦,终于想起我啦?”

徐建信并未兴奋起来,只说等会过去。他有意磨蹭,没抱什么希望,也想让对方感受一下他的态度。他为公司处理问题,并非汪老板手下,当面询问走流程,没结果也是结果。多数情况老板不愿见,由手下传话,隔空交流避免尴尬。老板不怕为难,明知回答不了,三言两语打发手下可以,对付徐建信还得硬撑门面,摆个排场。

让徐建信等这么多天,最后也让汪老板等一会,反手拿捏一下角色的代入感。凭老板口风尺度,真说了什么事,反而大家都不好办。有实情不说,隐瞒的责任在老板。徐建信有记录,事后监管方面调阅好说。汪老板清楚跟徐建信说了也白说,不如等监管来函或召见,看追问到到什么程度,再找理由对付。

只要兜得住,老板不在乎多兜些事,尽量避开徐建信们没完没了的查询。磨到最后,等到董秘抱进一大摞报告签字盖章,他就暗笑。如果签字页太多,他直接安排手下盖签字章,自己只在一页签字文件清单上签字。看董秘抱走一堆文件,汪总轻舒口气,好像在为手下办事。历时多月,各种问题交锋,只为公告前走通各环节,多少个晚上不能睡觉,才闭眼,梦里又开始操心一个周期的事。

几年反复,监管要求不断加码,汪老板已磨成尚存一息的死马,谁都可以上去踹两脚。徐建信不是医生,死马活马都医不得。他甚至连诊断都谈不上,确诊病症不是他的义务,做错要修正,造假要调回,按要求审核,该披露适当披露。老板比谁都精,从不确认也不否认,瞒不住只能表态,给各方保证。汪老板不放过任何机会,哪怕徐建信有意无意透露点方向,也要抓住想法过关。过一次关,缓口气,接二连三难过关,总有哪天缓不过去。

徐建信不看病不治病,按流程测试发现风险点。有风险的问题看性质和大小,比对规范和监管要求,达不到披露意见的限度,公司即可蹭擦边球。汪老板久病成医,善于揣摩,资金进出业务往来里外捣进捣出,只要报表好看,藏什么由他权衡。总有找补不回的痕迹露出马脚,被徐建信捕捉到,加多一番博弈。

监管似乎早已察觉,适时提醒,开出关注函,比如为一笔股东占用事项予以警告。汪老板立马答应限时改正转回,随即周转腾挪,靠短期“过桥”资金抹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各方配合演戏。

掉头寸成本很高,一夜之间挣千分之几或更高也得干。几千万、几亿甚至十几二十忆资金,不同时间节点不断过桥。有时汪老板从老朋友那里临时借用,代价依然不少。有人甚至专门做这类过桥生意,看准大机构内部人员欲挣外快,跟着挣邪门钱。如此累积的财务费用相当可观,还得想办法账里账外埋起来。

此等操作,比起吃土熬夜一点点码中介费,徐建信听闻自愧不如。

他已经提醒自家老大,今年不能再让汪老板混过去,爆出来一起受罚。汪老板不跑路,死马不能跑,活马逃不掉,只能面对。徐建信签字盖章的意见,公告出来等于公布诊断结果,提示病情严重程度。各方据此判断,市场很快反应。直接影响开收盘涨跌,影响大股东市值老板身价,影响公司融资借贷。

董事长室的大班台很特殊,一套自动茶具横横亘主位,台面没有电脑电话,甚至见不到一张纸一支笔。跟老板说话喝茶,无需办公干活的配置。徐建信来过几次,老板亲手泡的茶,茶香入鼻,汤水氤氲,令人消减一时紧张,放松呼吸。

董秘引见,进屋不用敲门,直接入座。汪老板神情闪烁,略微闪过一丝疲惫,抬眼望向徐建信。

“小徐啊,你在这儿做了不少年了吧?我们情况你应该比我了解。摊子一大,忙不到位,具体事我都不打过问,不知道底下干了什么。他们做不到位的地方,你应该多多指导。”

“哪里,我们不过每年过来调些资料看看,您最了解,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还要请教。”

“这么多年你也都看到了,我不像有些公司凭空造个壳,或者施展剥离重组术,不断讲故事,编业绩造势。我从实体开始创业,一步步做出来。前两年很看好,跟着产业政策走,公司扩张投了不少项目。没想到变化太快,市场政策都在变,本来很好的模式很好的项目,我们自己贷款垫钱出资,企业、地方政府、金融机构联动,当地经济受益。

两年下来,说好的补贴没了,我上哪儿回款?这些事,主管部门也都知道,跟他们汇报不知多少回。我们也努力还了不少,还差一些,希望有关方面考虑,只能慢慢消化,产业政策金融政策也有周期。你看我天天往外跑,忙筹钱还钱,没时间顾家里,问题成堆。到年底,等着被人追,还好你不追钱。你们意思我清楚,不会让你为难。我相信快了,这个周期过去,行业缓过来,企业日子就好过了。”

“那是,汪总看得清楚,可以理解。现在监管规范,收得紧。我们不跟着走不行啊。这两年出事的公司多,行业内受处罚也多,我们也难。”

“没事,你们放心,监管方面我跑过多少趟,解释了我们困难。他们也理解,我们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不像那些胆子大的公司乱来,钱进钱出,玩空转,还有借钱出去投资的,收都收不回来。”

“是啊,您尽心尽力,我们也得尽责。您没事我们可能有事,监管两头都盯,这口饭不好吃啊。”

“我跟你们吕总说过,我的困难比你们大多了。我为公司好,运转下去不出事,平稳为先。我现金流不好,还保证你们几家机构的现金流,你说难不难?”

徐建信的难处说不出,收费不和业绩挂钩,不和市值挂钩,只跟工作量和风险相连。客户财务状况不善,老板不忙生产经营,在外忙过关,徐建信也成了他们要过的一关。胆子大收费高,有办法帮人过关的机构不在少数,非徐建信可为。高手排雷之前要探雷,漏掉一个都可能不可收拾,砸饭碗是小,前途没了,最后进去。

老汪手跟嘴都没闲,加水洗茶倒茶,一过接一过喝下去,手法顺溜。在自己地盘跟人谈话,从容度远胜上门求人搞定各部门机构。喝人家的咖啡不如喝自家的茶。茶台上从容,释放信心,茶汤沉静提升底气,减轻徐建信的疑虑。有问题,一次两次,一年两年没出事,或没出大事,说明问题可控。汪老板非神人,搞定上下搞不定左右,何况徐建信等一群分食而聚的专业机构,一两句话更搞不定。另有不少专门吃菌食腐做市的外围机构,一直在分析调研,伺机出手下注。老汪命硬,拖而不死,并非因为他能搞定谁,只因他一死不能百了,会拖累无数搞定他和被他搞定过的人和机构,甚至那些主管和监管部门。

“你放心吧,能提供的我们都提供,实在无法取证,叫当地出证明行吗?你们可以免责,有什么责我来担。反正什么抵押担保承诺,我签过无数。你知道我搞这个公司不容易,碰到难处常有,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老汪岔开话题,让徐建信继续听一遍他的创业史,不管说过多少次,每次他都要对来人重复,面对面边喝茶边说印象更深。不知不觉听多了,来人也觉得创业不易,二次创业更难,要靠大家帮忙,再来三次创业,方可摆脱困境,大家解套。

几壶茶水下肚,徐建信再坐不下去,主动告辞。汪板嫌不够,乘胜还要说下去。

“你能陪我喝茶我很高兴,这么晚了,你们每天加班到半夜,实在不好意思。我太忙,跟你们交流不够。不过你们也都看到了,公司的生产经营架子和管理流程在那儿摆着,清清楚楚,该兜底的你们已经兜底查过,又没进我个人口袋,能有什么问题?放心吧!”

