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时代

▲《把吃饭还给吃饭本身》2023.10.29,成都

1.

下午两点四十分,谭双和老师走出教室,从二楼走到一楼,敲响悬挂着的打铃器,放学铃声一时间穿透整个校园。

我麻利收拾好书包,冲出四年级的教室,望向从幼儿园教室涌出的人流,在其中仔细寻找我弟的身影。

十分钟后,我跟我弟走回到家,便能吃上婆婆刚煮好的饭菜。

饭菜几乎都是家常,随着时令更新蔬菜,唯有一大碗煎鸭蛋常驻饭桌。

那时候家里养着两只鸭,下蛋勤,下的蛋也大。我记得有一年秋收后不久,我在柴房取柴时在稻草堆里发现了一窝鸭蛋,总共有十多个。婆婆把鸭蛋仔细捡起来,放进米缸里。第二天早上,我跟弟弟便能一人吃上一个水煮蛋。

我家离学校近,我被委以重任——开学校大门。那时我会早点出发,早早打开校门。偶也有起得晚了,我便会把校门钥匙交给路过我家门口的同学,请他们帮忙。

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家那只大公鸡,常常炸毛,很多同学都怕它。

9点前的校园里,我们抓紧时间疯玩。有同学说,他刚路过老师家,看见老师还在地里耕田。这倒是平常事了,尤其是在暑热的天气,老师要赶着早上难得的凉快天把自家农活干了。

这是在2004年,我在村小读四年级。

 2.

2005年,我去了乡里学校,开始住校。每周天去学校上晚自习,每周五下午放学才能回家。刚开始住校那两年,学校没有食堂,我们是蒸饭。

我们从家里带来米,买了饭盒。我第一次学着高年级同学的手法蒸饭:把米放进饭盒,挤进水龙头的人群里把米淘洗干净,留下适量的水,把饭盒放进铁篮子里。

我们以宿舍为单位,每个宿舍都有一个自己的铁篮子。等到宿舍人的饭盒放齐,我们便会两个人一组把铁篮子抬起来放进学校蒸房的蒸箱里。

每天的固定时间,蒸房一打开,我们就要两人一组冲进去,找到自己宿舍的铁篮子,把饭给大家拿出来。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很害怕,怕抢不赢,自己宿舍的铁篮子会被人扔在一旁,就会有同学的饭盒遭到损坏,严重些米饭会被撒得到处都是。

所以为了吃上饭,大家都是卯足了劲在抢。

我抢了多次,有时运气好抢得快,有时运气不好,自己的饭盒也会被人随意丢弃在一角,盒盖大开,饭被倒扣在地上。

抢饭,真是一件让人害怕的事。怕没有第一时间抢到自己宿舍的,也怕别的同学从蒸箱里抢出烫手的铁篮子时有很烫的水会滴在自己身上。

饭的问题,靠抢。菜的问题却要更加难。

如果是冬天还好,从家里带的炒好的菜放个两三天还是能吃的,再用自家腌的咸菜撑个两三天,一周也就过去了。最难是在夏天。

夏天的热可放不住从家里带的炒好的菜。我们最常用的办法是:

从家里带点炒好的菜,支撑过周一;

周二周三吃咸菜;

周四周五,有条件的会花2毛钱去小卖部买份汤,更有条件的会花5毛钱买份菜,没条件的继续吃咸菜。

总能度日。

2006年,我上六年级了,爸妈也从河南煤矿上回了老家,没再外出打工。

此时的我在学校蒸饭这件事上,已经有了固定的搭子——紫竹。

我跟紫竹合计,想到办法来改善我们的吃饭条件。

我们从家里带来了几样新东西:

熬好的猪油,里面放了各种调料;

蔬菜:白菜、萝卜、青菜;

新买了一个饭盒。

每次淘米时,我们会摘下几片白菜叶子洗干净,放进新饭盒里,加水,放猪油。自此,我跟紫竹两个人每顿拥有了三个饭盒,两盒饭,一盒菜汤。

我跟紫竹用这个办法度过了夏天。那时一颗白菜就可以吃一整周,我跟紫竹的友谊也是在那个时候结下的。

我记得有次周一,是在冬天,我跟紫竹在二楼窗台上吃饭,那是奢侈的一顿:不光有蒸熟的白菜汤,我还从家里带了瓶炒好的苦瓜,我妈放了好多菜籽油在里面。

我们想着节约点,这瓶苦瓜还能放到周二,便每筷子只挑一点点。可是我一个手滑,不小心把“装炒苦瓜的瓶子”碰倒了,瓶子从二楼的窗台掉了下去,我只听到破碎声传来。那是个玻璃瓶。

我跟紫竹快速赶去一楼,还好没砸到人,可惜我妈炒的苦瓜撒了一地。那瓶没吃上几口的苦瓜,现在想起来都有种遗憾。

 3.

