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北州篇)第二十三章

        本来只想随便找个酒楼,不料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雪月楼。

        在门口犹豫了一会,正要离开,却被眼尖的静流发现了,他一溜烟跑过来,将我拉到店里,兴高采烈道:“苍树大哥,赢了牌局,怎能不庆祝庆祝呀!”

        我着实没想过庆祝的事,但是小静流兴致这么高,我便陪陪他好了。

        小家伙带着我左拐右拐,寻到一处角落坐下,姑娘刚走过来,他就说道:“什么书啊画啊都不要,给我们上酒!”

        我连忙拦住他,“来一壶茶就行了。”

        “干嘛不喝酒啊!”“你才十五岁,喝什么酒!”“少看不起人了,我比你能喝哩!”“听你胡说。”

        姑娘见我们争执不下,便从旁说道:“静流确实酒量不小,小女子可以作证。”

        ……既然如此,那就上酒吧。

        等酒的时候,静流问我红拂为什么没来,我说她在客栈休息,静流一愣,“她白天还说晚上要庆祝呢?”

        见我不说话,静流也没追问下去。


        我一般很少喝酒,酒量差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我不想失去自控。

        常人喝酒,喝到兴致高涨处,或喋喋不休,或沉默不语,或手舞足蹈,或神色恍惚。并不是一定要喝醉,这些行为才会显现出来,而是在喝酒的过程中,往往就会有所流露。

        倘若说吸食千日醉是为了心神舒坦,重金赌博是为了寻求刺激,那么酩酊大醉,则是为了释放内心。

        平常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积压在心底,就会成为一块疙瘩,挥之不去,触之又痛,这时就要靠酒水来冲洗了。

        我有时会独坐屋中,小饮几杯,感觉晕晕乎乎时,便对着虚空自言自语。说到心中通畅,就往床上一躺,酣睡到天明。

        与人同饮时,我则克制许多,既不想露出丑态,也不想说出不该说的话。


        静流似乎无此顾忌,不喝酒的时候就讲个不停,喝起酒来更是滔滔不绝。我偶尔插嘴一句,他就能讲上半天。

        我问他为什么会来雪月楼做坊主,他说除了赌博,再也找不到别的生计了。

        父母去世的早,静流很小就成了孤儿,在荼国流浪街头,讨些可怜钱为生。后来跟人学了两手摇骰子的技艺,便去各种地方与人赌博。

        酒楼,茶坊,客栈,烟馆,只要有赌客在的地方,静流就会上桌玩两把。

        从最初的一两文铜钱,到后来的百八十文,静流越玩越大。寻常地方再也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于是他开始去赌坊赌博。

        “一天输赢几两银子都是常事,”静流一边回忆,一边喝酒,“不过我的赌技很好,总的来说,还是赢多输少啦。”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继续赌下去呢?”

        他一怔,缓缓收起了笑容。

        寻常的赌坊玩腻味了,静流终于踏进了地下赌坊。在那里,他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赌棍。

        偷奸耍滑,死皮赖脸,这是最底层的赌棍。

        色厉内荏,恃强凌弱,这是更上一层的赌棍。

        心狠手辣,老谋深算,这是让静流都恐惧的一类赌棍。

        再往上,便是那些神鬼莫测、洞察人心的怪物。静流遇到过一次,输光了全部家财,遇到第二次,便被打成残废,沦落街头。

        “那是一个寒冬的晚上,我蜷缩在巷子口,只想一死了之。”

        一直身在谷底的人们,并不能深切理解绝望,只有当他们爬上高山,又重重地跌回谷底时,才会真正被绝望吞噬。

        救下静流的人正是桃夭夭。他在雪月楼养病大半年,艰难恢复了健康。桃夭夭分给他一块地方,教他开设赌坊谋生,条件只有一个。

        “我答应过夭夭姐,以后再不去地下赌坊了。”

