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的那些爷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盲爷


上世纪那段特殊年代,天灾人祸总是不断,导致闹起全国性大饥荒,饿殍遍野,老百姓苦不堪言,当时农村,吃的是大锅饭,农民虽然种着田地,但状况也好不到哪去。地理条件稍恶劣的地方,有人吃起了树皮、草根、观音土。我的家乡山好水好,不涝不旱,但在无穷无尽的折腾下,也落得个无米可炊的地步。为了解决食物来源问题,大家都会在收工后,到田野或山上弄些野味来充饥。

炳爷眼睛正是这时候瞎的。那时炳爷才七、八岁,放了学跟父亲去水田里抓青蛙,也根本帮不上忙,只是图个好玩。好不容易发现一只个头肥硕的癞蛤蟆,炳爷悄悄绕到它身后,猛不丁弯腰伸手去抓,癞蛤蟆感知到危险,屁股喷射出一支箭矢似的液体,命中炳爷的双目。炳爷双眼顿时似火灼烧,疼得“哇哇”大哭大叫。父亲回头,忙问怎么回事?炳爷说癞蛤蟆撒尿进眼睛里了,火辣辣疼得睁不开。父亲一听,赶紧背起炳爷往村卫生所跑,因为他知道,癞蛤蟆的尿液含有腐蚀性毒素。然而村卫生所医疗条件太差,没能挽回炳爷的双眼,炳爷的人生从此改写,开始了一辈子失去光明的生活。

上帝关上了他的眼,却打开了心的窗。瞎了的炳爷习惯了在黑暗中摸索,心灵手巧的程度比正常人犹有过之。如果不是那两只露出白翳的眼球,谁会认为他是个盲人?熬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炳爷年届三十了。改革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农村打破大锅饭分田到户,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商品经济初露峥嵘。炳爷成亲了,媳妇儿就是同村的哑女,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个同病相怜的青年男女走到一块,虽然身有缺陷,却不笨不傻,好手好脚。成亲后夫妻俩在村里开了个杂货铺,乡亲们缺了油盐酱醋,少了针头线脑,都会就近去他家购买,着实方便。

炳爷刚瞎的那会儿,整日里生活在无边的黑暗与恐惧中,为了排遣心里的苦闷与孤寂,他逢人就喜欢讲话,久而久之,练就了一口伶牙俐齿,与机敏过人的反应力。改革开放解放了思想,但同时也有一些沉渣泛起。有一天,一位进城回来的村民告诉他,县城的白湖边上,冒出了许多算命摊。两个凳子一块布,算命先生穿一身长袍马褂,正襟危坐,前来算命的人便络绎不绝。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时而掐指呢喃,时而点拨迷津,时而摇头惋惜,时而侃侃而谈。而算命的客人在掏够钱后,总能得到想要的回答,往往来时愁容满面,去时喜形于色。

炳爷动了心,思谋良久,尔后留下哑妻和刚满周岁的儿子,去县城闯闯。炳爷顺利加入了算命先生的队伍,他是唯一一位瞎子先生。没客人的时候,炳爷总是仔细聆听周边的一切动静,然后在心里揣摩,酝酿话术。通过脚步声,他能分辨出男女;通过讲话声,他能分辨出年纪;通过语气,他能分辨出喜忧;通过体味,他能分辨出贫富。瞎子先生给人的同情感、好奇感、神秘感,以及他对客人的心理分析、话语拿捏、服务态度十分到位,使得他的生意在这支算命先生队伍中一枝独秀,全县人民都知道白湖边上有个算命厉害的炳瞎子。

一晃至今几十年过去,炳爷夫妻老了,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孙子孙女也抱上了。很早的时候,炳爷就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把哑妻、儿子接到城里供养。儿子结婚时,又出全款给儿子儿媳买了一套婚房,算命的活计,着实让炳爷赚到不少的钱。年纪大了的炳爷,仍然在白湖边守着他的算命摊,不图多少收入,只为打发时间,吹牛聊天。现在网络兴起,短视频红红火火,有好事者把炳爷算命的视频发到了抖音、快手,于是炳爷在风烛残年又狠狠火了一把,居然有全国各地的网友专程跑来找他算命,顺便拍拍视频,搞搞直播,而炳爷总是乐乐呵呵,来者不拒地配合。小城这么热闹的网红事件,惊动了本地自媒体,随后对炳爷进行了深入的采访。

