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需要沉淀的。
前些年,关于渡江战役中的“渡江第一船”,出现了许多不同的版本,弄得大家无所适从。后来有人出面调和一下,提出把这些船统称为“渡江先锋船”,不要再分什么第一、第二了。毕竟这些船都是各个江段最先抵达南岸的,说他们都是渡江英雄,一点也不为过。
这个意见,好像也渐渐被大家默认了。那么,到底有没有一条船,是先于整个江段的所有船驶过对岸,而成为整个战役的“渡江第一船”呢?
渡江战役总前委没有颁布这样的命名,但历史是真实存在的。
最先见诸于报端的,是作家吴强(《红日》的作者)发表在1959年4月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报告文学《渡江第一船——纪念渡江战役十周年》。文中披露的主要信息是:九号船,船主王东诚;船上指战员是三野某军九连连长刘刚及一个加强班;出发地是无为姚沟、北埂。南岸的登陆点以及出发和登陆的具体时间,文中都没有交待。
紧接着,苏皖两省关于“渡江第一船”的报道可谓遍地开花,江苏有苏北王小弟等三条船,安徽有无为马姑娘、巢县张孝华两条船(25年后的1984年又冒出个无为田桥乡王德金的船)。
这中间要数马姑娘的舆论声势最为轰动……开始并没有说她是“第一船”,等到大家都在争这个“第一船”时,很自然地就有一些热心人把“第一船”也安到她头上。
名声最响是不是就算是“渡江第一船”呢?不能这样划等号。
我们先不妨采用排除法,对“第一船”作个初步甄别。
渡江战役的战略实施,是“中心突破,两翼跟进”,即由部署在枞阳至裕溪口段的我解放大军中集团——三野第七、第九兵团于4月20 晚首先发起渡江,得手后,东集团的三野第八、第十兵团和西集团的二野的第三、第四、第五兵团,于21日晚分别在裕溪口以东和枞阳以西段同时强渡长江。
据此,从时间上看,东、西两集团都迟一日渡江,那末,处于东集团的江苏那三条船,首先被排除在“第一船”之外(他们或许是某军或某兵团的“第一船”)
剩下的王东诚、马姑娘、张孝华这三条船,经查实,都属于中集团的过江船。其中,王东诚的船是从无为的姚沟至枞阳北埂段起渡,这个江段的部队是第七兵团的第二十四军。马姑娘的船在资料上没有说出起渡点,但有南岸的登陆点铜陵县金家渡,再查在此登陆的部队,原来也是第二十四军。张孝华的船是从无为泥汊起渡,登陆点是繁昌县荻港,参战部队是第九兵团第二十七军。
三条船分属两个军,这就比较容易区分了。第二十七军按照兵团批准的作战计划,于20日20时30分发起渡江,张孝华的船是在22时25分登陆荻港板子矶。第二十四军登陆金家渡的时间是21日凌晨1时,由此推断,该军发起渡江的时间大约要比第二十七军晚两个小时,王、马二船的登陆时间,不会早于21日凌晨1时。
比较之下,谁是“第一船”应该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于是,便有了南京军区相关部门在1959年国庆前夕征集了张孝华那条参战船,然后送往北京的革命军事博物馆,作为“渡江第一船”收藏并展览这样一件引人瞩目的事情。
至此,关于“第一船”的争论应该可以休矣。不料,20年后又出现了新的情况。
这里必须先介绍一下我们党史界的两位同仁——芜湖市委党史办的姚永森和繁昌县委党史办的吴幼清,尽管我从未与二人谋面,但他们关于“第一船”的考证文章我却看了不少,他们身居“第一船”的“主场”,那种孜孜以求的精神着实令人钦佩。
就是这个吴幼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九兵团和二十七军的军史资料中发现,最早在南岸登陆的是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五团一营三连二排五班的那条船,登陆点是繁昌县夏家湖。具体的登陆时间,九兵团和二十七军记载的略有出入,二十七军记的时间是20日21时整,九兵团记的时间是20日21时20分。不论是哪种时间更准确,都比张孝华的船早了不少。
2002年4月,我去了一趟繁昌县党史办,这时吴幼清已去世多年,新来的蒋主任和另一位男同志好像对情况都不怎么熟悉,倒是那位资料室的女同志小袁知道一些内幕,她给我们提供了一份《南方周末》的复印件——一大张整版揭秘性地报道“渡江第一船”,也就是吴幼清考证的那条船。
现在问题来了:既然军史上对那条船有那么详细的记载,为什么国庆十周年时没有宣传它?核定张孝华的船为“渡江第一船”的南京军区的那个军史小组,难道连这么重要的军史事件都不知道?
现成的答案是:那条船违反军令,提前15分钟开船,导致整个团直至整个师都被迫跟进。
这就像田径比赛,发令枪未响你就起跑,成绩无效!不但最先在夏家湖登陆的五班那条船成绩无效,甚至整个七十九师的成绩都无效。
毛病出在命令在传递中走样,七十九师师长发出的命令是“八点三十分开船”,二三五团团长在八点十五分时命令:”调好船头,听令开船。“这个命令传到一营三连时,省掉”听令“二字,变成“调好船头,开船!”。到三连二排时,发出的命令只剩两个字:”开船!”
开出去的船喊都喊不回来,反而带动了两边的船都动起来,团长无奈只好向师里报告,师长当机立断:全师立即渡江!
