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西则的田地,种满了苞米,我们只有在苞米长到没过我们头的时候,才跑进去玩藏猫猫或打仗游戏,但有时候那块地的主人会来学校找老师,说我们玩的时候弄断了他地里的苞米。所以陈老师反复和我们强调,不准去那块地里玩。但有时候我们玩起来,总是把这事忘到一边。细算下来,一年过去,真正被我们弄断的苞米也没几棵,那地的主人不过是太矫情罢了。我们常常相互诉说。
操场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不是在白天,而是在傍晚,因为那时的它是一个再热闹不过的露天电影院。
记得当时一个乡只有一名电影放映员,全乡总共五十多个屯子,一个一个轮着放。这样一来,刨去下雨、停电等不可抗拒因素,满打满算,一个屯子每年能轮到三到四场电影。
物以稀为贵。放映员所到之处,往往是全屯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黑压压的人群把幕布围得水泄不通,场面热烈程度绝对不亚于明星演唱会。
放映员拐进操场的时候通常是在即将放学却还未放学的那个时间段,既不提前通知,也无需大声吆喝。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骑在半新不旧的飞鸽牌二八自行车上,后座驮着三只漆黑的长条箱。
我们在教室里听到操场上传来清脆的车龄声,扭头向窗外望去,不认得车上的人,却认得车上的箱。因为那箱里装的东西太神奇,只要把圆圆的口儿对准雪白的、宽大的布,就会出现一个长方形的神秘世界,里面人物、房子、树木、道路……什么都有,而且都是活灵活现的,让观者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远要比小人书好看多了。所以我们对那箱印象深刻,充满好奇。一见到了那箱,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令人心神驰往的画面。
我们的脸顿时如鲜花般绽放,又如阳光般灿烂。
“放电影啦!”不知哪位同学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别说话,好好给我听课!”陈老师厉声说。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操场张望,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神色。“大家把书翻到……”他停止讲课,开始布置作业。
“放电影啦!”我们背着书包边往家跑边喊道。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整个屯子沸腾了,所有孩子都在奔跑着、欢呼着、雀跃着。大人们毕竟见过些世面,不喊也不叫,但却个个露出了笑脸。
放映员在操场上觅个居中的位置把车停好,卸下漆黑的箱。先把第一个箱打开,从里面先拿出成捆的电线,还有叠得齐齐整整的幕布。然后把它合好放在地上,搬起第二个箱摞在上面,但却不急于打开,而是一屁股坐上去,掏出一盒软包香烟,点起一根,悠悠哉哉地吸了起来。
屯子里面,往常需要大人们连喊带骂才能唤回家的孩子们,今晚却出奇的乖,早早地、齐刷刷地坐到了饭桌前,嘴里叫着嚷着快点开饭。在地里忙活的大人们也提早收拾农具往家赶,心想,再忙也不差这一晚。家里有人做饭的,这时候有了优越感,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来。家里没人做饭的,化繁就简,把剩饭剩菜热一热,也没谁会抱怨。
唯独父亲则不然,他回家后,总是先喂马喂鸡喂鸭,然后再做饭,一板一眼,不紧不慢,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曾改变。我觉得根源就在于他从不把电影看。我的心像长草一般,实在等得不耐烦,胡乱扒拉两口剩饭,便拎起小板凳,一溜烟跑去把地方占。
操场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先是一帮单着身的小伙子,插着兜,吹着哨,嘻嘻哈哈地来了。接着是一群未出嫁的姑娘,相互挽着胳膊,说说笑笑地来了。后面是一伙年轻媳妇,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叽叽喳喳地来了。紧随其后的是三五成群的中年妇女,东家长西家短,唠唠叨叨地来了。再往后是三三两两的中年男人,卷着旱烟,嚼着瓜子,溜溜达达地来了。最后是零零散散的老年人,有的拄着拐,有的躬着腰,慢慢悠悠地来了。
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举着杨木杆子,在放映员的指挥下,把幕布支了起来,第三个长条箱立在了幕布下面——那是音箱。放映员扯起电线的一端,跑到五保户房里接上电。出来后再把第二个箱子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放映机和缠着胶片的圆盘。插上电源,安上片盘,镜头对准幕布,一道白晃晃的光芒射出,打在凌空架起的幕布上,映出一条长方形亮面来,与四周暗淡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白花花的,十分惹眼。
幕布前后挤满了人。我和大牛坐在幕布前方的一条小板凳上。我的小板凳让给了翠萍,她家唯一的一条小板凳被她让给了她哥。她哥不爱凑热闹,但却特爱看电影。我们的四周有两人同坐一把椅子的,有三四个人挤一条长凳的。有的没有凳椅,只坐一个毛垫;有的甚至连垫子也没有,只拿个编织袋子或麻袋片子;有的在墙角旮旯拣块砖头坐在上面;有的连砖头都懒得拣,直接席地而坐;还有的根本就没想坐,站在那里,抱着膀,只顾看。
放映时间由放映员自行掌握,通常是太阳刚一落山,便立马按下开关。只听咔吧一声,片盘滋滋转动起来,幕布上出现字幕和画面,音箱里发出嘹亮悦耳的声响。原本人声鼎沸的操场,瞬间消停下来。整个操场只能听到两种声音,一种是片盘声,一种电影声,特别是那电影声,经音箱数倍放大,不仅余音回荡在屯子上空,还畅通无阻地飘到了附近的屯子,勾得那些屯子的孩子们嘴里不住地叫嚷,大人们的心里也跟着发痒。他们中的一些人或步行或骑车,陆陆续续赶了过来,汇入到我们屯的人群里面一起看。
电影的题材多是武打片或战争片,能记得名字有《少林寺》《南北少林》《自古英雄出少年》《地道战》《地雷战》《高山下的花环》……这些电影拍的很经典,我们看的很投入。主人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我们的心。欢乐时候,我们一起跟着咧嘴笑;悲伤时,我们一起陪着擦眼泪。好人被坏人欺负时,我们义愤填膺;好人打败坏人时,我们拍手称快。随着情节的不断深入,我们不再觉得自己是幕布外的观众,而是幕布中的一员,意识和情绪跟着电影的节奏在走,走着走着,刚到庆祝胜利的兴头上,突然眼前蹦出两个大字:“剧终!”这时候,才猛然缓过神来,原来是在看电影。
虽然我们嘴里嚷着没看够,尽管大人们觉得意犹未尽,但放映员却只想着往家赶,咔吧一声关掉开关,幕布一下子变得黯然无光,整个操场也随之变得混乱不堪。
混乱中,孩子们开始叫爸妈,满操场的爸妈都跟着答应。大人们开始叫孩子的小名,“大生子”“二驴子”“三球子”“四霞子”“五玲子”,一叫一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