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从中专毕业后,我带着一纸文凭和满心的迷惘,回到了老家。那是一个静谧的南方村庄,炊烟如旧,田埂苍老。父亲托了些老关系,把我安置进村委会,成了一名包片干部。那年,我才十八岁,对“工作”二字既敬畏又懵懂,然而,那一年却成了我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起点。
记得最深的是三件事。
第一件,是收购公粮。
那时农村早已进入一个新阶段,农田多半已荒废,村民们早就算明白了投入产出这笔账——种地不如出去打零工。于是“按粮交钱”成为了现实中不得不执行的折中办法。我挨家挨户走访,几乎每天都要应对村民复杂的表情和语气。有的苦笑,有的愤怒,有的则干脆连门都不让你进。一位大叔拍着桌子说:“我一年忙活到头,还不如我家小子在镇上扛包挣得多,你说我图啥?”那一刻,我无言以对,只能低头记下数据,默默走人。
第二件,是计划生育。
政策执行得极为严格,生了两个孩子,无论性别,几乎都必须结扎。如果是“超生”,那更是如临大敌。我至今不愿多谈那个夜晚,但它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那天傍晚,村委接到举报,说某户人家“超生潜逃”,上头指示我们当夜执行。我心知那家老哥老嫂多年守规矩,这一胎不过是个意外,却已无可回转。下班后,我悄悄绕过村口,敲响他们的后窗,小声说:“今天晚上,一听到机车声,就别犹豫,带着老婆往后山跑,棉被得是热的,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那晚,我的心跳得如鼓,坐在村口假装无事,等着队伍前来一起行动,一边盯着远处天色,一边听风吹草动。后来,老哥果真走脱了,但第二天镇政府就派人将他家厨房拆了,每次经过他家我五味杂陈,这难道就计划生育的想要结果吗?我想他也明白是谁在护着。多年后,我们在集市上偶遇,他身边牵着两个儿子,只朝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第三件,是那种走村串户的日常。
我们每月都得下组入户,收公粮、核实户籍、普查农业,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日。但若是有“专项工作”到来——比如全国普查、乡级迎检,就能有一顿“聚餐”,大家能坐在一起,好好吃口肉。那时候,能吃顿肉,是件值得期待的小幸福。记得有位另一村包片干部强哥手艺了得,做的红烧肉酥烂入味,那香味至今都留在我记忆深处。多年后再回乡,却听说他在一次搬电线杆时头部受伤,不治离世。我站在他旧屋前,风吹过院墙的青藤,心中突然一痛——我竟未能给他献上一枝香。
这是我那年在村委做包片干部的碎片记忆,它不光是工作的纪实,更是人与人之间,在制度与情义之间微妙的挣扎与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