二十七军党委战后评功时,得知最先登陆的那条船因为传令走样而提前了15分钟这一戏剧性情节后,就不再认定七十九师的”渡江第一船”了,但也没有追究违令的责任,算是功过抵消。
这个揭秘性的考证问世后,许多人都为五班的那条船可惜,甚至有点义愤,认为应该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还其“渡江第一船”的历史地位。
其实,历史的本来面目应该是两句话,第一句:最先在南岸登陆的是五班的那条船;第二句:它是违反军令的产物。说它是“产物”,是因为没有主观的故意,只是一种客观存在。
基于此,它不能承载“渡江第一船”这一崇高的荣誉。
其实,当年在部队基层也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不服气的人说,就是刨去那15分钟,五班的船也是第一;反对的人则反唇相讥,如果不是全师跟进,那几条先跑的船早就被打成渣了,哪来的抢先登陆?!
我们现在讨论“第一船”的人,多数都不是职业军人,很难深刻理解“军令”二字的神圣性。
军队是执行政治任务的武装集团,必须要有高度的集中统一,没有铁的纪律是断然不行的。触犯了军令,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二十七军军长聂凤智,自始至终就不承认这个“带病”的“第一船”。他曾多次被人问及“究竟是谁先过的江?”回答都是太极式的,要不就是“当然是解放军先过的江”,亦或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先过江”,就是不提五班的那条船,他连军史记载的史实都不想说,岂肯尊之为“渡江第一船”。
解放后,聂凤智较长时间都在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任上,1959年军区的军史小组在考证“渡江第一船”时,不会不请示这位当年雄姿英发的二十七军军长。
聂军长对渡江时间的早迟,其实还是很看重的,当年他的指挥船刚抵达南岸,就立即口授一份电文,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发给三野和总前委,电文就12个字:“我们已胜利踏上江南的土地”。参谋们都笑着说:“军长在做诗呢。”
据说陈司令员接到电报后高声叫好,粟副司令员看了电报却说:“这个聂风智,也不说说到了什么地方。”
具体到了什么地方,可能聂军长自己还没搞清楚,反正是过了江到了江南,过江才是硬道理,他要做的就是让指挥部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消息。
难以想像,如此看重时间的军长和理应尊重史实的军史小组聚在一起,最终还是放弃了最先过江的七十九师,而选中另一侧的八十师的先锋船,也就是张孝华的那条船,这个既定事实是很耐人寻味的。
张孝华的船成为“渡江第一船”,这是偶然中的必然。
首先,张孝华的船在无为编队后,被分配到泥汊江段,而这个江段部署的正是第二十七军第八十师。八十师的师长,是大名鼎鼎的张铚秀。按照二十七军的作战计划,七十九、八十两个师是军里的第一梯队,分别部署在黑沙洲的东、西两侧,第二梯队的八十一师居中;战斗开始后,八十一师主攻黑沙洲,吸引该敌火力,而七十九、八十两师则置该敌于不顾,直攻对岸。
从第一梯队两个师各自承担的任务看,应该是八十师主攻,七十九师辅攻。因为八十师首先要打掉南岸荻港板子矶上威胁最大的三个大碉堡,消灭荻港之敌,然后攻击前进,聚歼繁昌县城的敌八十八军军部;而七十九师的任务是在夏家湖一带登陆后,主力攻歼旧县之敌,然后向东南方攻击前进,协同八十师歼灭繁昌之敌。
张孝华跟随八十师参战,这就具备了争当“第一船”的先决条件。
第二,张孝华有着自发的政治觉悟,参战热情高。由于他过去在搞船运时,经常受到兵匪的欺侮,因此他渴望参加这场打老蒋的战斗。1949年2月3日(农历正月初六),张孝华打破渔民传统的正月十五之前不出船的习俗,率先驾船从裕溪河向洲河口集中,并一路呼喊,号召乡亲们出人出船,帮助解放军过江打老蒋。到部队后,他又多次表决心,写保证书,要求打头阵,当先锋。
他这种高昂的热情,自然会受到部队首长的关注。当船队按吨位分成几个中队时,他被任命为中队长,成了这一批轻型船只船老大中的领军人物。
第三,张孝华有着20多年长江行船的经验,加上热情健谈的个性,很快得到了部队首长的倚重。他成了部队水上练兵的主教练,被他教过的战士都夸他是老船工、好水手,部队把他练兵中的模范事迹制成幻灯片,进行放映宣传。他对长江水情的熟悉,吸引了部队下至基层连队,上至师团首长都轮番访问他,向他咨询各种复杂情况下的行船办法。
直到有一天,部队首长拿出望远镜,让他观察对岸的三个大碉堡,问他有没有把握把船开到三个碉堡中间的那个主碉堡并得到张孝华肯定的回答时,他的那条船就已经被内定为“渡江第一船”了。当然,这时的第一,只是编号第一,占位第一,等到他最先抵达南岸,才成了真正的渡江第一。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认定:张孝华的渡江船,是唯一被官方(军方)认定的“渡江第一船”,并收入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成为该馆一件体积最大的革命文物;至今,没有任何一个权威的官方机构,来出面否定张孝华的“渡江第一船”。至于七十九师二三五团一营三连二排五班的那条船,尽管“文革”后大家对翻案的事都比较感兴趣,但这个案是不能翻的,因为,它不是冤案,它的违令同它抢先抵达南岸一样,都是铁板钉钉的事。
最后,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在渡江战役胜利40周年的1989年4月,繁昌县保定乡党委和政府,在夏家湖(五班那条船的登陆点)建了一块纪念碑。10年后的1999年4月,中共繁昌县委和县政府在当年张孝华船的登陆点——荻港板子矶,又建了一块形似扬帆出征的船形纪念碑。
两块碑的碑名完全一样,都是“百万雄师渡江第一船登陆点”12个大字。
一个县内,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出现两块名称完全相同的纪念碑,只是时间有先后,级别有高低,这说明了什么?
否定之否定,真理更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