“我回去再跟吕总汇报下,他肯定比我有数。”

茶台当班台,老汪设的风水局,台前各色人等招了道。

该收工了,外边还有人等。徐建信拔腿出门,先找厕所放松。切换场景,逃出老汪满屋的戾气,沾上身甩都甩不掉。

谈过话,录音录像什么都不用,凭对方的精明,房间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镜头上上下下对准他,说错话不被当证据也会被当什么把柄利用。他怀疑汪老板以为找他了解情况意在谈条件,属下把徐建信的问题全推上来,一定要老板使出最后手段。徐建信耳闻有些人干过类似打劫之事,他谨慎到每句话每一眼都含而不露,还怕误解。汪老板见过阵仗太多,不见徐建信表示,转而不提。挣专业的钱,不能干自绝后路的事,徐建信忘了在哪里听过这话。

现场工作见过老板后告一段落,回去和吕总汇报,徐建信再和内控部门探讨下出报告的底线。苦乐参杂,他感叹自己当不成老板,缺少老板特质,仅内忍这一条就过不去。每次跟汪老板见面,要得到明确答复根本不可能。老汪耗他,他也耗老汪,比拼谁能耗到最后,达成双方可接受的平衡点。放过老汪可能出问题,不放过丢掉一个大客户。现在又有几个客户没问题,吕总放手让徐建信干,考验他专业能力,磨练他人情世故。和客户不断博弈,风险和收益之间找平衡,点位低收益大,点位高风险大。

专业人士钻进专业赌场,和老汪对赌,不怕专业能力不够,在于把控欲求边界。处处暗布坑洞,睁眼看不见,抬脚难断深浅。收得住,及时上岸,收不住,暴雷走人。治病捞人的活徐建信干不来,老板自有天命,都想搏一把。捞不了人,再被拉下水,弄不好妻离子散的事也有,场内场外无数吃瓜人等看笑话。


说好下班就走,为徐建信等汪老板耽误时间,于枫莲只好找个地方陪等。等人最怕不知时限,一个多小时过去不见动静,耐心似乎到了尽头。她和徐建信一样熟悉老汪,最好沉住气刷手机刷电脑。今天她不等老汪,却要陪徐建信等。短信催人不仅扰动徐建信思路,还会惹恼老汪,令徐建信对峙中掉链。她只好保持沉默。

熬出门,深色西装衬托徐建信冷脸,阴气一时半会散不开。于枫莲收信已下到车库等候,只等徐建信开锁,上了左后座。他开上地面,不见满天繁星,只有半个月亮。后视镜里两人对视一眼,都缓了口气。静默间,红绿灯不断闪过,转过好几个街口。

“我以为你受不了已经走了,我知道等人很烦的,你真耐得住。”

“那是你,等老板等烦了吧?也不看我等谁!”

“也是,不记得我等你的时候啦?等到半夜也常有,是不?”

“你愿意,本来也没让你等,扯平啦。”

“我等你十次,你只等我一两次,怎么扯平?”

“哟,你还跟我计较吗?看不出来。”

“我哪儿敢,有人等比等人更踏实。不是吗。”

“这话还差不多,听了舒服,没白等。”

“咱们去哪儿?”

“你要去哪儿?”

“都行啊,看你。”

“送我回家吧,有点累。会议室空气不好,没人抽烟还一股臭味。大小老板高管老远看见影子就一股味道,每次来都不舒服。”

“讲究!我久闻其臭,不识真香啊,让我闻闻。”

“别,你沾上的味道别舔到我脸上,离我远点。”

“这就嫌弃我了,香臭对冲是不是?你含香自恋啊。”

“到了,回吧,自有人堵你嘴。”

他们头一次见面也是从这里出发,刚开完会,徐建信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请于枫莲搭顺风车,理由是要问她很多问题,免费咨询和免费搭车,似乎并非刻意而为。

围绕会议桌一圈人等,大眼小眼不过一眼撇过,看董事长说话有口无心,听者皆无所表。不过两人还是对上眼,徐建信确实想问些问题,于枫莲会上听到他的发问,留着下文未说。

接下来几次会,两人都没缺席,也没远程连线接入。本来一般的会他们可以不出场,或安排其他人参会,两次默契下来,更加心领神会。本来两人很熟,再见面,同处一室,同坐一车,口气相通,耳眼勾连,已非往常。

“于律师。”

“徐老师。”

“为什么不叫你们老师,律师名头高大?怎么同为专业人士,站你面前我觉得矮一头。”

“我们不当老师,没什么学识教导,扛一块牌子吓唬人?你这么高大,我抬头看你还来不及呢。”

“嗯,吓别人可以,吓到我心痒痒,这滋味,小香小辣还带冰镇!”

“呵,你哪根葱,杠得住我?看你大我那么点,喊你老师不错啦!”

“哈,你是我老师,每次都听你的,不听出事不好办。”

“这还差不多,眼睛盯假账,满脑子糊弄数字,以为东挪西凑找到平衡就没事,你信吗!”

“欸,你真比我懂,难怪你这块牌比我硬,不服不行。”

“那是,金银铜牌成色不同,别投错胎。各有所获,你这口饭吃得不比我们差。”

“你考个牌花好几年,怎么我几个牌一枪就过,到底谁容易?”

“你牛,我这个牌通过率比你那个牌低多了,你们考几年没过,一样让人叫老师。我们没考过,哪儿敢让人乱叫。”

“你们智力劳动,含金量高,我们体力劳动,一大帮人替人码账不止,靠吃土熬夜挣辛苦。你一个人做一个项目,来回跑两趟,标准模板改改,打印出来喊人签字,太便宜吧。”

“咳,我们幕后团队你没看到,我前后台全包,不比你累?风险不比你大?你别被人家忽悠,来个通报谴责,罚款停牌什么的。”

“你咒我啊,来事你扛得住,我跑不掉。好像我有同事同学被你说中,遭过罪,轻则通报,重则谴责罚款,还有进去的。难哪,我们俩该换换位体验下,怎么样?”

“你呀,你有事我替你辩,进不去的,放心!现在换位来不及了,你踏踏实实做下去吧。”

“你以为你有个牌儿就会捞人?也是,怎么没听说你们出什么事,这规则有问题啊。法律文书都是你们起草的,绕来绕去,我们绕进去,你们绕出去。”

“哈哈,你挺明白吗?规则没问题,脑子有问题,脑子不行,胆子不差,你也不想想。”

“我脑子真转不过来,脑子有问题,胆子也小,怎么办?还得听你的。”

“反正听谁的也别听老板的,掏心掏肺忽悠,拿你们那点规则装门面。你以为监管不知道?”

“咳,知道怎样,一句话,老板搞得定,出事一大堆人陪审。我们早都买保险,你担心什么?”

“搞定什么?两箱老酒还是两筐大闸蟹?保险能保你不进去?罚不到钱?还是假做存钱避税,等着跑路?要么养老?”

“别人造假,我们查假,不是同案犯。查不出来,我们认栽,查出来不披露就成同谋。保险不保险看你合同条款,规避漏洞,还要免责。还得靠你们吃饭。”

“别贬我们,有事跑不掉。你以为水平高胆子大挣钱多,要么被客户搞定,要么吃定客户,你花花肠子不少。”

“你放心,没人搞定我,除了你!”

“去你的!”

“这话不够规范。”

董事长会上说的都是公告上的话,听不听无所谓,律师表达的条条款款人人皆信。徐建信的话只能在底稿上记录留痕,说出口貌似专业,听不懂,没人要听。缺少依据的重大事项特别备注说明,留待哪天有关部门问询,出事时好交代。董事长从来都说没问题,依据总会有。至于会后等依据等到何时,只有徐建信急。

取决于董事长一人的签字承诺,什么事情皆好办,为了过关,他什么都可以拿出来担保。似乎只有老板的终极担保,有关机构才肯放过,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出问题,中介机构关注过,责任共担,公司方隐瞒的责任由董事长兜底。监管机构的问询函来多不愁,监管不能不问,公司不能不回。公司自有理由回复,加上机构的旁证,董监高默认,常常有惊无险。牵扯很多机构和人的事情不好办,不好办不是办不了,办的时机未到。

徐建信的难处于枫莲深知,跟老板玩猫捉老鼠游戏,被动应对,套进去难脱身。中介机构要帮董事长解决问题,解决不了也得想办法混过关。众机构靠徐建信守底,他这一关先过,大家放心。

汪老板的难处说出来都有道理,道理不能作为依据,更不成为证据。准则、制度、规定,还有补充细则,无数道坎要过,无数的证据做底稿留痕。汪老板会上反复吹的宏图大业,随心态膨胀业态扩张不见边际。旧钱放大成新钱,气球吹大,一个钱放大成几个钱用,几时收回几个没个准。公司上下忙于在监管要求上缝缝补补,无数解释说明和保证,纸糊的真相改头换面。老板当裱糊匠,来一个破洞堵一个。徐建信忙不停揭纸,不知揭到了哪一层,是否探到底,底下有无真相。

于枫莲听到徐建信的苦衷,不禁笑出声来。

“你要揭汪老板的疤还是揭他的底?”

