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遇见他的那一日,秋景萧瑟,芦花残敝,寒月映江,夜凉如水。
充满寒意的夜,落寞、哀愁、伤感、无奈,实在是个万般不如意的日子,遇见他,却是当日唯一的暖色。
我丈夫已经外出好几个月了,每年的每年,他都天南海北走商贩货,每一处,自有温柔乡,家不是能长留他的地方,反而还不比旅舍。
每天我都在江口等着他,盼着他,候着他,为了每一次他归来的第一眼相见,以及之后短短时日的相守,我要一遍遍地接受满怀热切期望到失望再到遍体微凉。
有人问我,为何不做些别的,或者干脆把他长久留下,日复一日的等待,多么苦闷心酸。然而商人重利,我区区妇人,又非青春少艾,除了等待垂怜,守住一份安稳,也是别无他法。
那一天,心中的苦闷实在无以排遣,我坐在舟中对月饮酒,想起了年少旧事,一半儿想笑,一半儿却忍不住流泪,不知怎么,就拿起了心爱的琵琶,弹拨起千百遍熟练的曲调。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良久,才闻隔水的小船上有人扬声问话,问到弹琵琶者谁,我尚不及回应,对方已经移船近前来,声称为琵琶曲所感,致意请见,他们是三五友人临别小宴,希望我能一展技艺,为之奏乐应和。
我心想,反正无所事事,别船之人皆是身着儒衫,听其谈吐,当是正派有礼之人,便也答应了。
过了船,终归是礼数,我便半抱着琵琶半遮着面容在宴席旁坐下,开始调弦。
信手拨来,琵琶是陪伴我半生的朋友,再是熟悉不过,轻拢慢捻,切弦抹挑,一串串乐符便流转开来,起头一首霓裳羽衣曲,脆声如珠滚落玉盘,婉转处则似冷泉呜咽……
有酒有乐,他们兴致渐高,我寻隙眉眼向客宴上扫了扫,一眼便看到了他,看坐席,他当是此宴的主人,一袭青衫,落拓舒然,听言谈,人称其乐天,我并未多想,是后来才知他便是贬谪此处的江州司马,也是日后被人称颂的大诗人。
当是时,从霓裳曲到六幺,曲艺境界至深便是要求身心合一、情景相融,我渐弹渐入佳境,便也顾不得其他,只专注于于手上的弦与心中所感,幽愤暗生,曲调转悲而不自知。
裂帛之声后,一曲终了,四下一片幽静,江心映着一轮秋月,冷寂无声。
观众人反应,我心里咯噔一下,过于忘情了,刚只顾着一抒胸臆,我想,离别宴复弹悲曲,更添愁怀,许是要挨责备,于是垂眼敛容。
却未想,一声叹息后,他问我年少事。我惊讶抬眼,看向他,他的眼,满是真诚,隐含懂得。
我便懂了,真就回忆起来,呵,我的年少啊,那是落在盛世长安红粉妆砌里浮梦一场。
大唐的长安城,那是大道连狭斜,白马七香车,辇轿络绎,行人如织,有雕栏玉砌、金碧辉煌,有热闹的街市、纵横的里巷,有最甜最烈的酒,最悦耳的乐,最有魅力的舞,最引人沉醉的美人……
我想,生在如此盛世是相当幸福的,我自小就有机缘,得以跟从穆、曹两位精通琵琶技艺的大师学习,日夜勤学苦练,终于在十三之龄学成出师,一曲名动教坊,自此跻身教坊司琵琶曲艺第一之列,那是怎样的璀璨时光啊。
犹记得,一逢我上场演奏,每每曲罢,总引得无数人欢呼赞叹,即便是善曲之人也是叹服不已,每当我装扮好最时兴的妆容发式,一袭艳裳,半抱琵琶站上舞台,我便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离不开我,少年公子的热切追慕,同行娼伶的羡慕嫉妒,于我,就是最大的肯定与赞赏。
犹记得,彩楼上豪富子弟争相前来献宝,一掷千金只为得我青睐,收上来的红绡不计其数,我辗转周游在不同的欢场酒宴,往往红色罗裙都被酒渍浸染,笙箫簧管里,欢颜调笑,被人追捧,被人爱慕,秋去春来,年复一年。
他们都说,欢场女子,本是下贱,难有真心,也难获真心,听得多了,也就放开了麻木了认命了,世情如此,只好每日里纵情享乐,趁着红颜未老,青春正好,过得一日是一日。
只是偶尔地,会回想起学艺的日子,寒来暑往,日夜苦练,那个时候所为的,不就是能够彩妆锦衣登台大展光彩吗,只是现在终于登上了那个台子,得万众瞩目,教坊扬名,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纵乐狂欢醒来,心里总免不了一丝荒凉,也曾向往追求琵琶的至道,却终究沦于欢场助兴,无人能懂啊。
女子的青春能几何,我们这个圈子,永远不缺少天赋过人的乐者,也不会缺新鲜年轻的面孔,红颜渐衰的后果便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疏,这么多年周旋于欢场富贵,看得多经历得多,我自然也不会还天真希求什么真心与良人,最大的寄望不过是在后半生求一个现世安稳。
我应当算是清醒的,至少在年少成名的日子积攒了一些家底,趁着尚有可看的容颜嫁作了商人妇,虽然聚少离多,却总归有一处称之为家,能安身安心,这般,也不能多贪求了。
之所以在今日这寒凉秋夜在江边守着一片孤舟,不过是经商丈夫月前往浮梁贩茶未归,只能独自等候于此,杯酒小酌的微醺中隐约忆起年少乐事,不自觉地弹起琵琶曲,本是慰藉寂寥愁思,却与席间各位大人结缘。
我才说完,便见他容色转悲,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未出声,只抬头细细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刚才的乐曲,他定是听懂了,同感共情才有此感叹。
他看我面有感慨与探究,竟耐心解释,说他也是从繁华的长安城来到此地,仕途不顺,贬谪两年间,他一直力求恬然自安,不让自己困在悲愁失意里,只是浔阳城偏远僻静,连尚可入耳的丝竹之声都无,只有呕哑嘲哳的山歌村笛,要不就是杜鹃悲鸣猿哀啼,一味的引人到寂寥的氛围里,即便是春花秋月的美景,也只得一人取酒独饮,无乐曲相伴,无知己相陪。
他还说,今夜听我弹奏几曲,却是难得,久未听京乐,久不闻京事,未料今夜与友饯别,竟能偶遇同为飘零江湖之人,极是有缘,为酬谢,他兴起便作长句,歌以赠我,名之《琵琶行》,希望我最后再为他们弹这新曲。
听他所说,我心中其实涌上许多思绪,那些共鸣的悲凉凄切之感,真是说到我心上去了。又听得他说要以诗赠我,翻做新曲,我由衷地高兴,禁不住站了起来,朝向他看向他,眼带企盼,那一刻,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大人,而我只是卑微的一个小小商人妇,我却觉得,我们是彼此的知己。
为了这份隐秘的懂得与理解,我也当更加用心,我早说过,弹琵琶于我而言,就如穿衣吃饭一般,犹如家常,我看了文句,便已有了曲调,回身坐下,紧了紧弦,拿起我的老朋友,信手拨来。
自然不似此前的凄切悲声,内有欣悦,形于声便沾染上欢快,但许是离宴终要散场,在座众人皆掩面落泪,他也是泪湿衣襟。
我亦有丝伤感,今夜一别,山长水远,云泥之别,当不会再见,这一曲,送离人,也是送知己,我是个懂得知足的人,这一生,得遇这样一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便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