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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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我的印象里有一种叫做“四月黄”的麦子。它是老品种,个头高挑,秸秆细瘦,成熟后不能见风,见风就变成匍匐状,极难收割。这种麦子产量低,等到后来杂交小麦一出现,便很快就被取代。但较之新品种,它皮坚,和出的面劲道,做出的面条和馒头坚挺,有韧劲儿。相形之下,新品种则怕雨,芒种到来,下上两三天的雨,皮儿薄的新麦穗上就生出了绿苔,出了新芽子。这种麦做的面就带了粘性,有点像奶糖,任你怎么狠劲撒碱面儿,它就是虚不了,像一块硬团子,难下口也难消化。

        四月黄退出的原因很简单,民以食为天嘛,解决温饱比什么都重要。它退出的很干净,不留痕迹,以致后来家乡人不怎么提到它,大概是快要忘了吧。但是仅凭它养育了我们的先辈和童年的我们这一点,四月黄,也足以载入史 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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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从小到现在我都认为,麦子是天下最好的粮食。因为有了它,庄稼人的心就踏实了。即使老百姓也说过瓜菜半年粮的话,那也是在闲月,如果到了大忙和年节时分,还是得指望着它呢,所以珍惜麦子是传统,地上掉了一颗麦籽儿,也躲不过老年人朦胧了的眼窝,他们絮絮叨叨着很困难的弯下腰,把麦籽儿费劲地拈起来。

        一茬儿麦子在陕北东南部,由种到收足足需要大半年时间,应该说它是所有作物中,最耐饱也最叫人操心的作物。从第一年的白露的播种到第二年芒种的收割,其中的苦累煎熬,没下过田的人是想不来的。

贫瘠的高原若要丰收,一半靠勤劳,一半要看老天的脸色,若是遇到年成,所有的苦水都付水东流,接下来一年的日子又得紧巴巴的过了。

        即使如此,河东河南的人还是逃过来,于是陕北这块儿地方倒成了一艘方舟,接济四面而来逃荒的人,并把他们安顿下来,而且个个被这陕北的粮食滋养的壮壮实实。时间再往前移,上世纪30年代中期,一支从南方出发的队伍,辗转两万五千里突破重重封锁来到这里,竟然在十多年之后拥有了整个天下。

        陕北是块神奇的土地呀!

        而陕北的麦子是上天除了赐给人类爱情之外的最好的礼物,不对,它比爱情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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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我们都相信了进化论。

        我相信人类曾经是海里的鱼,后来偶然来到陆地后来变成猴子,在树林里活蹦乱跳,之后觉得森林并非久恋之家,于是又蹦蹦跳跳地或者狼狈不堪地来到草原,最后在眼花缭乱的众草之中发现了稗草样的麦子的植株。它的顶端只挂着一粒种子,轻轻地被采下来,放在嘴里,味道很美。到后来,麦子进化成熟了,人们呢,也因为勤劳和万物的滋养,成了万物之灵。

        人类和小麦的进化是进化最成功的物种。

        完全可以断言,凭借人类的智慧,有一天可能摆脱麦子和粮食。但我们的基因里应有着麦子的淀粉,人类是踏着麦子的梯子走出泥淖,击水北冥,而后才仰望苍穹的。

        很多年前的夜里,我梦见自己背着粮食站在珠穆朗玛的高坡上,高坡如高山滑雪般陡滑,听说从那里奋力一划可以抵达皎洁的月亮,梦里的我从那个高坡向月亮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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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我没有飞起来,而是让尚还年轻的我在梦醒之后,一粒粒的拾捡麦子,拾捡人生应该具有的脚踏实地的品质。

        就像父辈那样,当然又不完全是。

        父辈们的创造是缓慢的,这一点最能折射出几千年农业文明的落后性,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们所用的农具和劳动的方式有很多留有一千年前农具的印记,足以证明农耕文明在很长的历史河流中,经历了考验的同时也早已锈迹斑斑。

        战争的缘起大都和粮食有关,尤其是在陕北的土地上,相对落后的生产方式,在天灾面前极其缺乏韧性,几乎呈一触即溃之势。这一片没有被儒家文化浸润的土地,贫约之弦一旦绷断,接下来就是人祸。于是,衣衫褴褛,光着脚的乡民们,簇拥着一面旗帜,踏过干裂的土地,面对死亡突围。

        安详的土地,少雨的土地,长着茂密的小麦的土地,培育了劳动,也培育过背叛。道义是圆的,如辕,掌握着方向;生命是锐利的,也是脆弱的,如铧。一旦失控损坏的,首先是犁,接着是辕。扶犁的人于是罢了耕,成群结队簇拥着离开土地。