        事到如今,回忆起当时的事情,静流还是忍不住战栗恐惧。


        我半开玩笑地问他,最害怕的人是谁。

        他也半开玩笑回道:“就是夭夭姐。”

        随后,他压低了声音,说桃夭夭便是那种洞察人心的怪物。

        我又问他最喜欢的人是谁。

        他脸色微红,害羞道:“也是夭夭姐。”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小年纪,净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嘿嘿一笑,没有反驳。

        静流讲完自己的身世,又问我小时候的经历,却被我搪塞过去了。

        并不是难以启齿的过往,而是讲出来稍显乏味,因为我的经历,和静流没有太大差别。

        “这不公平啦!我说了,你却不说。”静流抓着我的衣袖不放,“不说话就要喝酒!”

        我拗不过他,便自罚了一杯。


        他问我最害怕的人是谁,我想了想,说西州有个老怪物,赌技出神入化,最让我害怕。

        “比夭夭姐还厉害?”“当然了,他可是你夭夭姐的师傅。”

        静流一听瞪大了眼睛,“可是,夭夭姐说师傅已经死了呀。”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噢——我是说他活着的时候。”

        静流又问我和夭夭姐的师傅是什么关系,我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硬要说的话,我算是你夭夭姐的师弟哩。”

        “哇——”静流一听,面露崇敬之意,“那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为什么?”“因为夭夭姐不肯收我嘛,她嫌弃我技艺不到家。”

        我便放声笑道,“你夭夭姐没有说错!”

        静流立刻耍起了赖皮,死缠着要叫我师傅,我听了一阵头大,只能推脱道:“等你有时间去了南州,我再考虑这件事。”

        “一言为定!”“在此之前,可得将这事保密。”“包在我身上!”

        静流喜不自胜,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我被他的兴奋劲感染,竟然隐隐觉得收个徒弟也未尝不可。

        “对了,夭夭姐说,师门上下都有诨名,师傅的诨名是什么呀?”

        我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谁允许你叫师傅了?”

        “唔嘿嘿,”静流捂着额头,也不气恼,“先熟悉熟悉嘛。”

        我也没真的生气,瞧见他的期待劲儿,忍不住道:“我的诨名很可怕的,别人的诨名都文绉绉的,我的却带着一股狠劲儿。”

        静流一听更好奇了,“说嘛说嘛。”

        我凑到他耳边,小声讲出“笑饮血”三个字,他听完眼睛一亮,“好厉害!”

        “我还未对旁人讲过,你可要保守秘密。”“徒儿知道了!”

        我伸手又要打,却被他笑着逃开了。


        或许是少时经历相似的缘故,我从静流身上总能找到一种亲切感,不知不觉讲了很多话,也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

        听他说到要和红拂处好关系时,我问他为什么,他应道:“说不定以后就是师娘了呀。”

        我教他不许胡说,却被他反问道:“你不喜欢红拂姐吗?”

        我没有回答,他却缠着问个不停,只好叹道:“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你还不懂。”

        “切。”静流满不在乎道,“公子哥儿的心思,我可清楚得很,你这么说,便是心中还有别人。”

        我不接他的话,“随你怎么想。”

        他立刻又涎着脸皮厮磨道:“告诉我嘛,师傅大人。”

        我白了他一眼,“想都别想。”

        他便捂着嘴偷笑,眼睛转了一个圈,换着花样说道:“你藏在心里不说,红拂姐好可怜呀。”

        我顿时一噎,感觉被他戳中了软肋。

        “说嘛说嘛。”

        “没什么好说的。”我轻声一叹,“我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时间,静流僵在了原地,戏谑的笑容渐渐退去,再没有多问一句。


        这天晚上,我和静流一直聊到了夜深。起身的时候,我已经有些站不住脚,这才意识到自己喝多了。

        静流扶着我走出酒楼,我们站在寒风中,簌簌抖着身子,等待马车经过。

        冷风一吹,酒劲就跟着上来了,静流担心我一个人不能回去,便提议先在雪月楼歇一晚。

        “这样也好。”