2007年,我上初一了,学校有了食堂,一切在变化。

我的生活费开始成倍上涨,从此前的每周3块一下子涨到每周30块,全数充进饭卡。

吃饭的工具也变化了。之前的饭盒太小已经不适用,我买回了更大的搪瓷碗,去食堂打饭最合适不过。

我再不用害怕去蒸房抢饭了,日子也一下子变得快节奏起来。

后来食堂配了餐盘,我的搪瓷碗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等到我去县里上高中,食堂变得不那么受欢迎了,我们开始在校外的饭店吃,10块钱就能吃上一盘盖饭,饭还能无限续。

有时候奢侈一把,还能花12块钱点上一个菜,我最爱点上一盘豆腐丝或是一盘炒蘑菇。我记得有一回我妈上县城来学校看我,我就带她去饭店点了这两个菜。

高中时我还闹过一个笑话:毕业前夕,我还不知道学校食堂在哪。

高一时军训,我们在食堂吃了一周。军训结束后不久,我知道了可以在校外饭店吃饭,便没再去过食堂。高二时我们搬进了另一个校区,这个校区的食堂就在女生宿舍楼下一个拐角处,我从没去过。因为食堂处在一个视线盲区里,便发生了“毕业前我都不知道学校食堂在哪”的笑话。

大学我去了新疆,对吃有了更多新的体验,我最爱汉餐二楼的香锅和民餐一楼的炒菜。

香锅15块钱一份,在汉餐二楼最右侧的窗口,偶尔才敢奢侈一把。

炒菜在民餐一楼最右侧的窗口,人均算下来得接近30块,一学期也吃不了几次。而且炒菜供应得非常少,很多时候都缺货。

因为好奇,我也去民餐的其他窗口吃过,清真的味道记忆很深。我发现民餐比汉餐便宜后,便去了很多次。

在新疆的4年,我真正喜欢上了炒米粉和馕饼。

2014年可以点外卖的时候,我最常点的就是后校门那条街上的一家炒米粉。点了太多次后,跟店家算是熟悉了,便会在下单后给店家打电话,商量着把我的炒米粉“量减少一半,但要加份米饭”,他家的炒米粉“量太足,吃不完就浪费了”。

在成都6年,每吃一次炒米粉都会想到新疆的那些年。

新疆的馕饼也是真的好吃,3块钱一个。一定要买刚出炉的,趁热吃,配着老干妈和榨菜更绝。热乎的馕饼,我一口气能干掉半个。

后来有一次寒假,我还带了10个馕饼回老家,爸妈也很爱吃。

大学室友阿秀来成都出差时,还给我带了馕饼,跨越三千公里,真的是感动又好吃。

 4.

2017年,我来了成都。实习时,我会自己做饭带去公司,经历了一段短暂的鸡飞狗跳的厨房生涯。

我买回西兰花,白水煮后,放进饭里带去公司,寡淡无味。原来是连盐都没放。

我炒那种彩椒,五颜六色可好看了,就是炒太久黏住了锅,味道一言难尽。

我还买了超市里切好的肉末,炒出来那叫一个有苦难言。最后还放变色了,我不信邪,吃了后就开始闹肚子。

似乎没有拿得出手的成功菜式,我索性半放弃了。

我从小区的流动摊位上买回凉拌菜,自己煮点饭,就能吃上个几天。我还会买点别的熟食,比如卤菜,比如皮蛋。

有一回我把皮蛋剥皮后放进公司的微波炉,就炸了。

皮蛋炸了,我的带饭生涯也随之结束。还是外卖适合我。

但外卖点得多了,会失去很多,你根本意识不到在失去。

一次晚8点,我从家楼下的复印店出来,发现旁边有一家菜店。不知那个当下是基于什么原因,我去买了点菜。

店家问我是不是刚搬过来,我说是。根本不好意思解释,我在这住了一年多了,就是没有下楼买过菜而已。

我明白我失去了很多“附近”。

今年6月初离职后,我做饭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恰好今天还烧了条鱼,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鱼这么大的菜。真算不上好吃,虽然加了非常多的豆瓣和龙虾料,但水放得多了,味道非常淡。可我在收获些什么东西。

不懂烧鱼,就要一点点去学,哪个步骤差了,火候没掌握好,味道就是不会好。做饭就是很真实的一件事。

我没爱上做饭,一周顶多能做上一次,但我把每次做饭都当成一种新的生命体验。做饭这件事会带着我清理冰箱,带着我逛菜店,带着我偶尔吃上自己做出的真实。

 5.

我妈做的饭,最好吃不过。去年这个时候,我妈从上海来成都,待了一个月,那是我很幸福的一个月。

吃饭这件事,可以很日常,但我不要日常。

日常就是个骗局,它会把很多原本应该珍惜的东西变得廉价,因为得到成本太低。

我时常在想,吃饭这件事怎么才能做得更好?我的答案不是学成一身好厨艺,不是两人三餐,不是价高者得。我的答案是纯粹。

纯粹吃饭,把吃饭还给吃饭本身。可这件事好难。

我理想中吃饭的样子,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次:那天我妈做了十来个巴掌大的肉饼,淘气的我先出手拿起三个肉饼叠放在我的碗边,剩下的肉饼很快被家里人分散吃光。

我爸一看就是没吃饱,打起了我碗边那三个肉饼的主意。

我爸对我说,“圆圆想不想看月亮弯?”我点点头。我爸拿起我碗边的一个肉饼,一口下去就咬掉了大半个饼子,我爸把咬完剩下的一小块饼递给我,“你看爸给你咬的月亮弯”。我就这样被骗了三个肉饼。

等到我长大一点,我爸用“咬月亮弯”这招再骗不了我。

此后多年,只要我妈做肉饼,我爸便会笑着说,“现在咬月亮弯已经不管用了”。我妈会笑着接话,“也就是那时候家里穷,做得少,不够吃。”我在一旁坦然笑着,“现在是吃不完了。”

说起肉饼,我又馋了。要不自己做来试试?


【石笋:95后,写作10年,力图准确记录大时代小人物、小人物大情怀。我们走得太快,总忘记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价值。等你一起,山海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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