面对自媒体的记者,炳爷平静讲述了他的苦难经历,最后谈到了算命。他感慨道:“人的命啊,不是天注定,也不是靠别人改命,而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么多年,给人算命的我与来算命的客人,其实是相互成全的。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听闻过各种各样的经历,并把就些听来的经验与教训,又拿去开导和指点来算命的客人。算命呢,可以说我在赚钱,也可以说我在积德;可以说我封建迷信,也可以说我功德无量。”炳爷说完,一双浑浊的白眼球直瞪远方,仿佛闪烁着无穷的智慧光芒,看破百态人生、看穿万丈红尘……


2.侃爷


侃爷不是我们这儿土生土长的人,是当年湖南发洪灾逃饥荒到我们村的,并在我家旁边租了一栋废弃的老屋住了下来。由于没田没地,有好心村民便把自家的边角田、水淹田、旱田等不良田亩无偿赠送给他耕种,总算可以供他一家勉强糊口,不至于饿到。

侃爷一家四口人,有一双三四岁的儿女。老婆穿着粗布大衣,略微凌乱的头发遮着圆圆的脸蛋,却遮掩不住几许绰约的风姿。他自己长得比较粗犷壮实,肌肤黝黑发亮,生性豪爽声若洪钟。自从他定居在我家旁边,周遭便热闹起来,时常听见他爽朗的笑声,以及呵斥儿女的吼声,还有小孩伤心的哭声。

日子长久了一些,侃爷渐渐与村民们混熟络了。经常制作一些湖南的土特产送给那几户给他田地的人家,也会拿些给我家。例如镜子那么大的米饼,熏得焦黑的田鼠肉等等。奶奶总是笑呵呵地收下,并回赠其它的礼(多半是种的蔬菜,或者晒的零食)给他,然后等他走后偷偷丢到垃圾桶。我不明所以,奶奶说:“脏,不能吃。”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普遍不富裕,何况逃荒来的人呢?所以想给小孩改善伙食,增补营养,就必须自己去野外解决。抓蛇、捉田鼠、捞鱼虾、捡田螺,这是最便捷的途径了。至于猪肉鸡肉则属于极度奢侈的东西,想都不用想的。侃爷夫妻凭靠勤劳与手巧,恁是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吃过晚饭,侃爷喜欢去村头的老樟树下,或蹲或坐在凸起的树根上,跟聚集在树下的村民聊天吹牛,操着一口湖南腔的普通话,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于是村民们送了一个“侃爷”的外号给他。那时候电视机也没有,我们这群小屁孩喜欢在老樟树下嬉闹,玩累了就凑上前听侃爷吹牛讲故事。

“前天不是下雷暴雨吗?我那会儿正在山窝里干活,抬头看天色不对劲,没带斗笠没带伞的,便赶紧往回跑。谁料被一根横在路上的枕木(注:粗大笔直的树干)给绊了一跤。我心里想:来的时候都没有,刚才是谁这么缺德把枕木丢在路中央?我爬起身在枕木上连踹了两脚,心想着扛回家当柴烧也好。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劈下,接着又是一声响雷,眼前的枕木突然扭动起来,倏地往山上的草丛里钻进去了。我的妈呀,你们猜是个啥?一条十几米的大蟒蛇哪!真的,千真万确,骗你是小狗!”侃爷侃侃而谈之后斩钉截铁地说。众人哈哈大笑,而我则听得心惊胆颤。