        我点头同意,他便扶着我往回走,到了门口,迎面撞见两个人,“啊,夭夭姐,红拂姐,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抬头一看,红拂和桃夭夭就站在眼前,两人身材相仿,衣着相似,晃眼看去,还有些分不清楚。

        “苍树!”红拂一步上前,扶住了我的肩膀,“你怎么浑身酒气。”

        “哈哈——”静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不小心,就成这样了。”

        桃夭夭看了我一眼,叫静流把后院的马车牵过来,“回去之后,喝点暖茶消消酒。”嘱咐完了,又对红拂说道,“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红拂应了一声,扶我登上静流的马车,回头告辞道:“我……会尽快给你答复。”

        “路上小心。”桃夭夭说完,带着静流回了酒楼。


        红拂不太会驾车,马车在路上走得很慢,我背靠在车壁上,摇摇晃晃像要睡着。

        “小坊主,小坊主,别在车上睡着了啊。”红拂时不时地回身看一眼,用手将我推醒,“会着凉的。”

        我觉得烦,便想拨开她的手,她却像小蚊虫一样挥之不去。

        反复数次,她不禁笑出了声,“小坊主好可爱。”

        我嘟囔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侧过身子,不想再搭理她。红拂却将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脸上。

        “好烫——小坊主,你怎么喝这么多酒啊。”

        红拂的手凉而不冰,正好驱散闷热的酒意,我觉得舒服而惬意,便抱住她的手臂,不让她挪开。

        “哎,像个小宝宝一样。”红拂叹了一声,将马车停在路旁,索性坐到了我旁边。

        我的意识还算清醒,浑身却使不上劲,她试图将我放平,却发现马车不够宽敞,折腾了半天,只好打开车门,将我的半条腿放了出去,又用大腿做枕头,托住了我的脑袋。

        “感觉怎么样?”“……冷。”

        红拂没辙,又关上车门,再次将我的身子竖起来,靠在她的肩上。“这样呢?”“……硬。”

        红拂便侧过身子,将我的脑袋埋进她的胸口,“这样呢?”“……中。”

        她轻叹了一口气,“真是会撒娇。”

        我想抗议,却含糊着讲不清楚。

        “好了好了,你别折腾了,赶紧睡吧。”红拂抚着我的脑袋,嘀咕道,“要是我没去雪月楼,你就该睡大街啦。”

        马车里很安静,红拂的怀里很暖和,整个世界就像一团松软的棉花,温软而舒适。

        “哎,你怎么还蹭来蹭去。”红拂嘴上抱怨着,却一点也不恼,“平时哪像这般黏人……”

        少顷,我安静下来,她自言自语道:“那个花姐,好像很喜欢我,叫我去雪月楼——哎,你怎么又动起来了。”

        我这是在抗议,可惜她没有明白。

        “不过呢,我什么都不会,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你干嘛点头。好哇,你原来醒着,快坐起来!”

        红拂将我推了起来,我便“呜呜”地表达不满,或许是觉得我可怜,她又将我放了回去,“哎,你这样子,太赖皮了。”

        红拂说,如果去雪月楼,便要留在雪国了,而我回南州的那一天,就是分别之日。

        “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想它这么快就来啊……”

        红拂见我没反应,便轻轻推了推,“小坊主,你在听吗?”

        我抽了抽鼻子,没有应声。

        “小坊主,你该不会哭了?”

        我使劲摇头,红拂却笑了出来,“好了好了,别蹭啦,痒死了。”

        少顷,她又说道:“我知道的,小坊主没这么容易哭出来。”

        我一下子怔住了。

        “太赖皮了,”红拂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明明想哭的人是我……”

        马车再次静了下去,世界还是那么温软,却多了一丝难言的苦涩。

        末了,红拂长长地哀叹一声,“小坊主,我好舍不得你啊……”

        世界微微颤抖起来,在我眼前一点点被浸湿,我挣不脱也逃不离,只能随着它一并远去,一并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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