“揭什么都不行,他不得挂上ST,接着PT。你说他能放过我吗?每年都被他们缠的吃不好睡不好。他说不过我,就去找我们老大施压。”

“管它什么T,他们都有大闸蟹龟鳖给你吃,你还吃不下,难怪他们着急。”

“人家养鱼养虾蟹养鳖出身,养到高科技上市不容易,先挣钞票再挣金子,现在挣市值。有点什么消息爆出来,身价马上缩水,还影响到抵押贷款什么,人家也很难。”

“不一定,签几个战略合作合同搞几个开工仪式,又可拉升。人家难,不怕难你。他身价再跌也比你强,怕是你买的保险不够赔,要是进去了,你还要混吗?”

“我不混了,跟你混吧。”

“哈哈,你挺会耍赖的。”

“你别担心,我不会赖上你的。”

“挨不上,跟谁呀!”

开车不忘瞬时转头一瞥,对上眼掰不开。

从开会时见,到不开会时见,没用几个回合。会议室当众说话太假,见了尴尬。线上天天见,线下经常见,最不愿到老汪这里见。

于枫莲讥讽的事没发生在徐建信身上,他们所里其他客户的主办人栽过坑,因此他格外谨慎。不知有坑没出事,好过明知有坑却侥幸,几乎没有客户没坑,不探清深浅不能下脚。一到出报告关口,大小合伙人加上风险内控部门,没完没了权衡。太谨慎跑掉一大半客户不行,不谨慎触雷更不行,中介不居中不能做人,也挣不到钱。

老汪每到年底总来徐建信所里,说是到监管部门汇报顺路过来拜访。徐建信就得拉上老大一起赔老汪吃喝,鱼鳖虾蟹不用上,清酒小菜便可以。老汪来,肯定碰到麻烦,徐建信更多时候托词躲开。该说的问题现场早已交代过,无需直接跟老汪汇报,董秘、总监来回传言一样不慢。老汪的茶不能常喝,喝茶不过履行程序。等到老汪主动请他喝茶,一定到了搞不定有关部门摆不平机构,要他们托底的时候。

徐建信到公司现场不解决问题,老汪来拜访也解决不了。说什么都没用,老汪强调客观原因,一边探听监管的口风,一边跟徐建信这边的老大磨,揣摩底线。不到最后时间节点,大家都摒牢不松口。来去多边撮合,顶到风险平衡边际,某方领导磨得受不了,稍一松口,搞个什么说明之类备案或后期补回,老汪抓住一线窗口,赶在年报公告前最后一天甚至一小时里签字盖章。

连徐建信都不明白报告怎么签发出去,他只知道最后几天晚上没法睡觉,电话短信不断,手下和老大随时联系,还有老汪那边的人。老汪要想办法,徐建信也要想办法,吕老大还得想办法,比拼耐性,看谁拖得起谁。两年前有些情况尚不至于关注,短期无解,拖下去问题不大。年年积累,量变到质变。拖到极限,老汪只得换人换机构,从头开始周旋。

“老汪挺有办法,看似无解,居然通过,省我们麻烦”

“你不懂他已经被通报多少次?脸皮厚点也可搞定人,连你也被搞定了还不在意。你以为没事,后患突暴你跑不掉。”

“跑不掉不用跑,该来的事,该来的人,总会碰到。你们是不是也帮他想了不少办法?他们哪里懂那么多,专业服务到位,关键时候发挥作用。你们名声出去了,可以接更多的单。”

“反过来呢?不仅名声没了,砸牌子关门。你听到的案例多了吧?所以我们钱不好挣,化解两难的事,得高手啊。亏你命大,碰到的都是好人,都是好事。”

“你好人好命,我沾光。我们埋头纸堆啃泥巴吃,也得有水才拎得清,要么常在河边跑,早掉沟里死无葬身!”

“你又吹,总会吹不下去。湿鞋都不过瘾,非要一头栽泥里快活。你是不是好处拿多了收不住?”

“哪儿敢啊!也没那必要。说吹也吹不过你们,要合规,勤勉尽责,还要帮人过关。吹不出办法吹白了头。”

“看你头发少了,白毛多了,脸皮又糙又厚,就相信你吧。挑不出毛病你们也算尽责,只好让公司拖,小病拖,大病磨,重病侥幸。”

“还好,没那么惨,你真没看走眼,大家都难。你看,有我们垫背,你们律师说话多轻巧。”

“怎么,才说你粘我光,转头我粘你光啦?上下游逻辑链在,咱们各吃一口饭。要么你重新投胎,再考个牌,学我们老大,多者不多。”

“算了吧,我已经有几个牌,多而无用。有你在,咱们偶尔吃到一起也不错,互相沾光。”

“吃你个头,不在一锅里吃不知道。凑合吧。”

“那是,凑合不下去就分,再找人凑合。”

“那是你吧,跟谁都能凑合。”

“这话不假,咱两就能凑合,凑合得还不错!”

“找死!”

“小心你手机有耳。”

徐建信憋闷之时找不到身边人诉苦,被客户纠缠,被老大告诫训话,码数的苦衷长期淤积,堵塞肠胃,难以释放。有于枫莲这个不是同行的同行互侃互娱,不解长忧,可化一时心头愁。

于枫莲问徐建信老汪这单客户谁介绍的。

“我们老大,他说是哪个部门的头推荐的,你以为我自找?一脚踩进去,才发觉烂到拔不出来。”

“老大看中你才给你做,你要不行他也不放心,知足吧。”

“所以我受罪都不好说什么,也算给我个难缠的项目练手,指望将来成就点什么。”

“我说老汪怎么左一个搞定右一个搞定,什么关系背景的,别看平常好说话,最后惹不起都躲,没用。我见多了,不是他进去就是她进去,要么一起进去,你说呢?”

“你见识比我广,我们做项目整天抬不起眼,哪儿知道那么多事。我只求老大放过我,历练我这么多年,可以让我脱身吧。”

“我让你脱身好吧?”

“多谢啊,脱身不脱人,哈哈。”

“你想脱,让你脱也脱不成,别嘴硬。”

“还是你行,整个超脱,比我明白。”

“我们这行成天替人干这事,除非主动陷进去,得不偿失。”

“露馅儿了吧,你们专干这活,多专业。我们被动应付,太业余了。”

“不用我教你,你已经很专业啦。”

“总比你差点。”

“别跟我谦虚,你到现在没出事,做得很到位,我得跟你学。”

“别,看来烂客户也没白做,有你指导,我不愁。咱们互相切磋,密切交流,共同防范风险。哈哈!”

“又来了。”

监管部门警示函时不时让徐建信紧张一下,预想不到的问题总会冒出来。问到老汪手下,一点没反应,只说已经在准备答复材料,要徐建信协助提供佐证。他们搞砸,靠徐建信帮忙开脱。他小心甄别,以防被拖下水。但他目力所及,只在上下游交易辨识真伪,远了够不到,有盲区。有人专门在他们盲区布雷,撞上都不知怎么死。

玩杠杆玩融资不会放过规则漏洞,穿梭于猫窝之间,老鼠套路数烂熟,打时间差神鬼难查。钱趴着不动好查,动起来超出探查范围。专业倒腾钱手法,不会让码数的看到过程,只在纸面停留一刻就走,转几圈下来,要么数字膨胀好看,要么抹平不该有的余额。

中报截止日前,汪老板上来拜访监管和几个中介,监管要他去事务所协商,看看怎么通融能过关。徐建信接电话推说不在,要他直接找吕总。没过一会儿,吕总电话就过来了。

“建信啊,人家汪老板来你怎么跑了?总得请人家吃个饭吧?”

