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丈见方的水泥台,乔大叔用水刷过了两遍,正在刷第三遍。他一边用力刷,一边小声嘟哝:“又不躺下睡觉!一会儿你一脚我一脚的,这香气都变成了臭气。”
“乔老大,你看看你那张脸。就干这点活儿,至于拉那么长嘛!这么多年,你是一点没长进。”乔大妈左手的手掌朝上,手心里是一小把熟瓜子,右手拿起一颗,没看清上下门牙怎么动作呢,右手的瓜子皮已经扔进了挂在左手腕上的方便袋里,连个碎渣渣都没掉在地上。
说完这两句,她再没言声。“咔咔咔咔”瓜子磕完,双手互相拍打了一下,方便袋拿下来,挂在园子门上面。她又掏了一下自己的裤子兜,翻了一个底朝上,一个瓜子都没了。行,今天的量已经吃完了。这一系列动作,连贯、利落,任谁一看就知道是经常这么干。
她背着手,围着水泥台走了一圈,不耐烦地说:“行了,凑乎事吧。善后一下,你该干啥干啥去。”乔大叔手脚麻利地把水桶、刷子、花露水一遭拎起来,头也不回地朝正屋走去,脖子后都带着气,身板挺得溜直。
乔大妈白了一眼,喊了一句:“往哪走?”乔大叔脚底下打了一个绊子,方向立马变了,他怎么就忘了手里的这些东西是要放在仓房里的?哎,他心里合计:赶紧到月末,老伴去闺女家,他能自在两天。虽说在老伴回来之前要把家里里外外地收拾一通,但毕竟中间的日子他自己说了算。
这样想着,他手里可不慢。水桶、刷子、花露水放在了它们该在的地儿。看看天,傍下午,秋老虎的威风差不多过了。他寻思着喝口水,然后去苞米地里瞅一眼。老天爷心情好,秋收比往年推迟了十天半拉月。这收成自然不能差了。乔大叔的心情转好。
“洗洗手,换鞋了没?”乔大妈又一嗓子。乔大叔的火气蹭蹭地来到了嗓子眼儿,管你的,“哒哒哒哒”特意放重了脚步,直接进了正屋。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咕咚咕咚喝完,把空杯子一墩,上了炕,扯过枕头,躺下来。
乔大妈的火气给点旺了,可是也没忘了在门口换了拖鞋,随手抓起拖布,风一样地就冲进屋。乔大叔头冲外,自然看见了老伴的来势汹汹。他心里突突地跳,眼瞅着今儿个是不能善了。一时间,他后悔了。老伴的穷讲究,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挑战个啥劲儿呢?
谁承想,乔大妈站在地当中,喘了几口粗气,然后确实是朝着炕边走过来了,可她只是一把拽下老伴的鞋,顺着大开的窗户直接扔了出去。随后抖落了一下拖布,低头擦起地来。白色的地砖,恢复了铮亮,乔大妈满意地笑了。
乔大叔忽地坐起来,太憋闷得慌了!在老伴的心里,他还赶不上这几块地砖。他大喊了一声“小爱同学,播放二人转《包公断太后》!”小爱音箱吱吱呀呀地唱了起来。乔大叔得意地瞅着老伴的脸,解气了,心里说“哼,让你笑。”
乔大妈的胸口快速地起伏着,死老头子,今儿个还来劲儿了。她大吼“小爱同学,关机!”屋里一下子消停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乔大叔不服气,“小爱同学,继续播放《包公断太后》!”
乔大妈别着劲,“小爱同学,播放《桥边姑娘》!”谁也不让谁。
最后,小爱音箱反应不过来:“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没动静了。
(二)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乔大妈的眼圈红红的。看着老伴这样,乔大叔不知道说啥好。一起过了快四十年,他俩针尖儿对麦芒的吵闹次数,一巴掌数得清。
第一次是儿子两岁那年。媳妇儿意外有了身孕,当时计划生育政策严格着呢。她想把孩子留下,哭成了泪人。他也担心媳妇儿的身体,就犹豫了。他俩去县里计生办,媳妇儿差点给人跪下。工作人员是个女的,挺通情达理,给了选择:一是去医院打掉,二是交罚金再生。最后,人家还热心地告诉媳妇儿咋科学地养活孩子。
媳妇儿回来之后,和老妈要钱,婆媳呛呛起来。话赶话地,他说了句“滚”。媳妇儿抱起儿子,硬气地说:“就是卖血,我也要把孩子生下来。能生就能养!往后两个孩子和你们老乔家没关系。”大家伙儿都傻眼了。老妈舍不得孙子,也是盘算着再多一个孙子更好。最后咬咬牙交了罚金。
等闺女生下来,老妈变脸了,话里话外地后悔拿钱。正在坐月子的媳妇儿要抱着孩子走,他气急了,吼道:“你走,你走!我回头就再找一个。”媳妇儿哭得震天响,一边哭一边骂他。这是他们闹得最凶的一次。后来,那个字和那句话成了他的案底,他在媳妇儿跟前气短。
媳妇儿牢牢记着人家告诉的养活孩子法子。不管多累,儿女的饭菜都不对付、碗筷是单独放着的;儿女的衣服,大的穿完,又烫又晒,改给小的穿。爷爷奶奶能亲近孩子,不准喂吃的……。这些都成了村子里茶余饭后的说头——瞧好了,老乔家的鸡窝里头能飞出金凤凰呢!
