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天刚刚黑下来,家家户户亮起灯,人影来来回回在窗前晃,皮影戏一样。月亮惨白着一张脸挂在天上,几颗星星眨着冷眼,夜游的乌鸦不知道从哪里飞来,“哇——”地厉叫一声,粗劣嘶哑的声音刀子一样扎在夜的心脏里。
我坐在书桌前,时不时望向窗外,手里握着剪刀,“嚓”地一声轻轻的脆响,一只猫的形状就从白纸上剪了下来。
尖尖的耳朵,肥胖的身子,和楼下老婆婆养的那只黑白花猫简直一模一样。我从窗口往下看,那只猫果然又趴在它惯常钟爱的水泥台子上,翻着肚皮,慵懒地卷着尾巴,路灯灯杆的阴影打在它身上,一道细长黑影横跨它的肚子,像被拦腰截断似的。
这时候,养猫的婆婆从家里出来,“咪咪——咪咪——”地叫着,一拐一拐地在楼前转了一圈,望了眼水泥台子,向更远的地方找过去了。
那只猫就趴在那,只有我看得见。
这是我最秘密的,最神奇的本领。
我第一次发觉这件事是在一年级的手工课上。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剪纸,我想不到剪什么,正好看到窗台上的一溜盆栽——那是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的。其中一盆绿萝长得旺盛可喜,我照着它的样子剪了下来。不得不说我很有剪纸的天赋,不费功夫就剪得惟妙惟肖。
快下课的时候老师来检查大家的手工,我满心欢喜地等待夸奖,眼见老师就要走到我面前,坐在第一排的小胖子忽然惊叫一声,莫名其妙地嚎啕着哭了起来。
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不迭跑过去,小胖子指着窗台,抽抽搭搭地说:“我带来的花被人偷走啦!”
就这样,我平白无故失去了一次表扬,但却发现了一项比表扬更珍贵一百倍的近乎魔法的能力。
我通过不断的试验,终于弄明白了——凡是被我的剪刀剪出来的,都毫无例外地不见了,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里,从真实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除我以外,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们。而我所看到的也不过是个残存的幻想,如同踩了刹车却停不住的大卡车一样,因为惯性仍以一个虚假的影子继续机械地活动。
我把那张猫咪剪纸从立柜的门缝塞进去。
这个立柜占了一整面墙,直顶天花板,这个巨大的柜子原本是属于我姐姐的,在她的还在时,这个柜子风光得像好莱坞明星的衣帽间。后来姐姐去别的城市上学工作,这气派到夸张地步的柜子,就成了我收藏剪纸的地方。
我平时将柜子锁上,以防爸爸妈妈看到这么多剪纸起了怀疑,那柜门因为松动留了一条细缝儿,刚够一张薄纸塞进去,省了我开锁关锁的麻烦。
贰
我读的高中是市里最有名气的,同学之中卧虎藏龙,哪里能嫖哪里能赌,记得比乘法口诀还要清楚。三不五时就有警察领着犯事的学生找到学校来,所犯的事也不过是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老师多半懒得管,要么叫家长来,要么叫警察领回派出所去,总之把自己撇干净。
我懒懒散散,模模糊糊在这腌臜破烂的地方混了三年,直到高考给我一记迎头痛击。从第四年起我开始发愤图强,下定决心考一个让全家人扬眉吐气的大学。
接下来的四年里,我夙兴夜寐,发愤图强,不断创造新的记录,用鲜红夺目的成绩给我最青春,最光彩的年纪画出一条似乎还能无限延伸的负增长曲线。
与我同龄的人,或者步入社会,或者准备考研,只有我,像拴在磨上的驴,惨淡经营,一圈又一圈,从起点到起点。
我的父母开始焦躁,但小心翼翼不让我察觉,他们把担忧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又怕我知道,又怕我不知道,他们常有意无意地提我姐姐,用她的成功来补偿我带给他们的失望。
我越来越觉得我是个废物。
日子浑浑噩噩地过下去,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坐在洒水车里神情麻木的中年人,车上播放着兰花草的纯音乐,像是失败了还要被示众的耻辱,我怀疑那就是我的未来。
然而我还是预料不到,或许我的未来比那更糟。
那一天我独自在房间做题做得心烦,找出剪刀来剪纸,就在这时,母亲端着水果进来。我与她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她看我的眼神,使我最后的自尊如一堵朽墙一样轰然倒塌。
失望但是了然,好像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一样。
“你每天就是这么学习的。”她很平静,没有骂我,我倒宁愿她骂我。
我张着嘴想辩解什么,可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我茫然地仿佛感觉到颅骨里面某一处爆裂开来,手里的剪刀烫得拿不住,“哐当”一响掉在桌子上。
她没在说什么,转身出去。
就是从这天起,一切都不可阻挡地滑向深渊。我的自卑使我敏感,我的敏感是我所有猜疑,恐惧和痛苦的根源。
走在路上,坐在公交车里,我总感觉别人在看我,不动声色地、秘密而热切地交换着彼此会意的眼神,他们的无声和鄙夷灼烧着我,我真恨不得躲到一个没有人的世界里去。
在学校里,我越来越感到孤寂。看到同学们很开心地一路打打闹闹穿过走廊,就走上去跟他们说话,他们却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开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恶毒地想,把你们都剪出来。
没过多久,我开始脱发,常常失眠,并且被噩梦纠缠。一闭上眼就是父母失望的脸和同学轻蔑的眼神。他们在我的梦里走向我,好像要说什么,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声音,风把他们的话语带走,连身子也像要被揭开一样颤巍巍地抖动着。
