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长发公主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25期:往后余生(并肩同行之人)


“好吃吗?”我说。这个问题显然太荒谬。

她已经挑了很久。想来湿成一团的头发挑选起来更难些。她一点不着急,歪头靠在瓷壁上,将发丝一根一根从鬓角拉到眼前,慢捻细看,不满意便随手抛开。这根头发,与那根头发,味道真有区别?我盯着她头顶左侧的那块斑秃,失去假发的庇护而无所遁形的斑秃,光滑而苍白,叫人心悸。我深吸一口气,将涌上喉咙的厌恶硬生生压下去。

浴缸里的水渐渐变凉,像我们前几次降至冰点的谈话。身体已发出警告,这次必须耐心和谈。

终于,她眯起眼,满意地看着指尖捻着的一根发丝。没有分叉,未染霜黄,她轻轻一拉,韧性也恰到好处。随后,猛地连根拔起,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快感。她将它缠绕在左手食指,勒紧,再灵巧地一捻,褪出一个幽黑的圈,送入口中。

“唔,好吃吗?”她重复我的问题。“没有味道。或者说,味道无关紧要。舌苔感受到的,是质地。”她嘴角微动,不急吞咽。“要不,你也试试?这种时候,舌头的触觉会变得无比清晰,能辨认每一丝纹理。粗糙,干燥,像……枯萎的植物纤维。和着唾液咽下,像一条冰冷的、细小的蛇,滑过喉咙。”

她的喉头轻轻一动。我自己的喉咙仿佛也被那无形的粗糙刮搔,引发一阵细微痉挛。

“这是最好的镇定剂。”她说,“无味,却能压下所有别的滋味。恐惧的腥味,手上粘稠的烟味,带着隔夜酒气的喘息……它们才真正令人作呕。”

她的目光涣散开,像被记忆里可怖的味道击中。

“吞咽的路径,无比清晰。能感觉到它……一路下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颈前滑过,留下一条无形的轨迹。“从这里……到这里……再到这里。一条冰凉的线,缓缓沉降。直到这里。”她掌心按上胃部。“然后,这里会感到一种……重量。一种实实在在的填充感。仿佛那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终于被短暂地安抚。不痛了。”

我的胃部猛地一抽,转身趴在冰凉的浴缸边缘,干呕起来。

“呵呵……”她竟低笑起来,带着一丝疲惫的幸灾乐祸,“多试几次,习惯了就好。啊,真好,这根头发,就像止痛药。”她摊开双臂,仰头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而看向我。那眼神中并无挑衅,竟是一种深沉的安宁。

“可是它有毒。饮鸩止渴!你会害死我们的!”胃部的不适让我失控地低吼。

“那么,”氤氲水汽中,她的身影朝我贴近,我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冰冷的鼻息拂过我的脸,“你终于感受到我的痛苦了?”

“嗯,我看到了。”我闭上眼,那画面挥之不去,“在医生展示的胃镜照片里。一团灰绿色的、纠缠不清的毛发团块,有这么大——”我的拇指和食指曲成一个比头顶斑秃更大的圆,被胃液腐蚀得失去了光泽,是被执拗地、一遍遍缠绕成的巨大死结。

“痛吗?”她问。

“痛。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所以……你真的感受到了?”她的声音里裹挟着滔天的委屈和愤怒,“那个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要死了啊!是你逃走了!是你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那个衣柜,那个阁楼,那么黑……你没待过,你不知道……我多想变成一粒尘埃,就此消失……我喊了那么久……没人听见……”

她的声音颤抖着,浴缸里的水也动荡起来。

“我感受到了,我受到你的惩罚了!现在我也好痛!你满意了吗?!”我捂着抽搐的胃,恨恨地瞪着她。

“惩罚?”她摇头,声音恢复了冷静,“不,我是在帮你。虽然我也恨你,但保护你,是我的工作。”

“帮我?保护我?你在吃我的头发!它们在我胃里长成了一颗要命的毛石!”

“不,那不是头发,那是你忽视的痛苦。你假装一切都好,但痛苦一直都在,它们堆积如山,快要将你压垮。我出现,是因为你需要我。我替你表达你不敢表达的痛苦,我替你承受你无法承受的重量。是我在保护你——把那些痛苦捻成团,吃掉,你才能呼吸。”

我怔怔地看着她。工作?她在处理那些我拒绝处理的垃圾,正如我假装一切都很好,戴着面具对所有人微笑。是啊,这是我们的工作。忽然间,我记起每一次吞下头发后,那短暂却真实的几分钟,我的呼吸的确会变得异常平稳,那淹没一切的恐慌潮水会暂时退去。原来,这扭曲的仪式背后,竟是她唯一懂得的笨拙至极的守护。

我抚摸着胃部的硬块,那里面沉睡着我们共同的痛苦,也是我们扭曲共生的证明。愤怒和恐惧悄然褪去,一种巨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涌了上来。

“我懂了。”我轻轻地说。一片漫长的沉默,只有花洒滴落下一颗水珠,嗒的一声,落入渐凉的水中。

“我们,”我对着水中的倒影,也对着她,“可以成为朋友吗?”



注:这是关于一个拉庞泽尔综合征(食毛癖,俗称长发公主综合征)和DID(解离性身份障碍)的主角,通过自我对话,实现人格和解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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