“吕总,我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您就放过我吧,吃饭喝酒的事还是您出面比较好。您不用谈具体问题,推到我身上好了,咱们打个配合。”

“你小子主意不小,叫你在前面顶住,别把我推出来。你让我跟他说行还是不行?没退路啦。”

“您什么都不用答应,推到主管部门,推到行业新规,往那儿推都行。反正不怪我们不放行,上边有监管,有交易所,后边有律师、财务顾问。老汪不怕事多,他兜不住,我们跟着受罪。”

“这还用你说,有出息了吗。我知道你被折磨得差不多,这次他们事比以前大,你先躲躲吧。我看换谁跟我去盯一下,来个车轮战。”

“您不知道我每年到现场,老汪也给我来游击战,有事找总监,不行找董秘,董秘找不到人,还得找他秘书,秘书说别着急,等他回来找你。他们不管事,绕回来还找不到人。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堵他办公室们也没用,大门敞开从不关,只见茶台不见人。”

“我知道,这老兄大小事一把抓,手下人做不了主,给他跑腿不错。特别是融资发债,还有什么大股东占用,他一手安排,一时应急,不管有没退路。”

“连做主带操作,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摊子铺太大,短钱长用,转不过来。”

“他跟我说,钱没到自己口袋,都砸在项目上了,你最清楚。”

“你听他说,我们只能看证据,钱转出去我上哪儿看?关键点上看不出来,说什么没用。”

“飞过海穿过山,看不到。有人给他出主意,你不会吧?监管要求‘穿透’调查,你看穿啦?”

“我没翅膀也没穿铁甲,上哪儿穿透?老大,我那点小主意不说都知道,大主意都是你定,要说也是你跟他说啊,我哪儿敢?”

“哈哈,你这套说得很溜,谁教你的?”

“感谢您的栽培!”

吕总还有潜台词没说,汪老板有意无意跟他说到徐建信有想法不愿配合。徐建信隐约猜到,可能是上次和汪老板喝茶的事。徐建信找汪老板说事难,但也不能事事吕总去说。最后关头,汪老板自然会主动连线吕总。老大怀疑难免,但不能为难属下,信任增加信心,否则坍自己台,没人愿意干活。

汪老板换机构换人自有好处,前任机构不用扛旧账,新机构接手不接前责。换机构监管关注,换高管也关注,公告出来一律个人原因,与公司无关。投资人大小股东追不出问题,徐建信解套松口气。吕总加固了一颗没排掉的隐患,表面看不见,踩上去也没事。除非有外力契机,钻地排爆,大家一起死。最可能都拖,拖到哑火,没人愿意主动排雷。事出隔山隔海之外,有另一个关联的雷牵扯,循迹查过来,躲不过,变成受害者。那时再挖出来也是个死雷,人畜皆无大害。

死一片的大害没有,折腾死人的小害不断。汪老板没解决问题,拖多时间,拖到ST,接着拖到PT。对外说市场不好,经济下行,出口受影响,公告说辞老套,反正自己只是受害者。宽松的时候钱多,都说经济大势好,到处找项目选点设厂,一窝蜂跟着吃肉喝汤。金融机构煽乎汪老板跟风,接一大堆放水钱投入新兴行业。大水泛滥泥沙俱下,填坑填出堰塞湖。多少亿的钱融来容易,投出去很快,见不到收益,估值下降,拖累业绩,更无回款,现金流紧张。逻辑链清楚,错不在己,没人承认。徐建信们只认纸面依据,不问前因后果。

“当老板也可怜,到处叫苦当孙子。我们懒得训他们,说起来也是大老板,轮不到我们教训。这活都留给吕哥干,多费功夫增加工作量,每年还能加多收费,给我们多发点辛苦钱。”

“你们不是标榜专业吗,吃这口饭的,还能被人搞定?是你们搞定人家吧!”

“我专业干活,嘴小,到我们老大那里,要么被搞定要么搞定人,你说专业吧,都是生意!”

“你们老大会做人会做生意,下面的功夫你们做,上面的功夫他摆平。他吃肉,你们喝汤,还是高汤。”

“你们老大不也一样?老大都从喝汤到吃肉多少年熬出来,要么头狼怎么练成?咱们跟着混,跟着熬,别出大事,小富不差。考我们这个牌,胜过考研读博,值得费几年功夫。”

“你们老大说给你们听的吧,吃客户资源吃下面辛苦,标榜专业,人性不古啊。”

“说好听是看门狗,说不好听是帮凶。你讲的人性,干活管事的,主管监督的,中介投资的,各吃各。你我跑不出食物链,你吃好点,我吃差点。”

“好赖有吃的,还吃得不错,别搞砸吃不好,辛苦钱还要吐出来,早点规避好。”

“晚啦,食物链各方互有照应,有人牺牲有人受益,大部分照样惨活。”

“我看你们也不惨,说给谁听啊。你以为你吃草,早吃撑了吧,都是猎食动物,不在食物链底层。”

“看起来没吃草的文雅,更血腥。”

“你吃肉,还不是一般的肉,装得像吃草的那么温顺,必要时候割点肉也应该,别装蒜。”

“咱们可都是一伙的,不在一口锅里吃,常在一桌共享大餐盛宴,挤一间屋里切磋,多好。”

“哼,你死到临头,还色心不改吗。”

“本性如此,怎么改?感觉我是不是应该先立个认罪书,省得不好交代?”

“你说吧,我替你起草!”

于枫莲推荐了一个拟上市公司,说质量不错,让徐建信赶紧跳出老汪的坑。

老汪喜欢熟人好说话,不愿换所,换人总可以。徐建信借新客户忙,跟吕总提出换人。是否退出老汪这一单,完全老大做主,徐建信的小心思,老大自会斟酌。吕总跟推荐老汪的关系部门叫苦,为后期换所做准备。先换个面孔对付老汪,说话没负担,情况要重新了解,监管有新规,不好说的不用磨不开。

老汪从来不管那一套,什么新规,什么准则,什么制度规定,搞定人都不在话下。他搞不定,要手下搞定,公司搞不定有一堆中介机构跑腿搞定。机构不行换机构,人不行换人。以为业绩支撑市值,赶不上市场投机的需求,摊子不膨胀支撑不到资产和收益扩张,市值不增加信用缩水,准备多时的定增大戏也泡汤。收益增加难,营业额必须放大,钱转起来都要成本,收益覆盖不了财务费用,现金流紧张,只好借更多钱。头一年九个盖子堵十个坑,后一年只剩八个盖子堵。

公司管理出不了业绩,不如数字管理来得快。业绩变成数字,造业绩就是造数字,业绩不容易造,数字容易造。造数字的过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造的结果要过徐建信的关,他们确认,报表好看,这个顾问那个顾问都有了继续造的由头,可以增发,可以抵押,可以层层放大,老板的身价不跌反升。击鼓传花激起欲望,搓业绩搓数字搓成恐龙,公司和老板与中介机构一起上场做局。市场和股民欲望助推,造势的盛宴停不下来,花落锤停时,栽谁手里没人理会。

“你说怎么你们律师讨巧,站在一边敲鼓呐喊,生杀之锤你们可以掌控。把我们垫底之人踩脚下,逃不出来,你得高抬贵手啊。”

“大哥,说的好听,都靠客户吃饭,我们不能光看热闹不参与,砸手上时候也有,只不过没你们那么风光,炫我没用。”

“别叫我大哥,叫我老师。干你们这行的女生脑子比干我们这一行的好使,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徐老师,你们男生胳膊大腿比我们女生脑子壮,有你带队冲锋跟老汪们耗,我们才吃得好饭,吃得安心。”

“于律师,我们最好换换,光说没用,不是我当律师,是我换做女生。”

“哈,改性难改命,不是你就是我,还不一样。这样不蛮好吗,你不觉得我们很和谐吗!吃饭的角色和照护人的角色已注定,你很光荣。”

“呵,听你的只能认命。你得了便宜卖乖,不给我点补偿吗?”