“有一件天大的事我没敢告诉大伙儿,上个月我在水坝边上砍芦苇,你们也都知道,那地方太爱长芦苇,又多又高,挡了阳光,把我地里种的菜都快荫死了。我站在芦苇脚下砍呀砍,忽然一阵腥臭的风刮过,我纳了闷:这里又没鱼又没野猪,哪来的腥味呢?我弯腰准备继续砍,忽然发现前面的芦苇丛里,两只灯泡似的眼睛正瞪着我,紧接着听见一声低沉的嘶吼,一只黄白相间皮毛的东西匍匐在地上。我的妈呀,你们猜是个啥?一只老虎哪!我当场差点吓尿了,撒腿就跑。幸亏是只未成年的幼虎,并没有来追我。真的,千真万确,骗你是小狗!”侃爷每讲完一个故事,就会习惯性地加上这句话,生怕别人不相信。“老虎还在水坝那儿吗?要不现在带我们去看看!”有村民问他。“我后来去看过了,走了走了,早被我惊跑了,老虎其实也怕人的,应该去附近山头了。”侃爷神气活现地说。众人发出一阵唏嘘声,故作惋惜状。

从此以后,我无论是上山砍柴、放牛、还是捡板栗、采蘑菇,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眼睛东张西望。蛇与老虎,成了我平生最害怕的两样东西,直到现在还留有心理阴影。“这该杀千刀的侃爷!”,一想到这事儿,竟成了童年的噩梦,我就恨恨不已。

时间转眼进入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给各地农村带来了巨变,农民的生产生活条件变好了,“逃荒”这个词也被扫进了历史的尘埃。有一年高中放暑假回家,发现侃爷家已人去楼空,我问母亲侃爷一家去哪儿了?母亲告诉我说:“上个月侃爷在田里干活,村长那个光棍弟弟居然跑到侃爷家调戏他老婆,幸好被刚巧回家的侃爷救下,侃爷本想痛揍这个色胆包天的光棍,但碍于村长的面子便饶了他。几天之后,趁着夜色,侃爷一家就走了,应该回湖南老家去了吧。”

侃爷在村民的记忆里慢慢淡忘掉了,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坐在那截凸起的树根上,胡侃海吹,夸夸其谈……


3.躺爷


躺爷年幼丧父,打小与老实胆小的母亲相依为命,备受本家叔伯们的白眼与欺凌。十八岁那年,躺爷独自去省城谋生挣钱,不久接到村部的电话,说母亲摔瘫了。躺爷撂下电话连夜赶回家,一进门看见母亲卧床不起,顿时心如刀绞。再三追问下,母亲才支支吾吾说出摔伤的真相。原来小堂叔要起新房,地基不够用,遂想拆了属于躺爷家的那一部分,说届时留个新房间给他母子住。母亲死活不肯,起了争执,互相推搡之下,脚一滑摔落下布满青苔的天井里,导致腰椎受损,下半身瘫痪。这大概是半个月前的事儿了,昨天刚出院。

躺爷一听,心疼母亲,怒向胆边生,多年积攒下来的屈辱瞬间爆发,从门角落操起一根铁钎,闯进小堂叔家,对准正在摆弄花草的小堂叔双腿就是一棍,只听“咔嚓”一声,立马传来小堂叔杀猪般的哀嚎。望着疼得在地上打滚的小堂叔,躺爷并不逃跑,铁钎戳在地上,咬牙切齿地指着围观的人说:“看你们以后谁敢欺负我母亲,这就是下场!”众人一哆嗦,噤若寒蝉。最终小堂婶报了警,派出所的警察顺利把躺爷铐走,不久被法院判决犯故意伤害罪,坐牢五年。瘫痪的母亲则由乡政府勒令村部供养照顾,在饥寒交迫中两年后撒手人寰。躺爷在法警的押送下,回家料理了母亲的后事,继续进监狱服刑。