我哭着惊醒,薄薄的睡衣被冷汗浸透。当我张开眼睛时看到自己赤脚站在屋子中央,手里紧握着剪刀,地上是雪片一样零落散乱的碎纸。
这梦如同跗骨之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每一次都在纸堆的狼藉里睁眼,看着手里的剪刀,感到莫名的恐怖。
叁
每一天早晨,我痛苦地醒来,频繁的噩梦使我精神衰弱。我的无能让父母失望,母亲不再为我准备早餐,甚至不再和我说话,我真是糟糕透了。
我的心敏感得像剥掉皮肤的肌肉,任何一点刺激都能引起巨大的疼痛,好像所有人都在瞧不起我,所有人都在孤立我。
午休的时候,我去学校的商店里买水。
老板像是看了我一眼,又好像只是活动一下酸痛的脖子。我拿着东西去柜台前结账,后面一个男生抢上一步,挤在了我前面,毫不客气地把一堆零食扔在柜台上。
“是我先来的,你要排队。”我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动也不动,像没有听见似的。他后脖梗上一圈混合泥灰的黑色汗渍像一张咧开的嘲笑的嘴。
老板也视若无睹,殷勤地替他结账,把东西装好。
长久的积郁与愤怒如同涨满的洪水,突然重开堤坝。我冲上去猛然用手推他,他被这么一推或许会骂我,甚或要打我,我力弱口拙,又孤立无援,动手推他绝不上算,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真想和他打一架。
预料中的实感并未出现,我用力过度的动作把自己带的一个踉跄,胯骨撞到柜台上,钻心地痛,那男生却像凭空消失一般不见了。
老板收拾着身后的货架,并不看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个荒唐的想法在我头脑萌生,然后迅速生长,占据我整个意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胯骨的疼痛真真实实地提醒着我。
我试探地溜出学校,没有人拦我。正午的公路寂静地躺着,风中浮着的柳絮直往脸上扑,我骑着自行车在路上疾驰,来往的行人都让开我,太阳光被沥青反射,前面白亮亮的一片,我感到眩晕,几乎要跌下车去。
不行。我咬牙想,一口气跑回了家。
家里空荡荡的,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以往总在楼下“喵呜”叫个不停的黑白花猫也没了声息。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心里又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受,剪刀端端正正地摆在我的桌子上,柳叶形的金属刃,眨眼睛一样闪着诡异的光芒。我记得早上把它收到抽屉里去了,或许是我记错了。
明明外面艳阳高照,屋里却格外地冷。我在那座嵌在墙上的立柜前停下,那条阖不紧的缝幽暗地静默着,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整间房子阴冷的根源,这座巨大的柜子像座停尸房一样散发死寂的冷。
我决心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柜门的钥匙就放在抽屉里,我把锁打开,握住柜门铁制的把手,一种冰凉的恐惧感随着手掌的皮肤电流一样迅速地攫住我的心脏,有什么小而细东西在我的身体了爆裂一样,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我顿然觉得头脑清醒明镜,一切声音都飞快地向后退,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的心跳。
我一把拉开柜门。
白花花的纸片洪水般涌出来,像一只只白色蝙蝠直扑到脸上,我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柜子里的纸片仍然源源不断地奔涌着,好像不能穷尽似的。
这些纸片的形状奇异又熟悉,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有鸟儿,有蜻蜓,有卧着的猫,有奔跑的狗,更多的是人,形态各异,姿态万千的人。
忽然间,我辨认出来,在一片剪纸的海洋里,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的形状,不高的个子,微胖的身材,因为生活操劳稍微驼起来的背,正被我踩着一半在脚下——那是我的妈妈。我把她捡起来,手止不住的颤抖。在我妈妈的四周,散落着我的爸爸,我的姐姐,我的老师、同学,还有学校的校工、商店的老板和养猫的老婆婆,更多的是我完全没有印象的,或许只在不知道哪条路上擦肩而过的人,他们留下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我自己都察觉不到记忆深处,在某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被我从幽远隐蔽的地方撕扯出来,以一种魔法般的薄脆的方式与他们重逢。
我回想起那些噩梦,喉咙紧得几乎不能呼吸。
失望沉默的父母,孤立我的同学,对我视而不见的路人……
是不是每天早上,我骑着自行车经过空旷的马路,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盯着空荡荡的黑板抄根本不存在的笔记。
我几乎分不清真假。
柜子里的纸片泻尽,空空地敞着,像一具立着的棺材,虚位以待,又像一张巨口,黑洞洞地要吃人。
我从地上爬起来,逃命似的跑到外面,让太阳照在我身上。
午休的时间过去了,人们从家里出来去上班或去上学,骑自行车的,两三结伴的,默片一样安安静静。
楼角的水泥台子上,猫正卷着尾巴晒肚皮,养猫的老婆婆一拐一拐地从楼道出来,向更远的地方找她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