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关于《婴宁》(聊斋)的脑洞，很早以前就想写出来，苦于若干细节并不成熟，即怕坑太大填不了系列。加之拖延症作祟，一直未能开工。近日相关构思在脑海中基本成型。加之不久前在知乎上写过一个回答，后来回看疏漏百出，简直不忍卒读。因此终于下定决心要填自己搞出来的这个大坑了。
其实很多中国古代的志怪故事，带着今人的思维去读，都可以开很大很大的脑洞。之所以选择《婴宁》，是因为一直很喜欢这个故事，理由如下：其一，喜欢故事中那个爱笑的拈花女孩；其二，十分向往故事中的那个南山山谷（即吴生搪塞王子服时信口编出来的那个乌有之乡，下同）；而且，这个故事也能让我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
好了，话休絮烦，咱直入主题。
首先，《婴宁》是个好故事，这故事意在告诉我们两个道理：
（一）人们往往会低估舅表兄的不靠谱程度
故事中王子服的舅表兄吴生，可谓古今不靠谱第一人。先是上元节撇下王子服致其一人独遨；后来又信口胡诌，生生给王子服编出一个姨表妹，还绉的像模像样，让王信以为真，并最终“负气自往”。后文王子服即是循着吴生的胡言乱语行动的，可见一个不靠谱的舅表兄的确害人不浅呀。
什么？你问为何这样说？此处暂不赘述，请往下看。
（二）情深不寿
金庸先生诚不欺我。此一点，亦请见后文详述。
那么，我关于《婴宁》的脑洞究竟开在哪里呢？
我想说的是，蒲松龄在《婴宁》中藏了一个大秘密。即王子服上元邂逅那个拈花女孩后，在相思折磨下卧榻不起；后又因吴生给了希望又致失望，渐至绝望。内有相思块垒难消，终日煎熬；外遭吴生屡次敷衍，渐至愤懑，使得他急怒攻心，终臻于夭寿！
也就是说，故事到了“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这里，王子服就已经在相思煎熬和失望愤怒的双重折磨下一命呜呼了。从“转思三十里非遥……怀梅袖中，负气自往”开始，后面的所有情节和人物，都只不过是王子服弥留之际的意识脑补而已。
什么！？你一定会说，不是故事明明是大团圆的结局啊，人家男主角王子服后来明明抱得美人归了，不对，应该是抱得美狐归了，何来的夭亡一说？
这里就要仔细看原文了。王子服上元归来，“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肌革锐减……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是时舅氏子吴生来探病，一番诘问后，王“具吐其实”，就是详细地向他的舅表兄诉说了自己的心事。吴听后“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吴生怎么说的呢，他说：“哎呀，你也太痴了，你这点小小的愿望有何难实现的呢？我帮你去找吧。”而且还为他分析了那女孩的家世和达成王子服心愿的途径：“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这位舅表兄告诉王子服，像这种小家碧玉，只要肯以重金相聘，就没有什么成不了的事。还说什么“但得痊瘳，成事在我”。
看看，吴生可谓是夸足了海口，甚至连说媒提亲都给包了。固然，吴生疼惜自己的这位傻表弟，想让他快快好起来，早日离开病榻，此为一方面；然则，吴生在这里也有信口开河，随意许诺之嫌疑。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了。
后来怎么样了呢？吴生自许其诺之后，便开始行动。但“探访既穷，并无踪绪”。 嗯，这位舅表兄非但没有找到拈花女孩，而且甚至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在觉的此事颇有难度之后，就向表弟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因为你牛皮都吹的震天响了，现在探访工作一无所获。别说代为提亲玉成此事了，就连那女孩是何人、居何里也无半点线索。怎么办呢，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吧。于是“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之女，即君姨妹，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一个“绐”字和一个“诡”字说明了一切，即，所有这些话，都出自吴生的信口胡诌。也就是说，王子服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姨表妹，至于南山山谷，更是子虚乌有之地！
不得不佩服吴生应变之机智和胡诌技能之炉火纯青！
关键是，吴生情知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这个不存在的“姨表妹”只能给自己的傻表弟带来空幻的希望，无论现在或将来都不可能出现在王子服面前。所以，吴生接下来迅速施展“开溜”技能：“吴锐身自任而去”，此一去，再无音信。
这可苦了我们这位痴儿，王子服先是“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招”。后来王子服“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遂“怀梅袖中，负气自往”。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王子服在南山山谷不但找到了吴生口中自己的这位姨表妹，也就是让他朝思暮想的上元拈花之女孩，而且还和她“一同回家”。最终，“母择吉为之合卺”，王子服心愿得偿，故事堪称圆满。
