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萨特
萨特大名鼎鼎,但也只知道萨特是存在主义者。关于他和波伏娃的爱情故事,知道的也并不完整和确切。
萨特书中的“恶心”是对存在本身的恶心;而对于那些想用这个词作为抛弃整个萨特哲学借口的人,我们倒可以指出:以厌恶的态度面对自己的存在总比从来不曾面对过它要好些,像那些裹在学院或资产阶级或政党领袖的紧身衣里的下流胚们,就从来不曾面对过存在。
那无法从一个人身上取走的实质性的自由,基本的和终极的自由,就是说一声“不”。这是萨特的人的自由观的基本前提:自由就其真正本质而言是否定的,虽然这种否定性也是有创造力的。
萨特是一个阅读过普鲁斯特和海德格尔作品的笛卡尔主义者,他对人的心理探讨远远超过了这位17世纪的哲学家;更为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经历过现代世界战争和恐怖的笛卡尔主义者,因此,他在历史上对世界的关系完全不同。笛卡尔和法国抵抗运动——法国抵抗运动中的笛卡尔——这些就是打开萨特显得纷繁复杂的整个哲学之门的简便钥匙。
萨特说,我们不能够把人解释成一个坚实的实体性事物,存在于构成世界的万千事物之中;他在自然之外,因为他以他的否定能力超越了它。人的自由就是说“不”,而这意味着他是那虚无赖以产生的存在。他能够把自然和历史中一切可疑的东西悬置起来,放在括号里,同我们这位笛卡尔式的怀疑论者盘旋其前的虚无背景相比较。在这里,萨特只不过是从笛卡尔的怀疑里所蕴涵的生存论上的东西引出了结论。
萨特是处于不同时空下的笛卡尔式的怀疑者:上帝死了,因此,对这个热情、正直的无神论者来说,上帝便不再能够为那本质的巨大结构即世界提供保证了,然而他的自由却必须对这个世界表示同意。作为一个现代人,萨特一直滞留在对虚无的焦虑里。对于萨特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本质或价值结构”是被给予的,是先于人自己的存在的。那种存在之有意义的,最根本的是由于有说“不”的自由,并且由于说“不”而创造一个世界。
人的存在先于他的本质;他存在;由于他的存在能够成为自由筹划,他便可以把他自己造成他所是的这个样子。上帝死了,人便取代了上帝的地位。这些曾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的预言,而萨特在这一点上是他们的后嗣。不过,差别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是疯狂的预言家,而萨特却是完全以笛卡尔的清醒理性提出他的观点的,他还进而把它作为人道主义和民主社会活动的基础提了出来。
1.自为的存在与自在的存在
萨特的哲学基于一种二元论,如果从细节上看算不上的话,那么,从精神上看肯定是笛卡尔的。萨特说,存在分为两个基本类别:(1)“自在的存在”;(2)“自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即萨特的en-soi)是一件事物自足的存在。一块石头是一块石头;它是其所是;而且,就恰是其所是而言,一点不多也一点不少,这件事物的存在总与它本身相合。自为的存在(Pour-soi)是与意识领域同属一个范围的,而意识的本性则在于它不断地超出它自己。我们的思想超越它自己,走向明天和昨天,还走向世界的外部边缘。人的存在因此是一种不断的自我超越:在存在时,我们总是超出我们自己。
由于我们不断地飞越自己,或是落在我们的可能性后面,所以我们就总是想法稳固我们的存在,使它更加安全。在寻求安全时,我们总是设法把一件事物的自足存在加诸我们的存在。“自为”挣扎着要变成“自在”,以期获得那种属物的磐石一般不可动摇的坚实性。但是,只要它还有意识,还活着,它就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人的存在的极端不安全和偶然性是他命里注定的;因为舍此他就不成其为人而只是一个物,从而也不会具有人类超越其既定处境的能力。