可是自己的儿女真争气。一样的粗布旧衣,站在孩子堆儿里是最干净的。别人家的孩子调皮捣蛋,他家的两个有眼力见儿,零零碎碎能帮不少忙。老爹老妈背地里念叨着儿媳妇的好。他心里有气,倒发不出来了。
后来上了学,兄妹两个标着劲儿要考到大城市。媳妇儿为了供孩子,更是不怕吃苦受累。农闲的空儿,大婶子小媳妇的不是在阴凉地扯闲话家常,就是在炕头上猫着。媳妇儿在那个计生办女人的帮助下,到县里的服装厂帮忙,无冬历夏的。和孩子们学习有关的,甭管花多少钱,媳妇儿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孩子最后都考上了好大学。
他们家的事儿,村子里的人见天议论。媳妇儿都不理会,她挂在嘴边的就是:谁愿意说就说去呗!我还能少了一块肉咋地。他服气。
(三)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孩子们毕业都在外地找到了工作,最让村里人羡慕的是儿女结婚的费用都是儿女自己挣的。老伴拿出去的,走了一个过场,又被孩子们还回来了。两个人的第二次大吵大闹就因为这个事而起的。
儿女把钱存在了卡里,回家看望他们的时候,卡就留下了。依他,留就留吧。以后他们没了,这些都是孩子们的。老伴死活不同意,说孩子有是孩子的,父母的心意要尽到。她打电话,拐弯抹角地要来了地址,非要给卡邮寄回去。
结果银行卡人家不给邮,让去银行汇款。老伴就说两个人去一趟孩子家。他不乐意,借口来回得花路费、耽误孩子工作。老伴火了,骂他财迷。他不甘示弱,说老伴欠儿登。老伴收拾穿的用的,吵吵着离婚,要去两个孩子家轮流住。
他急眼了,“人家乐不乐意搁你啊?你个农村的老太婆,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
老伴撂下东西,就扑过来打他。他知道不能还手,只好一边躲着,一边碎嘴:“孩子养活大了,人家有自己的家,爹妈是外人。看不出来个眉眼高低……”。老伴发疯了似的,追着他出了家门。要不是村里人拉架,他的脸会被抓得更惨。
事后,老伴对他待搭不理的,去县城的饭店刷盘子去了,地里的活儿也不管了。他示弱,也不好用。他想着过年的时候,儿女都回家来,到时候再找个台阶。
人算不如天算。儿媳妇和闺女都有孕在身,过年不能回家。头一次,两个人冷冷清清地过年。三十儿晚上的年夜饭桌子上,老伴主动和他说了话,两人你敬我、我敬你地喝了不少酒。老伴借着酒劲儿,唠起了嗑:从嫁给他一直说到了眼前儿。他挺难受的。这个女人为了家、为了儿女付出太多了。
他说自己浑蛋,不该伤她的心。谁知道,老伴反过来说他说得对。拿起绣花针,不一定能绣出花。临了,老伴得瑟地说:“我没掐也没算。儿子和闺女都要有下一代了,我这个农村老太太,提前攒了点钱,用这个表表心意吧。”他跟着笑了,别说,老伴这想法挺好。
(四)
儿媳妇生孩子那天,老两口和亲家父母一起在医院里等。孙子被推出来,亲家母抢着抱起来;洗三的时候,亲家母的红包比老伴准备得大;儿媳妇喜欢吃老伴做的月子饭,亲家母说油大盐重……
没等伺候完月子,老伴就张罗着回家来。然后就开始讲究起来了。吃的、用的;屋里、屋外,全是按照城里亲家母的做派。他心下画魂儿,老伴一天净盯着人家了不成。接下来,他顾不上想这些了。因为他是被重点改造的对象。
一天没遍数的洗手、里外屋门口换鞋、吃饭不许说话、不许吧嗒嘴、晚上睡觉前洗脸洗脚、衣服脱下来怎么放,……。做不到,半道给撵下饭桌、大晚上被锁在门外……。这样的事多了去了,想起来都心酸,村里人明里暗里笑话他。
农村改造,自来水、锅炉、煤气罐、网络一项一项地铺排开来。只要接到通知,老伴都是第一个响应的。村干部夸他们积极支持工作,拿他们家打样,家里的风头出得老大了。
闺女生孩子。老伴在医院把谱摆得足足的,比前头的姥姥还有范儿。亲家父母不争不抢,可架不住老伴挑三拣四,后来干脆不过来了。某天,他给外孙子洗尿布以后,没拽板正。被老伴哈呼的时候,闺女看不下去,笑着说:“妈,咱们都是普通人。天天端着架势,您累不累?”
