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旅途的时间停在昼夜交替,我突然想起了爷爷。假如他还在世,他会对我这次过年不回家说什么?列车朝着家乡相反的方向疾驰,100公里,200公里,300公里...1260公里,还会更远,更远。
如果真的像小说写的那样,他的灵魂被固定在坟墓里盘坐着,但眼睛通过练习可以看到人间越来越远的地方。现在的我离开了那么远,他才练习一年,应该是看不见我了。
印象中爷爷似乎很少很少叫我的名字,和热情聒噪的奶奶不同,爷爷始终是严肃而又温柔的。每次放假回家的时候,他会笑着看着你的眼睛,说:回来了?然后低头继续扫他的地。没有喊我的名字,没有别的寒暄,没有其他的情绪,就像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而只是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回去吃饭那样平常。
奶奶总是把家里的东西摆放的乱七八糟。爷爷做得最多的事情好像就是打扫,拖地,扫庭院,有时吃饭的时候,他会指着碗上的脏东西,对我们说奶奶的碗是这样刷的。奶奶听到了,会不好意思哈哈哈的笑,说她有好好刷的,再转身把碗拿到厨房去重新洗一遍。
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和奶奶争吵,总是爷爷以不怒自威的语气,对事实做一些评价。在他说话的时候,我们都会静静的聆听。他会问一些我的情况然后做一个简单的评价,无论他说的是什么,我觉得那好像就是真理。更多时候,总是奶奶一直在说,我们听,爷爷会爆一些奶奶的糗事,我们就会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次说到,我给爷爷买了围脖,奶奶居然以为是给她买的新潮的帽子,特意赶集的时候带上,喜滋滋地和街坊们展示这是我买的。我说这是给爷爷的围脖!全家人都哈哈大笑。印象中我那是唯一一次和爷爷身体亲密的接触,我把围脖套到他头上,一半的时候卡住了。虽然很紧,但爷爷什么也没说,甚至眉头也没有皱。我使劲终于套到了他的脖子上,那时候轻一点多好。后来,为什么再也没有想起来再问问那个围脖呢?
爷爷一直是家里的支柱。他一生都那么要强,年轻时听说在国企干过,在我初中他到了60岁承包了一个爆破的山,炸石头,后来干不动了每天在村里打牌赌博,斗志满满。智能机刚出现他就用上了,完全不需要我们教,打电话上微信可6了。他还给自己买了一辆电动车,来回于田地,来回于镇上。
记得有次回家是爷爷来镇上接我回村里的,他骑着自己刚买不久的电动车,颤颤巍巍的在我面前停下来,我感觉到他那时候是骄傲的。在他戴安全帽的时候,我看他的手抖个不停,竟半天没有扣上那个系扣。我说爷爷我来帮你扣。他说不用,最后还是由我扣上了。我那时候胖,在登上车脚架的时候生怕爷爷的车会翻倒,怕电动车会像爷爷精瘦的身体一样半路就喘不上气来,怕爷爷耗光了力气,车会失控。我说爷爷要不我来骑车吧,爷爷还是说不用。
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大悲大喜的样子。后来他得了癌症,即使在病床上那么痛苦,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目光如炬。他一直希望通过治疗能够好起来,即使医生告诉他即使做手术也希望不大但他还是坚持做手术。在他心里,或许从来没有过放弃这样的字眼。
在爷爷病情刚出现还没有那么恶化的时候,有天我要去镇上,在公交车站碰到了爷爷和奶奶。奶奶说爷爷坚持要去镇上修那辆坏掉的电动车。爷爷拄着拐杖,我和他并肩坐在石阶上等车。那时候午后的阳光很好。爷爷问我现在工作怎么样?印象中第一次和爷爷谈起我的工作,我说现在在杭州一家公司工作,工资3500。爷爷摇了摇头,问包吃住吗?说不包。“包吃住5000都还马马虎虎。”这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他的不服输,他的骄傲,对人生的追求,还有对我的期待,好像都包含在这句话之中,就像相信我本该如此,还能更加优秀。现在,谁还能来帮我判断现在的工作是否合格呢?