萨特以非凡的智巧和艺术功力把“自在的存在”与“自为的存在”这两个概念交织起来,以阐明复杂的人类心理。他从事这项工作的主要著作是《存在与虚无》,这是一部伟大、参差不齐、才华横溢却也有些累赘冗长的大部头著作,写于抵抗运动期间,1944年出版。
萨特大大地受惠于海德格尔,但他自己的创造性却也不容置疑。萨特超越海德格尔之处在于他对人类存在的否定方面作了更为详尽的阐述。对海德格尔说来,人的本质上为时间性的存在总是弥漫着“尚未”和“不再”这些否定方面;但萨特却远不止此,他把虚无所有的龌龊和下流全都张扬了出去,说它们像一股难闻的臭气或狐臭,老是缠绕着我们的人类境况。
不管萨特最初多么依赖海德格尔,他的哲学最后毕竟走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他没有达到整个海德格尔思想的根本,也就是存在本身。
在萨特的哲学里,有“自为的存在”和“自在的存在”,却没有存在本身。如果“自为”和“自在”不都在存在的开放空间中站立起来,这两者如何能相会呢?在萨特这里,我们再次使世界分裂成笛卡尔的二元论,分裂成主体和客体、意识世界和事物世界。萨特已经把存在先于本质这个命题作为他存在主义的根本论题提出来了。人首先进入存在,然后使自己成为其所是;萨特的这个论题,如果从历史、社会和传记的意义上来理解,则对海德格尔也是真的。
但是,海德格尔认为,还有一个命题甚至比这个更根本,这就是:存在先于生存。因为如果没有那个开放的存在开旷地让人超越自己进入里面,他就无法生存,即站到他自己之外。人之所以能够使自己成为他所是,只是因为他的一切筹划都向他显示出是发生在存在的敞开着的场或域里面的。
这就是为什么海德格尔曾声言“我不是一个存在主义者”的原因——因为萨特派的存在主义者并不懂这种存在的在先性,因此,他们的思想也就像笛卡尔一样依然关锁在人的主体中。
笛卡尔以来的现代哲学一直在反躬自问:主体如何能够真正知道客体?到了康德时代(尽管笛卡尔以来物理学知识进展很大),人类已自觉到它同自然相当疏远,乃至康德回答说:主体永远无法认知客体本身。而从康德到尼采仅只一步之隔,尼采声言对客体本身的知识实属多余——我们需要的仅仅是支配它的能力,因此力量意志是首先的和基本的。(在萨特的哲学里,基本的和首要的毋宁是行动意志。)
这样看来,海德格尔对近现代哲学这种发展的扭转很彻底,达到了问题的根基;我不认为萨特看出了海德格尔思想的这一方面。因为海德格尔提出的是一个比笛卡尔和康德更为基本的问题,这就是:主体存在何以可能?客体存在又何以可能?而他的回答是:因为这两者都在真理或未遮蔽状态中站立出来了。关于存在真理的这种概念是萨特哲学里面所或缺的。
其实,他在《存在与虚无》这部巨著的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以彻底的和存在主义的方式讨论过真理问题:就他领会的真理而言,他所接受的无非是普通理智主义意义上的真理,而这种真理观由于非存在主义哲学家的努力,一直是西方哲学的传统。
这样,到最后(他最初也是如此)萨特就表明他自己原是一个笛卡尔派的理性主义者——诚然,他的材料是热情洋溢的,存在主义的,但是,虽说如此,若从他“自为”和“自在”之间终极二元论的方面看,却仍是个毫不逊色的笛卡尔派。虽说一般民众都把萨特的名字看做存在主义的同义语,但他这位存在主义哲学家竟不曾讨论过几乎所有存在主义者一向最热心讨论的首要问题,即不仅属于理性而且还属于人的真理问题。这实在是个绝妙的讽刺!
额滴神,一说起存在主义就想到的萨特,居然不是地道的存在主义者。突然看到老萨一脸无辜地飘过,俺说了吗?是谁自作多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