但这里我们要仔细分析，根据前文，南山山谷本是乌有之乡，所谓的姨表妹也是吴生绉出来骗他的傻表弟的。既然如此，何以病中负气的王子服一找一个准？奇哉怪也！
只有一种解释，南山山谷和姨表妹都只存在于王子服的记忆之中。由于对吴生之辞的深信不疑，王子服在将死而未死之际，其大脑为主人开了一个巨大的脑洞，弥补了主人生前的遗憾，于是有了后来的故事。或许这就是王子服独特的濒死体验吧。因为一念尚存，不能释怀，弥留之际的大脑残存意识为主体编织了一段美好的经历，圆了王子服作为意识主体的相思梦。好一个尽职尽责的大脑，嗯。
王子服很明显是魔怔了，因为他痴情但却懦弱，因此不能将自己的这份痴情付诸任何建设性的行动，加之身体羸弱，一堕相思即刻病倒，也真真悲催至极。也就是说，我们的这位痴儿王子服，是得相思病死的！所以，童鞋们切记，用情太深，遗祸己身。所谓情深不寿，是有道理的。因此切忌一往情深喔，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各种狐仙鬼魅。
也就是说，从我们的主人公王子服出走城南山谷开始，故事就正式进入了王的脑洞，仅此而已。
从这个角度去诠释《婴宁》这个故事，后面发生的一切就不难理解了。如我们下面要说的一个问题，就可以从这种视角去解释。
故事中多次出现了“花”这种事物，算是《婴宁》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意象吧。
但在原文中，王子服“负气自往”南山山谷之前，只有两个与花有关的情节。其一，上元节野游时邂逅的那个女孩，手里拈着一枝梅花。后“女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王子服将那枝梅花捡了回来，压在枕底。其二，从舅表兄吴生那里得到一丝希望之后，王“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这两个情节中出现的花是同一枝花，即上元邂逅的那个女孩所拈之花。
这么说吧，除了上元邂逅之女孩所拈的那枝梅花，故事后文出现的所有花或以花为主题的情节，都是残存于王子服意识中的那株梅花意象的延伸。我们可以想象，王子服卧病在榻，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他压在枕边的那株已干枯了的梅花，他是枕着那株梅花想着那个拈花女孩去的另一个世界。
所以，他后来的脑洞中，就出现了大量有花的场景，如：
“怀梅袖中，负气自往……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
“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俛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捻花而入”。
“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如明镜，窗外海棠枝朵”。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且王子服的意识在开启这个脑洞、构建出一个花香四溢的南山山谷的同时，还干了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赋予脑洞中那个拈花女孩姓氏和名字，即秦婴宁。这绝对是王子服大脑意识的原创，至于王的意识为什么会赋予拈花女孩这样一个名字？如果蒲老先生健在，这个问题尚或有解。如今，我们只能猜测：在蒲老先生，应该是受南华经之大宗师中“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的影响；站在王子服的角度，或许是他对这两个字有特别的感情？抑或纯粹是意识混沌之际的随机选择？我们不得而知，而且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婴宁形象的主要来源即是王子服所邂逅的上元拈花女孩。我们有必要回看一下现实中王子服第一次邂逅拈花女孩时的情形，看看作为婴宁形象原型的那个拈花女孩：
“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寥寥数语，一个俏皮可爱的女孩跃然纸上。这是现实中王子服唯一一次见到这个拈花女孩。这次邂逅，拈花女孩给王留下的印象，是王脑洞中婴宁形象的最主要来源。所以，有必要细加分析，看看这简短几句文字到底交代了拈花女孩怎样的禀赋和气质特征。
首先，我们从“拈梅花一枝”可以得出女孩爱花的特质；其次，从“笑容可掬”以及后文的“笑语自去”可知女孩爱笑；“容华绝代”一词则交代了女孩的外在气质，即美到惊艳、美丽绝伦，气质非凡，对王来说，这女孩具有摄人心魂的魅力；初次邂逅这女孩的一句：“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又反映出女孩俏皮、快人快语和爽朗的性格。
总结起来，上元拈花女孩的特质如下：一、爱花；二、爱笑；三、美丽且气质非凡；四、俏皮可爱；五、快人快语，性格爽朗。
婴宁的形象，也基本符合这五点。我们看看后文中对其的描述：
“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含笑拈花而入。”
“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
“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
“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至门外，笑声始纵。”