后面,爷爷的病情恶化,去杭州市医院求医,动手术,住院,出院。只是,医生束手无策才出院。
从医院放弃治疗回家,我们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在家里那段最后的岁月,他在思考什么呢?看着我们这些孙子孙女每天走马观花的来看他和他说一句话,向他例行问好,他无法回答,但还是在他眼中感觉到无穷的力量。为什么我当时对于这种力量一无所知呢?为什么当时没有产生一丝会失去爷爷的恐惧?为什么当时没有认真的和爷爷好好说上一句话,就像是最后一句话那样?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对于我们那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但对于爷爷,由于身体的疼痛,每分钟都特别艰难。奶奶因为爷爷晚上会发出奇怪的咕哝,歇斯底里的感到害怕,怕爷爷会突然死去,不愿和爷爷一起睡。爷爷在最后的生命中,也没有岁月静好。
那天真的是非常普通的一天,妈妈去和爷爷说话,看到爷爷的眼睛睁的像铜铃那样大。妈妈觉得不对,和我们一起死拖活拽的帮爷爷穿上衣服,送去医院。那时候爷爷拼命的摇头挣扎,他是否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离开,将再也无法回来。
晚上爸爸留在医院陪守。在我们准备睡觉的时候,爸爸电话来说爷爷可能要不行了,让我们快点过去。妈妈说不会的,我们明天早上过来。我们都同意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我为什么都没有梦到。5点的时候,爸爸来电话说爷爷快不行了,让我们马上过去。
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我在门口看到爷爷叠着双手在腹部,腿伸的笔直,眼睛半开半睁。爸爸让我们过去和爷爷说最后一句话。当我以为赶上最后一面,走近才发现,那是角度的错觉,爷爷已经停止了呼吸。我按在爷爷的手背,感受着是否像在书中说的那样冰冷的感觉。“爷爷。”我轻轻得喊他,那个声音像是从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的,又被生生的弹了回来。爷爷再也无法做出回应,他再也听不见了。接下来是奶奶来了号啕大哭,然后是一批又一批的亲戚感到,然后是做好送行的仪式,在殡仪车司机的一遍一遍催促下,我们穿上丧服,坐上了灵车前往火葬场。
在车上,大家围着爷爷坐着,都不作响。我坐在副驾驶,想着要是爷爷突然坐起来,就像某天早上惊醒一样,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噩梦。只是他被永远留在了噩梦中,继续生活的却是我们了。
爷爷去世之后,我始终因为那天没有第一时间赶去而内疚,在睡前的夜晚,在醒来的白天,爷爷的笑容和生活的片段一直在我脑海中徘徊不去,在不知不觉的眼泪中越加深刻。一个月后,我回家和奶奶两个一起去上坟,那天风和日丽,我转身看到墓碑对着的青山和碧水,想象着爷爷面对这样风景的心情。妈妈曾说,一想到要把爷爷孤零零的一个人留在冰冷的墓地里,她就很难过。
从那天之后,我回归了正常,不再那么疯狂的思念他,心中对爷爷的愧疚也突然消失了。我把它当作爷爷已经原谅了我这个不孝的孙女。但是,自己的遗憾,得用余生来报答。
在爷爷去世之后,奶奶一下子苍老了好多,身体也越发佝偻,颤颤巍巍。对身边的人也更加的依赖,也更容易被感动。我每次对她好,给她买东西,她都会说起爷爷,说爷爷,没福享呀!
现在外面天气已经全黑了。时间在我打字的时候又偷偷把距离推进了100多公里。在经过恩施的车站,我下车透气。看着延伸到远方的列车铁轨,想起了那句话:人生就是一辆开往坟墓的列车,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能陪你到最后的人只有你自己。爷爷,你在我23岁的时候提前下车了,你也继续你的旅行,现在,是否已经到达了想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