“哈,你不得便宜不死心啊。”

“和你斗嘴,苦中作乐,也算补偿,呵呵。”

“你这算哪门子苦?乐都来不及呢!”

“就按你说的,搓一个。”

两人同处一室切磋技艺,仍不忘探讨与各路老板周旋的把戏。出了写字楼和会议室,逃会脱群,卸去面具,彼此热身抗燥。出圈几分钟,出神入仙几秒钟,凭肌肉记忆把持片刻,仁者不忍,涨跌捂不住。

徐建信也给于枫莲推荐客户,两人生意叠加情意,好处由表入里,从上到下,互动很到位,不亦乐乎。兴起兴衰之余,入里的闲话不停冒泡。

“你说吃土熬夜辛苦,没看出来,很上劲吗!你家里有那么漂亮的干嘛不用?”

“哦,你还操心这个,好看不如会说,你家里不也有老帅吗?不顶事别闲出毛病来。”

“这怎么讲呢,帅的不如能干的,不能两全。也不是,你知道的。”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没想到的太多,想到说不出口,咱们这下可以双全了,美吧?”

“你以为美,什么都要,抓这个丢哪个。看你西装领带进出大场面,回家脱掉还不受罪?”

“看你美就行,我没受罪啊,你说的。你没受罪,神气俱佳,是不是让人家受罪了?”

“你受罪了就怀疑我,倒打一耙,我可不像你。”

“也对,咱们不是一路人,不在一个屋檐下不吃一锅饭,不用挑挑拣拣。”

“很多事没得挑没得捡,就像老汪这里,老大安排,能不守住吗。再难也不能逃,除非有什么契机。”

“没契机有缘分,看来咱俩同病相连啊,才离题又回去了。”

“没老汪,你能这么跟我贫嘴?挺会说的吗。”

“跟你学的,不打折。”

放松脑筋,另一根筋又紧张,美不美不在嘴上,说明白心里纠结,苦乐交叠,大餐小菜混吃,留待口干寡味时反刍。


于枫莲推荐的周老板并非吃土出身,擅长借力布局,找到合适顾问策划,盘子不大没历史负担,故事好讲,适合各路寄生中介与资本猎食。周老板的目标一点不比汪老板低,顺应融资套路,他不靠一己之力搞定官场钱场,不用茶台给人灌汤,垂涎者嗅到气息主动上门。养猪割韭菜,上下游机构看好的活,闻香而聚,分食蛋糕。新项目更容易看得清,套路化操作,做调查出方案,搭建上市架构。几家机构各有重组的技巧,没做太多割舍,比起汪老板越捂越烂的摊子清爽很多。

周老板权衡老各方利益,先做减法,剥离不挣钱的业务,再做加法,引进战投风投,新老股东和各方关系各得一份。少不了有人担心风险,周老板担保,承诺对赌,成则吃肉,不成也够饱。本来挣一块钱老板自己花,上市多造出来的市值远超利润,老板拿出一点分享,皆大欢喜。

公司顾问跟于枫莲老大同属一个圈,老大拿到项目交给于枫莲,她顺势把徐建信拖进她的小圈子。老大跟徐建信合作过,印象也不错,没反对。

周老板前面走过弯路,深知找对顾问,有通道,短则两三年挂牌。有的老板太精明多变,跳脚太快,频繁换机构,以为可以少花钱花时间,却错过时机。取巧走错路花冤枉钱,自己也搭进去赔上老本的案例常有。

徐建信碰到不讨巧项目,听人介绍兴冲冲进去,几家拟上市公司没开席便散伙,费用没收多少,赔进去不少人力,甚至收不到钱。有个老板本来主业不错,一心想上市,不知听信哪个顾问,选了一个壳子,花了几年时间,由于自己公司先天性障碍无法并购注入资产,赔进去几亿,自己公司反被拖垮破产,翻身无望。为上市搭上身家陪性命,严重抑郁,人整个脱形,五十出头像六七十。

大年小年轮流转,徐建信最惨的一年考核下来,收费垫底,吕老大扣了他不少奖金。不挣钱的话,徐建信挂在嘴边说给人听,其实并不会亏,付掉初中级人员的工资奖金和差旅费,还有些公关费用,十个项目成三两个足够覆盖。他做包工头比于枫莲单干费时费力,低调卖惨总不会有坏处,少挣点不耽误他按揭买房买车娶妻生子,顺带加多一点闲情。

于枫莲不理会他这一套,不过多几句讥刺,彼此斗嘴戏虐,烘托气氛。嫁人生女已经完成,学老大路很长,成就职业再上一层。

徐建信平日埋身于数字和文字堆,绑定他人印钞票,忙得吃饭不香,脸色呆麻,人见不讨喜,己见生厌。老汪的麻烦成全两人机缘,见人悦己,搜刮残余的初心,自证武功尚未全废。

徐建信和周老板交流不多,酒桌上喝过几口,没碰到问题不会更深入交流。周老板起步业务单一,资料提供到位,少些刻意搞定有关方面的花头。找他签字盖章的文件几乎不打折扣或延迟。于枫莲说的不错,公司底子已摘干净,无历史缺陷。徐建信不相信能这么省心,被其他客户烦怕了,不抓几只老鼠苍蝇出来不放心。他忘了睁大眼只可盯过去,无法预见未来。

敲锣剪彩时刻,各路大小老板笑得合不拢嘴,成功人士难得汇聚一堂。徐建信和于枫莲站于一旁赔笑脸,神经松弛,两场大戏双收,别有一番甜腻上头。

没有汪老板头疼的事,还有别的一大堆事要到处跑。无猫腻质量高的公司不多,明雷暗雷,有雷排雷,没雷防雷。

每年有那么多学生挤破头涌进来,瞄准高收入专业适应性广,从实习到试用到考证,学前辈一路过关。但坚持熬出头的不多,或受不了苦,或学点皮毛赶紧转行,到更易发展或挣钱的行业,再安安稳稳攻楼娶妻嫁人。只有脑筋死的留下来熬,熬到老城,熬到老道,熬到心大胆子小,熬到少言寡趣。

于枫莲的职业形象远比徐建信光亮,找对象跟徐建信也对不上。她们找投行多,要么找更高的。徐建信说她多半会找老师或老板,要么高管甚至高官。于枫莲嘲讽他最好找护士,要么保姆,或家庭主妇,就是不能找同行。

首发成功后,很长一段时间徐建信和于枫莲难得一起到公司开会,不开会少不了约会,继续斗嘴开练。

“真让你说中了,那女的找什么样的好?”

“要么单身,要么选个废材。不知道哪个男的受得了。”

“哈哈,你受得了就好啦,烦不了。你们适合单身,我们适合看家。”

“看不出来,你也是留不住待价的潜力股,肯定一早被人盯上,守不住,很快破防。我说的对吧?”

“你智商不低啊,情商也高。我两样都不行,怎么和你拼到一块?”

“没给你开那扇窗,自然有这扇窗给你留着,你有幸啊。”

“不扯我们破事,你怎么留不住,一早被人收了?问下他做什么的,真的。”

“好事不扯,又要扯。你不是说了吗,猜的蛮准的。你家那位做什么的?随便问问。”

“嗯,有数了。我跟你说的差不多,没你眼光高。”

“主要是你架不住回去还跟人探讨技术问题,没完没了烦客户一样的破事。”

“对,忙完回家还要加班,能提得起神吗?哈哈!”

“我看你跟我说了半天,越说越有神,也没烦。”

“我们这叫深入交流,增益互补,反而来神。”

“越说越好听,没正经话。”

“说正经话多没意思,还是做点正经事热乎。”

“又来了,你自己做吧,没人陪你骚。”

“别躲,我看准你也一样,不死心,是吧!”