老伴实话实说,“咋不累!睡觉都恨不得睁着眼睛。可是,娘家人不得给你撑腰吗?”
闺女叹口气,“我这腰,不用您撑,够粗的了。您再不停地调换花样,我是真吃不消了。”
老伴泄劲儿了,“如果是我年轻那会……。”
“妈,您现在也不老。不过,要再这么吃不好、睡不好的,一夜就白了头发,那就惨了。”
“我寻思的也不是忧国忧民的大事,不能吧?”
听出来老伴动摇了,闺女紧着说:“你看新闻,比这严重的还有呢!咱呢,咋开心就咋过。”
后来姑爷给买了最时兴的手机。他和老伴一人一个,和闺女姑爷用心学会了咋用。
等闺女出了月子,老伴志得意满地回家了。她自己天天捣鼓手机,可家里的讲究一点没放松,还添了不少。这半年多,她和村里的老娘们练起广场舞了。一边扭,一边录,还发在什么什么音上。
儿媳妇的爹妈退休了,城里也跳这个。两个老太太交流起来,关系嘎乎得和一个人似的。老伴跳得更来劲了,见天下午跳一阵,视频也跟着录一段,发过去和亲家母显摆。
(五)
想到这里,乔大叔哧溜下了炕,“老伴,我来拖地。你们的时间是不是要到了?”
乔大妈也没客气,拖布递到乔大叔手里,“懒得和你一般见识。农村老头老太太咋了,新农村,新形象。等你的孙子、外孙子能说会道、会跑会跳,来家了,你一星半点的觉悟也没有,啥啥不会配合。丢人丢到下一代去了。”
说完,拿着音响出去了。乔大叔才明白,感情还有这么长远的打算呢!这个道理比哪次的都大。咋配合?他三不五时地瞅着老伴跳,自己也能跳,要不要一起呢?等到从苞米地转一圈回来,他也没想好。
就这一会儿,他家的院子里就满当当的了。水泥台上,老伴带头跟着音乐跳得老带劲儿了。尤其是脸上的表情,让人越看越欢喜。说实话,老伴捯饬一下,精气神儿不输给城里的两个亲家母。
旁边的一个村民起哄:“大嫂子,老爷们儿不能跳咋的?我看网上都是男的、女的一块跳。”四下里附和的不少。乔大妈伸伸手给音响关了,爽朗地笑着说:“那咋不行呢!问过家里头的没,不能因为这个后院失火啊!”
大家哄笑。“我报名!”乔大叔响亮的一嗓子让场面静下来了。乔大妈看着自己的老伴,奔七十的老头了,挺胸抬头、精神抖擞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自己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彻底亮开喉咙,大喊:“我同意!”大家拍着手叫好。
秋收以后,乔大妈家的水泥台上已经站不下跳舞的人了。他们的“美好生活舞蹈队”在xx音上火爆得很。有时候,他们去田地里跳;有时候,他们去河边跳。有时候,迎着初升的太阳;有时候,伴着火红的晚霞。满村子的和乐融融。
即将到来的农历年,更是乔大叔、乔大妈期盼的。不光儿女们带着孩子回来,连两个亲家都要来。这不,乔大叔哼着曲子又开始刷水泥台子呢!大年初一,他们要在这上头一起跳一曲,迎接新年新生活。
院子里,咕咕叫的鸡、嘎嘎叫的大鹅,没个消停劲。乔大妈推开屋门,热气和香气一股脑儿地涌出来。“得了,一天没遍数地刷。眼里就没有别的活啊!”
乔大叔赶忙跑过来,学着二人转里的腔调:“请夫人~吩咐。”
“进来,搭把手。”乔大妈假装一脸嫌弃。
乔大叔跟着进屋,左脚抬起来,将将跨过门槛,没落地呢。
乔大妈像长了后眼一样,喊道:“换鞋!”
乔大叔的脚嗖一下子收回来,老伴这警惕性忒高了,自己怎么就没记性呢!
待到了厨房,老伴正掀起了大锅盖,好一锅热气腾腾、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乔大叔揉揉眼睛,他怎么觉着都冲着他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