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事实上,他们走过了那场风浪,平安回到了母港,之后又多次出航。大约一年后,某次任务,我恰好随行,我们一直走到西半球,在那里逗留了很久很久。
回来的路上,因为有设备突发故障,他冒雨去检修,受了风寒,发了高热,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好在那时候,普通海员已没有太多事情要做,躺几天也不会耽误什么。我去看他的时候,热度已退,精神还好,只是略显疲倦。我们讨论了一些事,他已经有着手在做,还问我开玩笑,讲要尽快完成,以免让我频繁探望。
隔一天,或许两天,我已记不清具体日子,大概晚上九点,我在底层住舱里打牌,广播里突然传出“点名”的呼叫。我们都坐着不动,觉得一定是值日员昏了头。“点什么名啊?这种时候,还有谁能下船去玩么?”很快,船长亲自广播:“所有人员,立刻回指定位置,点名,报人数。”我们都知道出事了,纷纷扔下扑克,赶快回各自住处。等到很晚,才知道是他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船在事发海域逗留了两天,搜索了两天,什么都没发现。现在想起来,或许一切都是天意,他失踪的那晚,海面很平静,天很蓝,还有皎洁的月光铺满海面。后面两天,却是细雨蒙蒙,风浪渐起,终于转成大雾弥漫,继续逗留已没有意义且相当危险,否则,一定还会再搜寻一段时间。
事后检点,他所有的东西都在,包括偷偷珍藏的;他的人际交往和通信记录,也都非常简单干净;从笔记里也完全看不出什么端倪,谁没有绝望的时候,谁又没有心伤的过往呢。更何况,事情都已过去很久,忧伤的内容,在其中所占的成分也不多。他很敏感,也很细心,会记岸上桃花、樱花盛开的时间,会记海上看到飞鱼和海豚的地点,满心期望着与它们再相遇。即便工作不如意,但他已通过法考,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转去新的领域,而事实上,各个方面,他一直都很积极的。一堆人,调查了许久,没有结论。所有材料封存归档,只有日记无人提起,我也不好去请示谁,只有悄悄收起来,当它不存在。海上,很多事,很多时候,就这么怪异。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妹妹来,单位要我陪一下。我陪她在岸边坐了很久,把一沓信函拿给她,她看都没看,就全都撕掉了,连信封,一起撕成很小的碎片,随手扬落在风里,飘落在清冷的江水里,像是满天的星星。我不敢再拿别的东西给她,怕她全都轻易毁掉,怕自己有负重托。末了,她说:“我哥最大的毛病,就是把你们一个个都想得太好。”她把“你们”一词说得很重,应该是含我在内的,但我无法辩驳,也不好随意辩驳。
很快,我也离开了那儿,再也没有回去,也没有可能再到访那片海域。那年冬天,我找来《荆棘鸟》,花了很长时间来读。“鸟儿胸前带着棘刺,它遵循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法则。她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在那荆棘刺进胸膛的一刻,她不会意识到死之将临,她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再也发不出一个音符。但是,当我们把棘刺扎进胸膛时,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们却依然要这样做。我们依然把棘刺扎进胸膛。”他其实也一样,在迈出那一步之前,对风险,对结局,其实都是清楚的,但他仍然迈了出去,他早早做好了伤心的准备,所以才会把自己一直降到尘埃里。但他最终还是低估了人心,低估了命运。说到底,还是太过相信了。
爱,本身不是错。如果不爱,就不要随便答应;如果爱,就不要刻意算计;如果不爱了,也请及时放手,讲清楚,再离开。不是每处伤口都会最终愈合,不是每种走开都能被原谅,请不要再平白叠加伤害。爱,无论如何,都不该导向毁灭,毕竟,你们风雨同行过,甚至真的相爱过。
我花了很长时间整理这些东西,几乎走过和他一样的心路经历,犹豫、忐忑、失落、不舍。我也曾为此偷偷地哭,只为眼睁睁看着他落入漩涡,被碾碎,被吞没,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既定的结果。好在一切行将结束,我将很快可以重返生活。我要把这一切统统都忘掉,当作从未发生过,这个包袱太重,我不该,也无法长久背负。
别了,我的兄长,我的战友。别了,这个故事里所有的人和事,我不该卷入你们的因果,除了徒增困扰,我帮不了你们什么,你们也完全无助于我。
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再不互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