项目不分好坏,复杂的交易和结构费时费工,客户方面配合,没藏着掖着都好说。营收和财务状况不是算出来的,全在老板兜里揣着手里捏着。收益不够要注水,利润太多要留点,实在捂不住也要看如何披露。

老板迎合投资人的说法不能当真,套现可以,走人没那么容易。客户操作手法徐建信门儿清,老板少不了和他讨价还价,越过限度,便成风险,不到最后不能和徐建信摊牌。魔道斗智,关键掌握好度。如果没超过底线,徐建信请示老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常有。监管察觉他们有串通嫌疑,徐建信端出证据,即便失察或被虚假证据误导,也面临处罚。客户有猫腻还得留一手,徐建信要留后手减责脱罪。

别人费劲上市,融的钱不够用,市盈率再高,仅见数字富贵。周老板超募的钱太多,趴账上专户存储吃点利息,达不到承诺的投资回报。原本披露的募投方向已经变化,成一纸忽悠,不得不四处挖宝找项目,想法把钱搞出来用。没合规项目不能投,变成存银行的死钱,不嫉妒却被人笑话。一大笔死钱变成负担,公司销售和资产规模离大公司有差距。做不大做不强,小富不安,周老板不急,有人替他急。

各路中介四处搜寻正在孵化的项目,市场上吸睛的项目太多,皆祭出新业态旗号。周老板包装自己的时候不让人看清,看别人包装只好听故事。看不清的不敢动,看得清的估值太高。脚底一飘,踏出原本主业,长投当短贷,以为种地一年便有收获。

所谓创投的项目,成的概率本来低,没三五年不见效。别说老板等不及,市场更等不及,报表难看,老板脸也难看。上市时财务顾问和老板讲的故事维持不到三两年,预期有多好就是预想不到结局有多糟。一块钱变来的几块钱,亏了再变回几毛钱。

钱生钱,一个钱生出几个钱,以为发股票如印钞票,实则印债券,投资贬值资产沉没,负债高企。既然资产负债表要平衡,左手拿来,右手再出去,慢了不行。周老板开会常说某某某老板跑路,他不会跑,债多日子不愁。

跑路的老板徐建信听说过,他的客户没到那个程度,没人以死相拼,没必要跑路,人设塌了,人肉还得活。

“没钱不行,有了钱还想着更多,什么名望啊身价啊地位啊,都来了。老板身价过几个亿后都说不为了钱,挣企业家名头更重要,这个代表那个代表,不讲本事开始讲管理,接下来讲情怀,然后讲哲学讲天理,企业家成为导师,导师还想炼成圣人。你说读圣贤书有啥用,有钱皆可成仙变佛。”

“一听你就嫉妒,说明你还不满足,还得继续努力。你也做大,小项目经理到高级经理到部门经理到合伙人,再合并加盟分支机构,够你吃撑到胖,拽起来。然后找更大客户收更多费用,成不了国际几大,也是国内几大。”

“然后还没上天,各种肥胖高血压糖尿病癌症恶疾上身,风向气候一变,恐龙一头栽倒,八大变六大,六大变四大。你以为,贪心啊,我没那欲望,做点事挣点钱,活出点色彩行啦。”

“你色彩够丰富了,以前还抱着电脑成天抬不起头,现在从小经理升到小老板,跟我矫情没完,是不是?”

“我哪儿跟你矫情,我这也算老板?小得不能再小。还是叫专业人士好,你不也是吗?大姐!”

“别叫我大姐,叫我律师。你如今不用吃土,该吃人了,还不过瘾?我们自己吃自己,比你辛苦多了,也没叫苦。你叫苦给谁听?”

“于律师,我不敢跟你叫苦,吃过苦才知道甜,做底稿写作业出报告,咱们好像也差不多。只可惜你要嫁人生子,我要娶人养家,多糟蹋!”

“真话假话?飘了吧,有所成便感慨。你还年轻,还可以再来,别光跟我牢骚,没用。”

“再来?怎么再来,跟你再来?你愿意啊?”

“得了吧你,你跟谁也别跟我。你就扯吧。”

“咳,就这么说,还是稀里糊涂好,光在纸堆里没黑没白垒字码钱不行,跳出来搞点色彩,蛮好。”

“你就偷着乐好了,别露馅。”

黑白纸堆里码数不止,意外码出色彩,私下藏着掖着,眼见鸡毛满地,依然乐儿忘忧。

两人互相介绍业务,默契的话不用多说,毕竟要照顾的关系很多,由不得他们两人主张。两家老大的资源,不会都给手下人当人情。老板没点手腕拢不住人,对手下干将,都会给些甜头,越能干甜头越多。

“你们吕总对你不错,还能让你做主。我什么都得跟老大说,他不点头不敢做。”

“你以为,没啥两样。我们老大也是人精,出道时没资历,先卖傻再跟人暗斗,一步步上位,无数回合,坐上这个位置,还要坐稳。上下平衡,左右照顾关系,套路多了去。早早熬白头,再熬到秃,说秃鹰好点,说秃驴差点,上了家乡名人榜,那也是奋斗翻身的典范啊。”

“他那个榜单是县级的还是乡级的?你别嫉妒,城里人讲究不同,嘴皮子好使。我们老大可是老城厢出身,现在名气比你们老大大多了,人家注重社会公益,参加社会活动,名声跟着生意大,不靠踩人搞人卷人上位。你们老大码数精明到作死上位,不过上了老家土包的墓碑。我们老大对内不搞事,对外帮衬人,专业一流,那叫境界,比你们老吕不止高几个数量级。”

“你们牛,你牛,别看不上我们。我也没想学谁,秃到上下没毛。吕老大不码数,会码人,上位史上下都知,他提携我们也是真的。码数的替码人的干活,人都卷跑谁还给他干活。他能跟这个那个老板喝酒,跟主管部门处好,省我们多少心。跟着混,有吃有喝,没你们老大眼界高,别贬我们。”

“咱们不是合作伙伴吗,谁扁谁啊。说老板干嘛,靠他们吃饭说他们好?不都是合伙人吗?你家里我家里不也一样?卷进去出不来。”

“扯他们太无聊。他们要活给人看,我们活给自己看。我看你你看我不好吗?”

“傻吧,成天盯屏幕盯傻了。我看你干嘛,你看你家里的吧,不整点事你不甘心。”

“有你没麻烦,还可宽心,我们自由组合不用合伙,应该无敌吧?”

“我们合伙不成也成不了敌人,不合不散,各有所便。”

“哦,你比我清醒,我常犯糊涂,以为过去如何现在如何还有将来如何,哪儿有那么多事”

“装糊涂,傻子才看不出来。成天琢磨人,想尽各种歪心思算计人,难怪头顶草见少。”

“你总不能不让我想,想了不说,说了不做,做了非你所想。”

“咳,果然被你们准则卷进去,满脑子浆糊,你说你境界怎么提高?”

“得啦,什么境界不境界,屋里屋外没事就好。”

“尽想好事。”


年报结束,徐建信喘口气,先休假再忙别的事。等他年底带人进场预查,发现周老板已投项目几倍估值,花了好几亿,钱进去没回款,研发没影子,团队卷款跑路。上当不能说,不敢说,账面投资不能贬值,必须拖过年底,暂且维持表上好看。

周老板一脚陷进去没拔出来,另一头主业踏空,大客户撤出国内市场,订单没了,营收骤减。

轮到周老板主动找徐建信,他手下已经跟徐建信说过老板的意图,欲做些技术处理,免得日后徐建信看出来又要调整回去。提前沟通,有专业人士指点,说不定还有估计不到的处理机巧。

“徐老师,一直没时间跟你好好聊聊。不用我多说,你也看出我的难处,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们了解有限,看到的都是结果。现在投资项目融资渠道很多都是坑,一不留神就着道。”

“呵呵,我请了专业人士调查评估,依照风控程序操作,财务顾问论证,再谨慎还是出问题。本以为可以拖一拖,债权人和投资方不等人,对市场不好交代。我想起码表面上维持,别大起大落。”

“他们从来不救急,急来抢先下手,您有数。”

“我的意思,你们办法很多,表面文章还得靠你们做,不违反规则的办法肯定有。缓过这段截止期,余地大点。我已经交代给下面,他们会和你们对接。有什么要求,你直接跟他们说。”