又三年后,刑满释放,躺爷回到村里,村民避之如瘟神。起初几年种着几亩薄田,日子入不敷出,甚是清贫。也没有人替他说媒,更没人敢嫁给他。直到有一次,一名狱友找上门,两人关在房间里嘀咕了半天,后来躺爷跟着狱友走了,村民们大松一口气,奔走相告。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在躺爷四十岁那年,忽然又回到了村里。村里已经大变样了,生活水平不可同日而语。躺爷回来把旧房子拆了,起了一幢新楼房,简单装修了一番便入住了。躺爷很低调,很少提及离开这十几年的经历,也从来不跟人说起有钱没钱,依然单身着。村民们渐渐重新接纳了他,除了瘸了右腿的小堂叔。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躺爷的事迹在村子里传开了,而且讲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说躺爷跟狱友去了南方的特区,在天桥乞讨挣了一大笔钱。有人说躺爷跟狱友在南方的特区,专门碰瓷,而且专挑一般的私家车下手,豪车从来不碰,讹诈了不少钱。“躺爷”这个称呼就是从这时候在村民们嘴里叫开了。躺爷每闻这些议论,从来只是笑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小堂叔夫妇只有一个儿子,儿子生了一对龙凤胎,年方五岁。在躺爷回村的第三个年头,堂弟夫妻跑运输出了事故,货车侧翻在高速桥下,双双殒命。小堂叔夫妇哭天呛地,带着一双五岁的孙子孙女,日子过得苦哈哈。由于堂弟跟村主任素来有矛盾,村主任一直未给小堂叔一家申请低保。躺爷没有婚配,无儿无女,见堂侄子侄女甚是可怜,遂把其当自己的儿女主动抚养照料。即便如此,瘸腿小堂叔依然对他不理不睬,耿耿于怀当初的那一铁钎,始终不能原谅他。

冬去春来,十多年后,小堂叔夫妇相继离世,侄子侄女长大成人,乖巧懂事,并双双考上大学。邮差送来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侄子侄女没有兴奋,反而垂头默默不语。因为姐弟俩知道,学费得花不少钱,这些年躺爷也没啥正经活干,在生意场上折腾这捣鼓那,钱没赚到多少,全开销在姐弟俩身上了。躺爷“哈哈”大笑,大学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随后敲了敲姐弟俩的脑瓜子,说:“学费的事你们不要愁,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这书一定要读的。将来如果出息了,记得孝顺大伯就行。”

躺爷又出门了,三天后,侄子侄女接到省城交警队的电话,说躺爷发生了车祸,很严重,可能快不行了,现在在省医院。姐弟俩懵了,清醒过来便号淘大哭,一直到省医院,眼泪就没断过线。在病房见到奄奄一息的躺爷,一下子扑在他身上抽泣,不停地呼喊:“大伯,你醒醒,我们不要你走!”躺爷悠悠醒来,见到姐弟俩,涣散的眼球顿时又有了光彩。躺爷插着氧气管,全身缠着白绷带,慈爱地望着侄子侄女,艰难地说:“别…哭,听、我…说,拿着赔…赔…的钱,好好、念…念…书,记、记…得给、大伯上…上…坟…”吃力地吐完这句话,躺爷闭上了眼睛,永远!


4.倒爷


仲夏的天气异常闷热,且变幻无常。刚刚还是烈日灼灼,这会儿又乌云密布,阴阴沉沉了。这是要下雷暴雨的预兆,倒爷懒洋洋躺在门口的竹藤椅上,悠悠摇晃着手中的棕叶蒲扇,黄豆大的汗珠仍然止不住地往毛孔外渗。一道粗大的闪电在北边上空划过,照亮了昏暗的午后,像一条金蛇从天而降,斜斜插入那片水田。随之惊雷炸响,倒爷仿佛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哀嚎,心里猛然涌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桂花正在北头的水田里耘禾呢!”想到这,倒爷心一慌,忙不迭离开躺椅往田间跑。坏了,水田里哪有人影呢?“桂花避雨去了吗?”倒爷稍稍心安。待走近自家那块水稻田,只见一人扑倒在泥水中,倒爷心一下子揪起来了,踉踉跄跄靠近那人,颤抖着双手把人翻过来。“桂花!我的桂花呀!你怎么了啊?”倒爷撕心裂肺地呼呛。只见那人头发脸蛋皮肤焦黑,只有破烂的衣裳依稀辨认出躺在泥水中的正是桂花,已经没了呼吸,应该是遭雷劈死了。

