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与月光

农妇与月光

此文发表于《广西文学》2023-07期,同期被中国作家网转载

广西文学 十六方 · 梁秀团散文二题

作者简介:梁秀团(网名,乡土辣妈、深海美人鱼),壮族,1961年生,农民,广西来宾市作家协会会员。2017年5月入驻简书,2018年5月18日,在简书发表第一篇文字,同年10月在简书偶遇文学良师寻虎,并跟随寻虎老师学习纯文学写作,2019年8月9日第一篇文章上稿来宾日报副刊,2020年7月凭实力加入来宾市作家协。至今已有十几篇散文、小说发表《来宾日报》副刊、《麒麒》《三月三》《广西文学》及被中国作家网转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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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寻虎老师!让我在文学之路迈上台阶

1

我在一片生机蓬勃的翠绿中现身,齐腰高的甘蔗,两指多宽三四尺长的叶子正随风而动,远近如碧波涌动的海。脸庞的汗水流向眼角有一些灼热的辣。此刻我的脸一定是黝黑又暗红的,黝黑是因为长期被太阳蒸烤的结果,而暗红则是因此刻的晚霞所照。

太阳游走十来个小时后终于累了,悄无声息地站在西边某座山头上,回望自己守候了一天的世界,轻轻地抖动着血红浑圆的身影,迅速滑落山背躲藏起来。数道绚丽的色彩如令箭般射向天空,半边天被染红得如熟透的桃子。

我对着天空抿了抿嘴,脸上流露出快意。终于摆脱了这如火的煎熬。

想到很快就能在洒满银辉的院中端着饭碗,背靠小木椅,小方桌上的食物几乎每一种都是我的劳动成果,比如杯里的水酒、碗里的米饭都是经自己亲手种的稻谷而变成,韭菜汤里的鸡蛋也是,慢慢咀嚼其中的味道,酸、甜、苦从舌尖向口腔内弥漫。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用一只手捋了捋贴在头皮上的发丝,这些发丝如被水浸过一般。向晚的风轻巧地从我的腋下荡过,清爽、舒适瞬间袭遍身心皮肉。风不停地卷起我身上的味道,毫无顾忌地向四方扬洒,这些味道可能会依附在甘蔗叶上变成叶面肥令甘蔗促长。身旁无数纤长的绿叶子在阵风中掩饰不住兴奋,响动声轻盈愉快,在等待夜露的滋润。

我的躯体如一根松动的桩子在轻轻晃动。身体中每一个关节如机器的零件,因长期使用受到磨损而酸痛、胀麻。

拿下扣在头上的草帽,这顶帽子是用小麦秆编织而成的,小麦秆并不是本地的物产,我试想着这帽子是北方某位巧手的女人或男人,低头坐在凳子上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编织而成。

虽然手上的帽子由最初挺括的金银色变成软塌塌的灰黑色,但它一圈圈的辫子还是完整地由一根看不清颜色的线缝合着。记不得这顶帽子跟随我多长时间了,不知道是我的头离不开它还是它离不开我的头,软塌灰黑的帽子就像那个太阳一样,几乎每天都紧紧地扣在我的身体之上,亲密地伴我早出晚归。

不知道人们手拿勺子快乐地舀起一粒粒雪白或金黄的糖时,会不会想到这甜蜜的味道是用一根甘蔗的汁制成,而这根甘蔗则由一个广西山村的农妇在一年漫长的时间里,从早春种植、初夏施肥、盛夏除草,秋时把甘蔗茎上每一张带着毒毛及刀口般锐利的长叶剥下,隆冬时节在寒风冷雨中弯腰弓背挥刀收获,最后才能运送到工厂制成糖。

2

“哟——哟——”几声悠长、嘹亮的呼唤声打破周围的寂静,这声音穿透起伏不平的连绵蔗海,随风传入我的耳里。在乡村,呼唤声其实是一种很质朴的打招呼方式,当相距甚远的人们想向对方打招呼,在语句又难以清晰传达时,用这种简单的“哟——哟——”招呼声既省力又明朗。

无论是谁,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在地里、在两山相对中,听到友善的“哟——哟——”呼唤声时,回应便是热情,不回应也不会被视为不友好。

太阳的余晖尽失,一缕缕看得见、摸不着的薄纱飘浮于绿色植物之上,这样的暮色总能勾人心思。

看不清那个发出“哟——哟——”声的人是谁,也辨别不出他是男是女,他(她)从肩下已经淹没在绿色的甘蔗叶中,他头上的帽子与我的帽子一样,帽檐已经软塌得像个灰黑的布袋,把人的脸遮住了大半。

发出呼唤的人也许是相邀:大阳落山了,收工回家吧;也许他是在询问:今夜月明,是否趁夜凉还要继续干活?