“行,我听听他们想法,再商量下。”

周老板表面对公司前景没有太多焦虑,做到上市公司老板本,过关无数,一时困扰常有,总觉得会有化解的办法。徐建信还是一脸惊讶,眼前成功人士曾经自带的光环已褪去,陷入危机的颓丧,同一副面孔,前后气息迥异。

周老板不像汪老板,不打招呼就直接叫手下生米做熟饭端给徐建信,他被动接受。汪老板经常换手下人,因为他们搞不定中介机构,来点事都推给老板,逼着徐建信找老板问话。周老板手下有能干的人,他早已安排,只不过跟徐建信打个招呼,大家有数。他手下的负责人也是专业人士出身,什么主意早就跟老板汇报过。

指点的话都不用说,甚至不用揣摩中介机构的底线,理由和依据都已找好。

周老板的难处于枫莲必已先知道,徐建信找时间和于枫莲见面。她已有所备,凭她家老大和周总的关系,瞒谁也不能瞒律师。显然他们早已和财务顾问私下沟通过,一系列步骤路径已排定。

“被安排”的滋味并不好,徐建信只能跟于枫莲找补。

“周老板找你谈啦?你是老法师,调整余地肯定有数,只要不过分,替人消灾吧。”

“我怎么成老法师,有那么老吗?办法是有,拖过一个周期,延缓一时而已。如果没转机,周老板难解套。”

“你不为难吧?没想到干净的公司,一上市反而入套。这些老板沉不住气啊。”

“上市跟架在火上烤差不多,没人耐得住,老板把持不住,后面一大帮人连推带逼,不由不造。要么这些造富的顶层人士人设怎么都这么差,你我都不待见。你进了公司立马闻出味道,跟我身上味道完全不一样。”

“你香,人家臭,又自夸。”

“我累得一身汗臭也是香,你隔着会议室大桌子都闻得到,与众不同,是吧?”

“你没事吧,拽什么?都听你说过什么都要有证据,否则你们也不敢出报告。”

“摊上是事,没摊上都不算事。我们按规矩做底稿,都有记录,要么也是受蒙骗,拿到假的证据。”

“受骗也不能完全没责任,谁让你没识破呢?没‘穿透’假象。”

“真假难辨,能力有限啊。有你这话,得你替我去跟监管解释什么是勤勉尽责,省得法庭上说不清。”

“你这事恐怕还没到那个程度,顶多监管请你喝茶,或来个行政处罚。能力不够还是主观故意,轻重不同,上法庭还有得辩,怎么罚怎么判大有讲究。我见过几个案例,你要不要听听?”

“得,真认定我有事啊?等喝过茶再说吧。从老板的茶喝到监管的茶,一个比一个难喝。上法庭就没茶喝了,说得清的好判,说不清的看你怎么说。你这么有数,不去帮人出庭浪费了。”

“你可以,要么你改行。我们成天跟人开会写文书,比你容易啊?”

“动嘴动脑还动手,难怪我们嘴笨,少一样。我顶多当陪审或证人,给你当靶子才好。”

“不互换要互补啦?变得快吗。”

“不变,想变变不了,见到你就变了。”

“你比我会说了吗,还学会舔。带你玩,把你玩坏了。”

“得了,不说这些破事,见面不易,还要说些不相干的事,影响情绪。”

“你要说的,三句话绕不开,破事说多无感了。”

“别,这就无感啦,谁让你要开导我?我沉得住,要么怎么当老法师。”

“对那些破事无感,对你另有所感。”

“感啥?你来啥情绪?!”

“嗯,唔,哈,嘿。”

主动搞定虑及彼此,被动搞定关乎利益,彼此搞定的滋味比起被人搞定更自在。替客户操心是工作,不能坏了工作以外的性情,难得机缘凑到一起和合与共。三句话没练完,唇舌僵硬,光说不练手脚发痒。神经记忆练到肌肉记忆,气冲上头通经达脉。

公司做大,小老大变身大老大,不仅汪老板周老板如此,吕老大也一样,既风光又实惠。大老大不断收并小老大,开分店,扎堆挣大钱。大老大做大有名有利,小老大跟着吃饱喝足。塌房的事情大老大捂不住兜着走,兜不住只好跑路,跑不掉只好趴下,再差进去,小老大门庭易主,换人挂靠,接着混饭吃。

汪老板的事吕哥差点被警告,及时甩手,没一脚进去。另一项目还有更大的雷牵扯,不能脱身,他与客户老板同为外人眼中成功人士,上榜荣耀下榜不甘。精明一世,总有大劫小劫要渡,不能再上一层,也要保住不栽下去。他只好割掉一个出问题的分支,让管控不到的多元业务独立,再靠上一个国内几大避风躲雨。业内高层多半那几个名校出身,不是同学就是同事,上面有人照应,消息来的快,应对有人分担。

自家的内幕,偶尔徐建信也跟于枫莲聊聊,自揭其短,互为润舌醒脑。解忧者也有所忧,不过只要他开口,她的话往往缩回肚里。他们不分节假日在外跑,不在会议室开会就是去客户开会的路上,不是回家就是在碰头的路上。电话随时响起,可以静音或震动,不能断电不能关机。客户的电话要接,老大的电话要接,同事的电话要接,骚扰电话分不清真假,还得接。他们之间就从不打电话,有话当面说。切磋进行中常被电话打断,习惯了早已有心里准备,打断了再来,还接续得上。甚至调侃来电者两句,女的给他来电于枫莲调侃,男的给她来电徐建信调侃。从不互问来电何人,除非他或她主动说事。常常家里来电,害怕是来查岗,甚至要躲到厕所,可长可短,应付几句。老板或重要客户来电讲的时间最长,只当在办公室,翘腿床沿说半天,恍如隔世。挂掉电话还得想想进行到哪里了,中场休息,重新找回人,找回余味。

同样应对生计,抗压力不同,他做出来减压,她说出来解气。

两人有交叠的客户就这两家,汪老板在先,周老板在后。两家公司有什么消息有什么内幕他们躲都来不及。有关联自然不要有交易,每年机构和监管要填报很多资料,这一栏目一律打叉。有利益,不能有额外交易,不妨碍他们之间那点粘连。

“有人问什么情况,我只能叫他们看公告。我确实知道的并不比人多,也就是老板想让我知道的那么点。公告前那么一点也不能说,好在没什么人为难我,不能为了他们砸了我的饭碗。”

“再说了,你知道的还有你不知道的,哪个更管用?一会涨上去一会跌下来,哪个消息起什么作用,以为我们专业,其实背后有人操控。”

“专业人士,并非专业炒手,谁知背后还有多少炒家。有人相信你的专业水准,不问具体问题,只看你在哪儿,干什么,干前还是干后,问多了还怕吓到我。”

“你胆子这么小,说公开的事人家也搞不清。有人以为你神秘,其实你也不了解多少。他们无非想套消息,真假不重要。”

“签过字开过会,一公告看到行情,还是有成就感的。当然也有相反的,不知跟谁抱歉,那是老板的事。”

“你可能看热闹,有人可是生死在线啊。”

“都想投机,哪儿容易得逞。我们靠专业挣钱常走钢丝,他们看行情飘上飘下,随大流不知高低点。背后做局的人怎么拿捏,打什么主意,下什么套,你知道吗?”

“呵呵,你知道,我不知道。红绿灯有人监管,我们只不过对车辆交通做些统计,对事故做些分析,再总结记录,上不上路看你本事和运气。”

“你们白纸黑字,明智超脱,哪儿像我们成天趟浑水,拔不出来啊。”

“清水来浊水去,你多明白,两头沾啊。”

“我明白就不找你了,糊涂点好,搞明白人家没法干,上哪儿挣钱去?”

“想到根上想不下去,你想透了才不再去想。也好,想想可以,别说出来。”

“活着腻味吧,跟你还能说说,平常跟谁说?老大没说的,人不理。老婆没得说,说了找茬。”

“嗯,原来如此,老来老去,老婆没用,还有老情。你穿透了,跟我也别说了。”

“哈哈,我的妈呀,只要你不老就好。”

“找抽!”

