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这是由于他的散文在叙述方式、表现角度以及文化意义上都有其他散文难以比拟的独特性。他是一位农民作家,生活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叫做“黄沙梁”的小村子里的时间长达30年之久,所以故乡的每一寸风景、每一声虫鸣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他笔下的那个乡村,偏僻又荒凉,广袤而贫瘠。看似平淡寡味的琐事和日常生活最惯常的瞬间在刘亮程的笔下生动而鲜活,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他选用很多不同的意象,这些意象交织成一副完整的乡村生活图景,表现了西部偏远地区人们的生活状态和独特心理,寄予着作者的浓浓的乡土情结与生命哲思。
每个人的生命有着不同的节奏。居住于繁华都市的人,每日在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和现代科技影响下,生活节奏加快,争分夺秒地朝向自己的目标挺进。而反观乡村,尤其是偏僻闭塞的西部乡村,人们远离都市文明,消息闭塞,交通不便,娱乐匮乏,每天大把的时间耗费在田地里,如此,生活节奏不自觉地放缓。刘亮程的散文中的马代表前者,而牛、驴和蚂蚁则象征了后者。
马始终是奔跑的姿态,马蹄得得,扬起尘埃,只为快速到达目的地。马的一生都在赶路。比起马的仓促与匆忙,刘亮程更喜欢慢悠悠的牛和驴。“反正,我没骑马奔跑过,我保持着自己的速度。一些年人们一窝蜂朝某个地方飞奔,我远远地落在后面,像是被遗弃。”(《逃跑的马》)他在匆忙的往前奔涌的人潮中始终保持自己的节奏,坚守贫穷落后的家园,没有落在后面的恐慌。《我改变的事物》中,他被村人说是个“闲锤子”,村人们靠着一年年的辛勤劳动改建了家园,而他只会无所事事地扛着一把铁锨四处闲逛。《两窝蚂蚁》中,他也表达出他对于慢节奏的热爱:“我喜欢那窝小黑蚂蚁,针尖那么小的身子,走半天也走不了几尺……大黄蚂蚁也不咬人,但我不太喜欢。”在刘亮程的质朴澄澈的文字里,万物似乎都放慢了生长的步伐,生命徐徐舒展。牛代表的是农耕文明,这是最传统最原始的耕作方式,被现代文明远远抛在后面,作者从表现自己对于生活慢节奏的热爱,奏响了农耕文明的颂歌和对于悠闲自在乡村生活的热爱。
炊烟是乡村特有的,城市文明早已摒弃这种传统的生火方式。可当那袅袅的炊烟缓缓地从烟囱里冒出来,飘向房顶和天空,散在村庄里,那股生活的意趣就一点一点漾出来了。谁家的烟囱里冒出了炊烟,那便喻示着这家饭桌上已经摆上了香喷喷的饭菜,人们会不自觉地用鼻子去分辨炊烟里的菜单。
“炊烟是村庄的头发。我小时候这样比喻,大一些时我知道它是村庄的根。”炊烟象征着人们朴素却饱足的日子,它就像一条线,线的这头是村庄,那一头则系着村庄的人的胃,把他们牢牢地系在村子里。炊烟是有姓氏的,李家的烟囱里出来的炊烟受着李家的管辖,所以当两家有矛盾之后,从他们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也不能纠缠在一起。这是一种村里人琐碎的小气,也有一种斤斤计较的可爱。这便是生之真实,炊烟代表的是生活里具体而细小的事情,也是村民们生活里最大的事情。黄沙梁是封闭的,遥远的都市日新月异的现代文明在这里失去了影子,炊烟和阳光就是这里最大也是全部的美好。
狗象征着生的艰辛与困顿。《狗这一辈子》里,“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一句道出狗一生之不易。作者不是以俯视的目光看待狗,而是把它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摒弃了旁观者的隔膜的视角,物我倒置,直接以狗的视角来言说它的命运。“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一个“熬”字生动传达生活的困顿与煎熬。狗的职责不同于牛和驴要分担辛苦的劳动,它的任务是看家,而且一辈子都走不出门前屋檐下这一小块地方。它不可与外人混熟,要保持对主人绝对的忠诚,同时它必须学会分辨来人与主人的关系,伺机而动。可即使狗保持忠诚,坚守职责,人也会在不满意它的时候不念旧情地将它丢弃,《两条狗》中杂毛黑狗被丢弃后费尽艰辛逃回来后还是生活在主人的冷眼与嫌恶之下,最终晚景凄凉。狗象征着无助无奈的弱势群体,难以在生活的困境中突围。但是刘亮程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黄沙梁的人们虽然生活艰辛,他们却并非一味地怨天尤人。常年生活在贫瘠荒凉的土地上,忍受着恶劣的气候条件,年深日久,他们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不以此为苦,安然与命运与环境和睦相处。
风有很多种面孔,有温柔少女面孔的微风,有刁蛮顽童面孔的狂风,有是非不分暴君面孔的暴风,还有“风头如刀面如割”的寒风。在黄沙梁,气候干旱,冬季寒冷漫长,这便意味着此处的风绝非善类。《寒风吹彻》中,风的寒冷是深入骨髓的,“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一次受冻经历却让多年后的自己仍然耿耿于怀,从此对寒风有了深刻彻骨的记忆和认识,可见寒风之烈。对于作者来说,寒冷不仅是身体上的,还包括心理的焦虑与对死亡的畏惧:天一冷便足不出户的姑妈最终还是没躲过冬天的寒冷,被永久地留在了冬天,并且“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这些事成了作者心里的冬天,寒冷侵入骨髓,但这样的寒冷是没有人能够分担的,更无法言说,即使向他人吐露,也不会被懂得。这便是孤独:心里密封着不可示人的冬天,而风,是它的肇事者之一。
与风的寒冷、不定相对,树与墙是安定而在一定时间恒久的意象。黄沙梁荒凉而贫瘠,树给村庄的单调增添了颜色,注入一丝生机。孩子们捉迷藏时藏在一棵大树里,狗的窝棚也曾搭在树下,夏日人们在树下乘凉,树还可以抵挡风沙。当树死去,它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村里随处可见的桌子、椅子、筷子、屋椽和梁都是它们的转世。树给人和牲畜以庇护,也给予村庄以恒久的守护。它们不会轻易消失,它们是村庄历史的见证者,它们会记得许多事。“树从不胡乱走动。几十年、上百年前那棵榆树,还在老地方站着。我们走了又回来。担心墙会倒塌、房顶被风掀翻卷走、人和牲畜四散迷失,我们把家安在大树底下、房前屋后在许多树让它快快长大。”它给人安定感,即使人离开自己的家乡,它也替离去的人受着空旷的村子,等待离去的人归来,远远看见村外的树,便知道村庄还是那个村庄,一如往昔。
一个个鲜活的意象构成了刘亮程的故乡:匆忙的马、悠闲的蚂蚁、温暖的炊烟、困顿的狗、孤独的风以及安定的墙和树。黄沙梁是刘亮程最依恋热爱的故乡,它藏在作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