用沾有泥巴草浆的手拢了拢头发,鼓圆嘴巴拼出力气对着那个模糊的人形,高声回了两下“哟——哟——”,清亮的嗓音向远处扩散:“我还要在地里继续加班工作。”不知道他听懂我的回应了没有。

东边的月亮看到太阳隐藏到西边山下,也悄无声息地出来了,我看见了它光洁的脸庞,它也看见了我疲惫的神色。那个“呼唤”我的身影已经不见,可能正奔走在晚风习习的回家路上,也可能被随风涌动的绿色甘蔗叶吞没。

月亮痴痴地望着我,似乎在渴求我的凝视。而我只是淡淡地扫视了它一眼,明亮的圆月并不是每夜都能看到,只有每月农历中旬及前后两三天才出现,其他日子它都藏身某处。

我对明月不敢有太多复杂的情愫,今夜只是打算借它的光照亮我的归程。

脚下野草丛生。两只沾满着泥巴混合绿色草汁的手,伸向酸痛的脖颈揉了揉,然后两只手又移向腰间叉着,麻胀的腰肢左右扭动了几下,周身舒服了些。继续曲身在狭窄的地垄蹲下,身旁是长势整齐的甘蔗,白嫩的蔗茎犹如少女的玉臂。

隐藏在别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手舞脚动地梦游与幻想。此时在这片绿色的蔗海之下,肯定还有人像我一样,在暮色下潜伏着,在笔直的蔗垄里做梦。

太阳离开,原本躲在别处的风,兴奋地翻山越岭,扫荡着大地,送来阵阵透骨的清凉。

很想长时间享受晚风的抚弄,也想看看月亮追随在太阳的身后,现身于东边山头的曼妙时刻,更想在被月光笼罩的屋里头枕软席、四肢随意伸展,疲惫尽然褪去沉浸于梦中。但此时都不可能。

太阳和月亮就如一对发过毒誓生死不再往来的恩怨情人,彼此追随着,却又永远不会在某处相聚。就如我与这片土地的关系一样,痛恨着却又深爱着。

3

早上,空着两手披着太阳的光芒出发,走过大路、小路,在被分隔成许多块的土地中,走进其中的一块,弯腰弓背侍弄着发热的泥土和绿色的植株。我经常要变换每天的目的地,或者一天身影会在几个地方出现。不知何时,我俨然已经变成一个农业专家,会清楚何时、某块地需要自己的身影出现。

无论我走进任何一块田地里,周围的作物都要往我的身上扑来,包括已经把作物包围起来的那些野草,有的野草比作物更加疯狂地触摸我的身体各个部分。

包围我的植物有时是花生、玉米,有时是水稻、甘蔗,这些植物是我家庭生活的全部希望。我熟悉田地里所有的作物,我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冒芽、什么时候开花结实。

我爱自己亲手栽种、播种的作物们,它们是我的饭碗、钱包。

那些夹杂在作物旁边的野草、野菜,总是悄无声息、前赴后继地冒出,一代又一代想要占领我的土地,我的祖父母、父母一生都在与这些厚颜无耻的家伙打交道,如今它们又耗掉了我大半生的时光。

现在我蹲在甘蔗垄中,双手快速拔起那些几乎与甘蔗同样高的狗毛草、节节草等,狗毛草的生命力极其顽强,据说它们的种子即使在地下埋藏千年,被翻出来后仍能发芽,今年拔了明年又生,是世代农人除不绝的恶草之一。茂密的甘蔗叶也是喜欢作怪,经常扬着如刀片般的长叶,不断刮碰脸上、手臂上的皮肉,似乎是想探测我身上的皮肉有多厚。

甘蔗痛快拔节长高的声音淹没在闷热的酷暑中,那声音伴着甜蜜的味道涓涓流出,令我万分陶醉而听不到时针的转动。

正常年景,甘蔗春天种植,冬季能长到三四米高、如手腕大小,到那个时候,砍下的甘蔗运到制糖的工厂。我在早上往煮好的半锅绿豆汤里加入了几勺黄糖,待凉后放进冰箱,晚上回家才吃。这个季节的种蔗人,只有喝上一碗加了蔗糖的冰镇凉品,才会觉得夏暑消退。

在茂密的甘蔗叶遮蔽下,双手不停地在蔗根下、垄间摸扯发力,身后躺着一把把被拔起的青草。野草与甘蔗比赛拔节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一直在耳边回响。时间一寸一寸地流走,地垄一点一点地干净亮堂。

地头那根电线杆上,小鸟已经成排地站着鼓噪,它们似乎并不急着归巢。人们在夜幕降临时,也喜欢成群结队到某地闲步或聚拢,人群所到之处尽是喧哗与躁动。这些小鸟排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是不是也在相互告知一天饱腹的各种鲜美食物?或是在诉说各自在觅食时所遇到的危险、艰辛?