边动边说,似乎不影响情绪,甚至因此而升温。再度把持不住,短到那么几秒,浓缩一世。平常说的废话假话,在某一刻冲撞中吐露真切无比。怼起来不论长短,火气蹿升难自弃,兴匆匆而来,惶惶然而去。


见识那么多种烂了的地,再翻腾改种韭菜,或者找块荒地画图,预测只要种上什么神奇,不出两三年年可以收获。讲故事说书的各路专家一通编,就有人投钱下注,不等地里韭菜花纷飞,适时挂牌收割。本来地很便宜,种什么都能赚钱,地主胃口变大,并购更大的地,种更加神奇的种子,画图招来更多钱,改良品种,施肥浇灌,杀虫修枝,什么瓜甜什么果香,标准就是能炒能挣。

徐建信自认只是这产业链的一个辅助环节,给瓜果去泥贴金,卖更好价钱。于枫莲则是给产品再上个保鲜标签,涨了好看,跌了自负。

看别人跟涨跟跌,挣钱不心动,亏钱不侥幸,徐建信看热闹,靠的很近的事往往躲得很远。躲老汪,躲老周,躲老吕,有时还躲于枫莲。本来不用躲,平时根本见不到,有时参个会意外碰到,甚至互相不看一眼。相坐不远,感知彼此存在,有点想法闪出,立马淹没在会议室的糟气里。

才摆脱老汪的无解,又陷入老周的焦虑,徐建信还得找于枫莲。

两人有段时间没见,感知不到彼此。没啥事就是好事,客户出事跟着烦,他们之间不能再出什么事。时间越长越怕对方有事,不想对方有事,就是最好的事。

开始那股热气早已消散,不主动开口,还有躲着的意思。好事无味,互利的变成包袱,不时冒出一甩为快的念头。

“我才出泥潭又掉火坑里,你说怎么弄啊?”

“唉,别怪我,你自己应该有判断。我是火坑,烧到你啦,别扯。”

“你是福星,我是灾星,走哪儿哪儿冒烟。”

“你是流星,耀过眼可以啦。”

“你是金星,不要太亮一直闪耀。”

“都算颗星星,亮过眼,不满足不行,还想亮瞎人啊。”

“知道就好,行情有涨跌,市场有荣枯,由不得你。”

“人家汪老板周老板该风光也风光过,守不住也回不去,没人看不开。”

“人家没想不开,都说被逼无奈,他们在前台被人推着走,停不下,可以理解。”

“都是受害者,那是谁作祟?”

“你呀,你不作就不会有这么多事,爬得越高摔得越狠,收着点吧。”

“人都不甘心,怎么办,上去就不肯下来。”

“还好你没爬太高,也没摔到哪儿,别矫情。”

“那咱们干嘛不乐!”

“你一个人乐吧,别要人陪。”

“独乐太没劲,起码有一个人看热闹也好。”

“你家里不是有吗?”

“那不一样,得有人懂才开心。”

“要求不低吗!”

两人都做轻松,不意自我抹黑,本来两全的美事,不能因为客户的问题打自己脸。以别人的麻烦彼此挑刺。

左右不了别人,提防自己为上,不出事不可能,起码可控。由不得不让主管部门请喝茶,监管部门请喝咖啡,末了只好喝白开水。既然自称专业人士,脑筋没人家活络,但并不慢。

监管部门给周老板发函,没忘约谈徐建信。大小阵仗见过太多,徐建信并不紧张,但仍要做很多功课,容易引起疑问的事定会问到。不管问到什么,回应要简练,依据要充分。监管再怀疑什么,一定是公司方面提供资料有问题,或外部询证受限,在他们能力范围内无法证伪。一般情况下,问答方式都是书面的,来回不见面无感,只为完成减责流程,收到和回复存档了事。当面约谈回旋余地小,眼耳鼻舌交锋,问答逻辑链清晰,情绪表达更易辨真伪,除笔录,还有录音录像备案。

一对一面对面问答不可控,不如徐建信和于枫莲会议桌上的套话,不怕有人记录。他跟她两人一对一可以随性开说,他跟人家一对一就难说了。

约谈在周老板会议室,徐建信仍觉紧张,待进门入座后反而放松。跟老板喝茶,多少占据主动,甚至压人一头。跟监管气场对撞,不自觉有些慌,没问题也让人觉得有问题。

这次调查,监管已经约见了几十家公司机构和人员,皆到公司轮候,而非监管机构的办公室。虚假交易,大股东占用,调节利润等,以前发过关注函早有提及。重点上下游交易链问题,事主设计的圈套有意切成若干环节,单线联系,环环断开,相关机构和人员被绕进去而无法看清。事先网传的交易路径,真假要一个环节一个环节论证,每个环节涉及不知多少家机构和人员。其中工作量不比徐建信平常的工作量少,还要超常规的方法。徐建信怀疑是否可多学一样破案的手法,直接穿透,用不着按什么准则,收集一大堆没用的底稿。说到底,人家为了破案没利益关系,他为了客户要挣钱。他只说知道和清楚的事,其他不清楚的事,人家没逼问。问询双方并非攻防,知道多少说多少,不议论不评价,最后在笔录上画押。

于枫莲说的没错,周老板的事自己兜着,伤不到徐建信。看来没机会上法庭陪于枫莲炼嘴了。

等徐建信从会议室出来,好像话还没说完,比跟老汪和老周见面还轻松。问话方还有兴趣,回话的也觉没说透。忘了互留个联系方式,说不定还可以加试一场。

晚上于枫莲说给他压惊,徐建信笑纳慧意。

“没事吧,我觉得你也不会有事,有事也是别人的事,解释清楚就好了。”

“到处是坑,一不留神踩进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们不是有什么函证啦盘点表啦抽查报告内控测试啦什么的,都有依据,怕什么。”

“我跟你说,函证他们可以造假,抽查不可能全部,存货有时间差,内控摆样子,雷埋地下看不见,甚至踩两脚都没事。你没听新闻报道吗?”

“要我听你讲解技术吗,别,我听明白也没用。反正你怀疑他们造假就要追到底,无论想什么办法。”

“没错,我们是想这么做,但到了有关部门拿证据,从决策层到执行层,无数人关联,怀疑谁?有口头认可,就是不盖章,能算数吗?”

“起码留痕啊,记录在案。”

“还得学点什么私家侦探的本领,知道你每天去了哪里。”

“跟踪你差不多,看看你外边有什么滑头。”

“给你见到,什么花头都没了。”

“谁看你的,没劲。”

“你看我做了该做的,再看到我们结果就算尽责了,但造假我们没发现,我们能没责任吗?你好命,没人盯着看,哈哈。”

“你好看,人人盯上脸?说这么说,人人有责任,算到你头上微乎其微,甚至你不用写检讨。”

“你比我有数,亏得有你保佑,关关难过都得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什么事情,没个商量的人。”

“别把事情想那么苦,不识人情何以解忧。咱们聊聊能给你减压,何止我的造化,你本来心性蒙垢,给你擦擦亮而已。”

“说的轻松,你不通透善解,如何能感悟痛苦,抚慰人于无形。”

“夸我哪,没用,别恨我就好。不能怪我把你带进坑,好好的公司,靠得住的老板,转眼被围猎,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再小心,还得踩雷,不怕多踩一个,你我命大,排雷靠监管,咱们躲雷还不行吗!”

“暗雷根本看不见,你上哪儿去躲?以雷排雷吧。”

“还有靠雷吃雷,是不是,你们已经吃雷吃出神话了!”

“给你一说,好像还真这么回事,你吃雷吃成雷神了。”

“这行业,不成神还能混下去吗?不想成神都不行。”

徐建信有点飘,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问话一个多小时,我准备的问题都命中。好像人家早已掌握,并未深究。倒是对我个人经历更感兴趣,从出道开始每份工作和业绩都问到,还好我没有历史污点。”

“是个女的吧?难怪你这么兴奋,意犹未尽啊。”

“哪里,见了你就忘了。”

“切,我以为你不想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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