        这里,人们更相信土地,更崇拜生命,道义和理性在它们面前轻如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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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破旧落后甚至消失,都不是忘却麦子的理由,在黄土高原上,麦子仅仅村在于上辈人的梦里,已经渐行渐远被时间一层一层断后,或被喧嚣遮蔽。但生活在一座城市,我有时不自觉的把鳞次栉比的楼宇,常常看作是家乡场院上的麦垛,这些麦垛而后又不断的塌陷下去,城市的形象又渐渐地恢复了原样。

        用铁錾子凿划而成的石碌,还有木铣,木叉子和父辈门的草帽,甚至还有被日头蒸晒出来又风干的热汗,麦草当着正午的日头直射散发出的气息,都在那个时光那个麦场里呈现,徐徐发散开来。

        夏日午后甚至月亮出来的时候,父辈们牵着牛从夜幕里回归,疲惫,饥渴驱赶着他们的脚步。他们回家后,总是先急匆匆地在水缸里舀满一瓢水,然后仰起脖子,一口气将它喝下去。那种快感与舒坦,在旁的人完全可以感觉得到。

        月影树荫下留下斑驳,有蛩音作响,要么是木制铁制的农具在碰撞,要么是夜话隐隐,之后不久都归于无声,只有夜虫与杜鹃的长啼,在暑气下沉的村落和原野回响。

        这就是只有在梦里才有的与麦子有关的印象,而现实像一面墙,隔离了我们和美。即使如此,我宁愿向梦的方向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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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故乡的原野,曾经是麦子的天下。

        村落走过,你会被诱人的麦香包围。眼望去,天底下除了绿就是浅黄。未收割过的,听得到烈日下麦穗此刻干裂的低碎的声响,如窃窃私语;而收割过了的,土地的焦黄便裸露出来,像产后的母牛的静默。麦茬是一行行的回忆录,也是黄土一年的历程碑。书写着也深埋着稼穑者的脚印、汗水。

        那个年代,父辈们不重经济,为了生存,只能广为播种。麦子是擎起生命的脊柱,于是平展的原野,较为平缓的坡面,甚至背阴的山梁,都能被开辟成麦田。我曾站在家乡小河之南北望家乡,正是麦黄季节,那层层叠叠的麦子的山原,像一幅挂在眼前的黄色的油画。

        家户里的牲畜,多是为了麦子而蓄养,每每看着并不健壮的牛儿,拉着小山一样的麦垛在山间艰难地移动,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浑身湿透,我不有心生怜悯。

        牛的一辈子真苦,老了,即使与主人的感情再深,也要被卖掉被宰割,它乖顺,不会言语不会反抗,有时又会默默流泪。它的一生总是被人牵着,慢悠悠的又默默地走完卑微的一生。麦子丰收了堆成了山,也没有牛的一份。

        逐渐被土地松绑的农民,正像这黄牛。这些年,他们在城里搞了建设,完了又回到家乡,回归土地。他们用一块块砖砌成的房子是别人的,城市里的房子其实是他们幻觉的麦垛,那里藏着乡亲们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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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走在麦收后的田野,感到麦地是厚厚的一部书,他们反复的翻阅,却依然翻不完,其实也读不透。我们对土地,对麦子的感情不像站在城市瞭望的那样美,那里书写着他们的苦难史、情感史、祖祖辈辈生生不息的编年史。

        而我们只把那里当成了桃花源。同样是那本书,我们把它读浮浅了,读成了风月文章,实际上我们又都是嫁接到城市里的麦子,以为实现了几代人的梦想,便将远年的沉痛的记忆在被喧嚣和时间一样被掩埋之后,出于一种本能的选择与过滤变质,留下了所谓的诗和牧歌的田园。

        麦子,在我们的心里,更像一株营养缺乏的稗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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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人总是这样,不管他是唱歌还是作文,失去了什么总爱歌唱什么,呼唤什么。

        麦子,对我们而言已成为一种记忆,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到家乡的麦地。如今踏上家乡的土地,一眼望去,全是梨树苹果树。百姓的生活都在改善,然而每当谈及过去了的往事,也和我一样,两眼炯炯有神。看来记忆也未尝不是一笔财富,未尝不是一种能量。

        记忆是一种文化,即使那种农事活动是落后的。可是一旦断层却能给人留下深深的伤痛,就像燕子回归找不到去年的巢,只是在建有新房子的院落里盘旋。

        革新重建应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家园的意义绝不是因为是重建就是好的,家园不是住宅它,它的重建应该折射良知的光芒,粉饰和抛光美化固然是重要的,但她的真容无法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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