隐约听到家中所有生灵的呼唤,它们渴望听到我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渴望听到我粗犷的声音在小院里荡漾,渴望看到我的身子飘移到它们的面前。在那个院里院外,我的影子就如舞场上的舞者,努力地为每一个观众旋转,这些都是我的职责。

在这明月初升的夜幕中,我同样听到甘蔗地里的野草,正在悄悄地耳语:“趁着月光如昼,我们也要赶快与农作物争水肥抢营养,我们也要快快长高长粗。”

野草在暮色的轻风中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地挑衅着土地的主人,在主人的眼皮底下交头接耳。这一刻,我不回家了。为了尽快除掉这些总想占领人类土地的宿敌,为了我的甘蔗能更惬意地吸食阳光雨露、吸食水肥,我决定让所有呼唤、期待着我回家的生灵们,让它们再忍受一会儿饥饿的煎熬。

远山没有了阳光下的苍翠,从山脚到山腰已经被一条灰白色的帷幔缠绕起来,只露出一座座宁静的山峰。

通往村庄的各条大路、小路,已经不断有人、牲口、车的喧嚣声穿透蔗垄钻到土地之下。

低头吃力地用双手使劲,每扯起一大抓翠绿的狗毛草,就要拧成草把样,放在身后亮堂的土地上。茂密的甘蔗地里,我像一台除草机器,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让人十分懊恼的是,与月光相伴而来的,还有成群嘤嘤地唱着歌的蚊虫。这些蚊虫在白天的阴暗处憋了一整天,现在是它们的自由世界了,趁着暮色,这些飞客正迫不及待地从阴暗的草根下冲了出来,像轰炸机似的在低空盘旋,在我满身汗味的头顶上狂舞,有不少正如饿狼似的,朝我的身体猛扑,那针尖一样的毒嘴直穿透我的衣裤,恨不得一下子把我血管里的血液吸干。我不得不拿着一个刚拧的草把,一只手使劲地拍打、驱赶正吸着我血液的蚊虫,另一只手仍然不停地在草根下移动,我不仅要与飞蚊斗,还要与野草斗。

与飞蚊斗我还没有听到有人死,与草斗,是会死人的。某年,同村一个嫁到邻乡的姐姐,清早就到甘蔗地里扯草,天漆黑家人不见她回家,寻找而来时,但见她趴在离地头几尺远的甘蔗垄里,整个脸部紧紧贴着土地。此后那块地里的草仍然年年生机勃勃,她的儿女们仍年年在母亲躺下的土地上继续拼搏。

4

晚风轻轻地拨弄着地头的树枝,在白天的阳光下,一片片绿得油亮的叶子随风舞动。如今,仍是那一片片叶子,又在银色的光下击掌释放快乐。

隐约听到栏里的猪们在急切地哼哼,似乎在唠叨:你既然指望我们给你家赚钱,又怎能让我们挨饿呢。鸡鸭也是如此,左顾右盼听不到我的声音,已经带着不满的情绪回到舍里呆立。禽畜只知道它们是在用短暂的一生来帮扶我,它们并不知道我也需要辛苦地创造物质来饲养它们。我与禽畜们的关系,跟我与土地的关系一样,彼此相互依靠着。

圆月已经挂在天上。银色笼罩了整个世界,村庄又处在另一轮的亮堂之中。

原本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数不清灯火,如群星坠落人间一样璀璨美丽,而今夜村庄里闪忽的点点灯光,并没有以往如天上星光重映,倒是似几只萤火虫在荒野中散出微弱的光。

在铺满银光的路上,一个默默无语的影子在前,一个不知疲惫的身躯在后,影子牵拉着一个双腿如灌铅沉重的身体,紧密依附着,在夜风的穿梭中,一前一后蹒跚行走在一簇簇树木的阴影里或一段又一段亮堂的路上。不断有蟋蟀清亮的歌声以及大头蝗虫亢奋的挑逗声传到耳里,令人不知不觉地加快脚步。

身后有牛车轮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还有牛节奏稳健的脚步声,一头毛皮灰黑的水牛脖子上架着车轭自己在路中间行走,一个形态消瘦的老头蜷缩着身子半躺在车床上,没有细看他是谁,他没有出声,我和我的影子也没有出声。路边不知名的虫鸣声清脆悦耳,咕噜的牛车响声、我与牛的脚步声交错回响,大路朝天各走各的。月下的路并不宁静。老头的身子枕着一大捆柔软绿嫩的青草,那青草还散发出泥土的芳香,草肯定是刚从庄稼地里扯出来的,老头又要把这些野草带回家给牛食。赶车的老头并不因为天色已晚就挥鞭吆喝拍打牛,而是任由识途的牛在温柔的月色下,如一个悠闲的漫步者,不急不慢地迈着步子,自信地朝家的方向走着。老头仰面朝天,在呆呆地凝思着什么,天上的明月也在俯身静静地看着他。

明月下,一个梦游的人和一个不知疲惫的影子,走在时而笔直、时而弯曲的路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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