“见生来，狂笑欲堕……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
“但闻室中嗤嗤皆婴宁笑声……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
“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可能是婴宁的笑容实在好看，王子服的意识才对婴宁的爱笑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夸张吧。
同样被夸大了的还有婴宁另外一个特质，即俏皮。婴宁的俏皮和贪玩，在王子服的脑洞中表现为她经常爬到各种树上去摘花簪玩。因为这个，害得心怀龌龊的西人之子命丧黄泉，要不是邑令仰慕王子服的才华，知道其一向笃厚，这场飞来横祸王子服是免不掉的。事后王吴氏对婴宁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竟致其“矢不复笑”，即发誓不再笑。可见在王子服的脑洞中，婴宁是非常爱自己、也是非常孝顺王吴氏的。孝顺和爱自己，是王子服的意识赋予婴宁的两个新的特质。这也是必然的，作为一个男人，当然希望自己爱的女人也爱同样地自己。至于孝顺，则是中国古代做儿女的必备素质。
此外，王的意识还对婴宁的形象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再构建，赋予了婴宁一些新的特质，如灵巧和单纯。后文说婴宁“操女红精巧绝伦”即是说婴宁非常灵巧。至于单纯，婴宁的单纯非一般意义上的单纯，单纯到对王子服的一番爱意浑然不觉，请看：
“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
“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
看看，难怪王吴氏也说：“此女亦太憨”！
王子服的意识赋予婴宁的最后一个特质是知恩图报，这是传统中国最被重视的优秀个人品质之一。毫无疑问王子服也是很看重这一点的。此前不管是爱花、爱笑、俏皮可爱以及直爽都只是婴宁的浅层特质，王子服爱这样的婴宁，但他最看重的绝对不是这些。王子服更看重的应该是婴宁对自己的爱、对长辈的孝顺，以及最重要的，对鬼母即秦吴氏的知恩图报。为了这些，婴宁爱笑的特质在后文必须予以剥夺，使其“矢不复笑”。此外，王的脑洞又通过合葬秦吴氏和其夫一段情节赋予了婴宁知恩图报的特质，至此，一个完美的爱人形象便构建完成了。
婴宁并不是一个人，婴宁只是王子服的意识所创造出的一个狐仙形象，这个形象脱胎于王上元当天所邂逅的那个拈花女孩。婴宁身上有拈花女孩的一些浅层特质，如爱花、爱笑、俏皮可爱和爽朗，而后文婴宁身上所表现出的单纯、灵巧、对王子服的爱恋、对王吴氏的孝顺、对秦吴氏的知恩图报都是王子服的意识基于拈花女孩的再创造。至于为什么王的意识没有将婴宁处理为正常人类，而是以一个狐女出现呢？我想或许是人弥留之际的意识只顾着满足主体最主要的那个愿望，对于其他的细枝末节则处理的比较粗糙？也或许这样的处理能更好的解释何以舅表兄吴生的探访工作一无所获也未可知。
至此我们知道了，婴宁和上元拈花女孩有一定的联系，但完完全全不是一体的。和王子服只有一面之缘的那个上元女孩身上有一些浅层特质，这些特质吸引了王子服，使得王对她心有所属。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那上元女孩究竟是谁？又假设，果然吴生访得那女孩，她果真就符合王脑海中的完美伴侣形象吗？对于这些问题，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我们可以非常肯定：婴宁绝对是王子服心目中最完美的那个爱人形象。王子服根据上元拈花女孩的形象，在脑海中进行了进一步的丰富和再创造，从而构建出了婴宁这个完美的狐女形象。
也就是说，在王子服的脑海中，上元女孩就是婴宁，婴宁就是上元女孩，二者是一体的。
婴宁这样的女孩是很多男孩心目中的完美女神，这个女神形象近似完美，但只存在于想象之中；而拈花女孩正如那些我们在人群之中偶然邂逅并为之倾倒的漂亮女孩。尽管惊鸿一瞥惊为天人，但我们对其的了解也只停留在表层，如长相、气质、穿着等等，如果不进一步了解，我们顶多只能通过她们的穿着打扮揣摩一下其审美层次和喜好而已。
在王子服眼里，婴宁是完美的，或者说近似完美。而上元女孩，王子服并不了解，可以肯定的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上元女孩一定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毕竟，现实中并不存在完美的人，而她只是一个被王子服遇见的漂亮女孩。自始至终，王子服只听到她说过一句话，也就是上元当日对着婢女说的那句话，书中是这样描述的：
“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
正是这句话，摄走了王子服这位痴儿的心魂。
我们可以脑补一下，那女孩在对着婢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笑得非常可爱且憨态可掬的……
对于婴宁，我只能说，如果那个爱笑的婴宁果真存在于这现实中；或者说如果她能从聊斋中走出来，走入这尘世中来，那么不管她是人，是鬼，还是狐仙，作为一个男人，我都愿意倾尽全力去照顾她，保护她，不让她被这世界的尖利所伤。
PS:以上均属信口胡诌，仅为本人对此聊斋名篇的非典型解读。因此只可供就茶酒或喷饭，万不可当成严肃文字，否则遗祸匪浅；另，一定帮我按紧蒲老先生的棺材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