自桂花走后,倒爷终日郁郁寡欢,乡亲们在背后议论纷纭,惋惜勤快贤惠的桂花就这么走了,指责倒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惹来报应,感叹老天爷的不公。倒爷上有七旬老母,下有三岁幼女,自己平日里懒散,农活不太会干,现在硬着头皮下田,一年到头收获不到多少粮食与蔬菜。想续弦也无能为力,根本没人愿嫁给懒汉。在女儿上初中那年,迫于生计,倒爷狠心把女儿留给古稀之年的老母照料,自个儿坐上了去南方特区的绿皮列车,说是去淘金。

起初的日子,倒爷进了工厂,嫌工资低工作累,没干几个月把工辞了。正好当时流行港台明星,于是倒爷干起贩卖明星卡片的营生,天天到不同的工厂门口叫卖,后来又增添了一批墨镜,与明星卡片搭售。工厂的青春男女爱赶时髦,竞相买来模仿心中的偶像,让倒爷趁机小赚了一把。过些阵子,追星风潮逐渐停歇了,生意冷清下来,倒爷购置了一辆三轮脚踏车,又开始贩水果到工厂门口叫卖。“吃的东西总不会过时吧?”倒爷心想。在每天起早贪黑、缺斤少两之下,倒爷又赚到了一笔钱。特区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城管加大了巡查力度,周边水果摊也日益增多,口碑不佳的倒爷,生意一落千丈。算算女儿也快中考了,于是处理掉水果摊,买了火车卧铺票回到老家。

倒爷在特区混了几年,人越发精明,知道钱财不可外露之理,即使回到老家也装出一副穷酸相,七十多岁的老母并没有因为他的回来而生活得到改善。中考成绩出来那天,女儿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倒爷顿觉脸上有光。晚上,倒爷牵着吃了三年百家饭的女儿,挨家挨户去报喜。说是报喜,其实是讨钱,每家每户总会勉励恭喜几句,并毫不吝啬地掏点钱打发他。一圈下来学费的事顺利解决了,倒爷自鸣得意。

后来,倒爷盯上了镇子上盛产煤炭的商机,狠心掏出积蓄干起了贩煤的生意。因嘴巴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在他四处打点之下,贩煤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腰包鼓了起来,也终于不再故作低调。建了栋豪华别墅,每天头发油光锃亮,西装革履的,胳肢窝夹个公文包,手攥大哥大,在乡亲们面前趾高气昂,一副大老板的派头。偶尔也会到镇子上的“美发店”,享受外来妹的按摩与特殊服务。家门口堆满了黑漆漆的煤炭,每逢下雨天,污水横流,道路泞泥,搞得人人怨声载道。村干部勒令整改,他依旧我行我素,不以为然。

就在前些年,五十多岁的倒爷突感胸闷,咳嗽带血丝,到医院检查,已是肺癌晚期了,医生说可能是吸入了过多的煤尘,以及烟酒无度所致。倒爷备受打击,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没几个月,在心有不甘中黯然离世。年逾九十的老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凄凄惨惨,让人无比动容。

乡亲们都说:这是天意,人啊!要懂得知恩图报……


5.赌爷


“你们信不信,一定是黑公鸡赢,要不,我们打个赌,就赌一包烟?”赌爷盘坐在老樟树的虬根上,指着那两只正在争斗的公鸡说,周围的村民“嗤”地嘲笑:“赌爷,你这爱赌的脾性还没改呢?”胡八开口道:“好,我跟你赌,输了你别耍赖哦!”前方空地上,羽毛一黄一黑的两只公鸡依旧缠斗不休,丝毫不在意围观的人群拿它们当赌局。只见双方腾挪跳跃,脖子上的那圈羽毛竖立,一副谁也不肯服输的气势,这是一场雄性的尊严之战,谁赢了谁就获得了鸡群的交配权。最终,在一地鸡毛中,黄公鸡垂着血淋淋的脑袋,落寞地离去。年轻的黑公鸡扬起骄傲的头颅,痛快地“喔喔”啼鸣,一群花花绿绿的母鸡闻声欢快地涌到它身边。

