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康乐老人活动中心送来了两盒年糕,红艳艳的外包装上,划一只正在放鞭炮的卡通虎。那虎萌萌达的,一看便心生喜爱,顿觉年味扑面而来!
现在我们当然不会自己动手蒸年糕了!可在六十年前,蒸年糕却是过年的一个重要环节,不仅寓意好(年年高升),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还是我们这些孩子咽着口水掐着手指期盼的日子。
我们福州人称蒸年糕为“炊糖粿”。祭灶的前一个晚上,母亲就会嘱咐我们:“今晚都早些睡,明天要早一点起床磨米浆……”我们几个兄妹自然心领神会,异口同声地回答:“晓嘞!”
我是家中的长子,下面弟妹五个,真正能帮上忙的,只有我和二妹,其他的年纪尚幼,踮起脚连石磨的推把都够不着,自知重任在肩!一想到冒着热气的“糖粿”,竟激动得一夜都睡不着。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便传来母亲吆喝起床的声音,我一骨碌翻身起床,比任何一个早上都激灵。
我们家第一个开磨,其他族人只好排队候着。我知道,那天的石磨从清晨依依呀呀地唱到深夜。等到最后一个磨完时,我家的“糖粿”也已热气腾腾地出笹了。
那飘散在空气中甜丝丝的气味,让我们兄妹们的舌蕾大受刺激。终于小妹妹按捺不住,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尚未冷却的“糖粿”,被烫得哇哇直叫,眼泪都流下来,可她还破啼为笑,嘬着指头说:“真甜……”
在家里,母亲是一位操持家务的好手,以勤俭干练著称,她的节俭近乎抠门。
譬如,她会把买回来的猪肉切成几大块,撒上粗盐在热锅中翻炒,直到微微泛黄,和盐一道趁热装瓮腌藏。每次煮汤时,取出一小块切成丝,拌以几许酸菜干,便是一碗油香爽口的美食。这样买回来的肉,经她的手,往往都要吃上大半年。
对于年糕,母亲自有一套“独特”的处置办法。她会给每人切上一小块“解馋”,然后就将年糕放在竹篮里“束之高阁”——挂在我们小孩子谁也无法拿到的房梁下。兄妹几个只好眼巴巴地望“梁”兴叹了!
有一天,母亲跟几个乡亲挑着柴伙,到山外小镇去卖。往返三十里山路,怎么也要一日时辰。
中午,父亲从梯田回来吃午饭。我们都知道,父亲最是老实巴交了,用母亲的话来说,是“三锄头刨不出一个闷屁”!但他这人心也特软,有事好相求。
二妹机灵,向父亲撒娇道:“爸,我们好想吃糖粿……”我和几个弟妹也趁机附和。
果然,父亲望着我们一脸的“馋相”,心软了,搬了张凳子站上去,取下装年糕的篮子。手起刀落,我们趁机大快朵颐之后,年糕也已失去了“半壁江山”!
年糕呀年糕!真没想到,却由此引发了一场“暴风骤雨”!对此,我们兄妹几人肠子都悔青了……
山村的冬天,天黑得特别快。母亲从镇上回来,已是日落西山。每到这时候,我们兄妹几个都会站在门口翘首张望。因为平时从镇上回来的父、母亲,都会给我们买些诸如光饼、麻花之类零食的。
也许是趁母亲不在时吃了年糕,心中有愧吧,今天我们竟不敢在门口迎候。这一反常现象,马上引起母亲的怀疑。两间土坯房,巴掌大的地方,没有什么能瞒得了她锐利的目光。果然,不一会儿她便发现了失去“半壁江山”的年糕。
“都给我过来!”母亲声调不高,但我们听了就跟打雷似的,你看我,我看你,挤挤歪歪地站到母亲面前,“说,你们是怎么拿到的?”
我们都没有吭声。
“是不是凳子迭凳子爬上去的?天哪,那要是从上面跌下来,可怎么好呀……”母亲拉过站在最前面的小妹,“你说,有没有谁摔了?”小妹低垂着眼皮,摇了摇头。
母亲松了一口气,调门又高起来:“那你们是怎么拿到年糕的,说!”
我们依然不吭声,但心里都眀白,千万别供出爸爸。爸爸每天都起早摸黑地干活,不到伸手不见五指是不会回家的。这时,我倒希望他晚点、再晚点回来。
母亲将目光投向我,温和地:“你是大哥哥,你来说……”
母亲的温和,我一点也不奇怪!听母亲说过,我不满周岁就被送到镇上的外婆家,外婆也特别宠我,以致将外婆家当成自个的家了。唯有逢年过节,父母亲才会将我接回家。从某种意义上说,弟妹们都把我当成“客人”。
我正要开口,二妹却抢先一步:“我说,我说……”我惊讶地望着,不知道她会说什么。
由于我是“客人”,心想:母亲对“客人”应该不会怎样吧,索性就将这事担承下来!待我正要开口,二妹抢先说道:“这事是我挑头的……”
二妹素来伶牙利齿,接着她就自圆其说地编了一套:说她嘴馋了,如何拖过吃饭的小方桌,在上面叠了把大椅子,再在椅上叠张小凳子……
二妹说得跟真似的,把我听得一楞一楞的。事后她告诉我,她是怕我“口吐真言”,把爸爸给供出来……
“好,既然是你干的,那就受罚吧!从明天起家里所有脏衣服都由你洗了。”母亲最后决定道。
没料到二妹脸上却露出笑意,满口应承下来!好像她接受的不是惩罚,而是什么“嘉奖”。
“还是罚我吧!”
朦胧昏黄的油灯光里,传来一句闷闷的话音。我们都楞住了,父亲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时候回来了。二妹的一番心思全打水漂了。
毫无疑问,母亲将所有的气愤都撒向父亲,“好啊,就你会疼孩子是不是?不当家哪知柴米贵呀!”……后来,我渐渐地也听出来了,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要操持一家吃喝用度,母亲对年糕自有安排——
到了正月家里口粮接济不上时,年糕就可派上用场。三餐只要煮些稀粥,再拿出些年糕热了,既当饭又当菜,就能凑合著度日。
父亲一句话也没回,只是坐在饭桌边,有一口没一口,咕咚咕咚地抽着水烟筒……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就特别理解母亲的吝啬与抠门。在那物质匮乏的岁月里,人性的美德,总是被生活的艰难压迫着,无法完全地放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