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医院回来,一个单身汉又有什么地方好去?应匡明就去了厂里——刚从日本进口回来的新设备还没有调试,干脆加个班做好,下周就能开工。这样日日勤勉,至少能换得个升职加薪,不像这人心,无论你付出多少,也未必能有丝毫回应。
机器轰鸣,却也拦不住思绪飘忽,那夜的吻,唇角舌尖的温软仿佛都还是热的,仍抵不过旧人病榻前的呼唤。终究只能做她生命里的过客。
一阵剧痛袭来。
再醒来时,他躺在病床上,右手缠上了厚厚的纱布。
“匡明。”连玉静站在床前。“你好点了吗?”
从包中取出保温桶,多眼熟,给她丈夫送汤也是这只。
“汤是刚煲好的,趁热。”她添出一碗坐下,“我来喂你。”
他身体往后一缩,“放在那儿吧,一会儿护士小姐会来喂。”
汤勺仍伸到了嘴边,“你受了伤,需要补一补的。”
“汤先生也需要补的,”应匡明做不到冷言冷语,但胸中酸涩因为伤口的痛,倒更添了几分。“汤太太是有夫之妇,到我这里不太方便,以后还是不劳辛苦了。”
汤太太。她的身份,此时竟是由他提醒。
“汤我放在这里,记得喝。”她难堪到几无立足之地,压着内心翻涌嘱咐完,便逃也似的离开。
晚上到家,迎接她的是另一场风雨。
“我今天遇到小宝了。”宇期斜眼乜着她,“原来我们家是有钱的,还是有闲钱的。”
“宇期。”她无可辩解。
“请问母亲,应叔叔的钱还完了吗?下月我预科考试以后是不是也要去纱厂做工?”女儿的逼问何尝能有答案。
沉默不能说是铠甲,她也只有沉默。大概连上天都觉得她行事荒谬,所以有这些至亲人口中的字字如刀。宇期甩门出去,连玉静一夜又怎能安睡?
仍是要强撑着去上班,两张口,一间屋,也是要一分一厘挣下的。到了晚上,她便又拎了饭菜去看应匡明,却不敢再见他,只是托了护士,又问两句病情。
宇期还未消气,叫同学传话来,说这几天住同学家不回来。探完应匡明返家,就真的是一盏孤灯一个人,独自怎生得黑了。而这样的日子,也许就是未来的几十年。
“父亲,明天我就和母亲一起去美国了。你放心,阿姨肯定会常常来看你的。”
小宝走了,燕玲走了,而一周过去,他的妻没有再来——连玉静掂记应匡明伤势,周日自然也是去了那边,汤子继有燕玲,有小宝,而应匡明,只有他一个人。
世界仍是一团漆黑,一片寂静。护士说,没有人来过,没有人打过电话,没有人留下只言片语。还有,这个月的住院费也该交了。
“子继,我再只问你一次,你究竟信不信我?”
“我今儿才算见识了,什么叫做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宇望怎么会是我的儿子?”
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是谁关的门?自己?她?还是那阵冷风?
门内只余自己,无尽的黑。
汤子继解下腰带,摸索着系在床头,慢慢探头进去,横下心一个翻身,整个人滚落床下,飘入了一片明亮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