赌爷就如这只黑公鸡,扬着头对胡八说:“嘿嘿,烟拿来!”胡八嘟噜咒骂几句,不情愿地起身到旁边的小店买了一包廉价香烟,狠狠丢给赌爷。赌爷顺手拆开,给周围的村民发了几根,自顾自地点燃一支,嘴巴吐出一串白圈圈,然后忿忿地说:“老子这牢坐得冤啊!”

赌爷爱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小到小猫小狗打架,斗鸡、斗蛐蛐,大到打扑克牌、打麻将,没有他不赌的。“要不我们来打个赌?”成了他的口头禅,当然赌注并不大,通常是一包烟或一瓶啤酒,牌桌麻将桌上打的是一角两角的局,更多的是为了打发时间消耗生命。前几年正逢严打“黄赌毒”,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为了贪图那点子举报奖励,还是为了出一口赌输了的恶气,往派出所告了赌爷一状,于是在当时从严从重处理的政策下,赌爷蹲了三年大狱。

这不,刚从牢里出来几天,赌爷死性不改,又跟人赌上了。至于是谁举报了他,其实村民们心里是有数的,只是谁也不敢、也不想搭他的话。一位太爷伸出拐杖指着他训斥:“你小子安分点咧,鬼吼个啥?不要又把自己给弄进去了。这几年,你知道红英和你家瓜娃子是怎么过来的吗?不为自己也要为她们娘儿俩想想吧?”赌爷鼻孔“吭哧”两下默不作声了,太爷说到了他的痛处,这三年红英母子俩吃了不少苦,他于心有愧啊!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痛改前非,给红英母子一个完整温暖的家。

时代变化真快,自从中央提出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振兴三农的政策以来,整个国家和农村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抓住了发展机遇的弄潮儿,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一批人,赌爷是其中之一。凭借不俗的前瞻性,与敢赌敢为的胆识,赌爷先从菜贩子做起,稳扎稳打扩大经营,发展成集蔬菜、水果、日用品于一体的自选超市。后来又继续投资,在各乡镇都开起了连锁超市,专门解决乡镇一站式购物难题,因贴近民生、目标明确、物美价廉,生意一直非常火爆。再后来,在村里建起自家超市蔬菜直供基地,带动全村乡亲种菜致富。

有一年正月,赌爷与我坐在同一桌酒席上,于是趁着热闹趁着酒劲攀谈起来。赌爷说:“要说赌,现在的炒股票、炒基金、炒期货、买彩票,哪样不是赌?国家政策允许了,就不叫赌,叫投资、叫理财、叫慈善。”“要说当年抓去坐牢,现在回头想想,其实冤、也不冤。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问题与政策,没有那时候的严打,就没有后来的社会稳定;没有那时候姓资姓社的讨论,就没有现在的特色市场经济;没有伟人的白猫黑猫理论,就没有现在生活的富裕。”

赌爷完全没有一个富商的架子,村民们在他眼里依旧是血浓于水的乡亲。赌爷越说越激动兴奋,望着赌爷发福走样的身板,望着赌爷两鬓如霜的白发,望着赌爷沧桑豪气的脸庞,我思绪万千,很想用我的笔为赌爷写点什么。那就谨以此文,献给被时代误伤,又被时代恩宠,并带领乡亲共同致富的赌爷吧!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7,734评论 6 505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931评论 3 394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4,133评论 0 35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532评论 1 29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585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462评论 1 30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262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153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587评论 1 31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792评论 3 33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919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635评论 5 34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237评论 3 329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855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983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048评论 3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864评论 2 354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