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心字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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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结】小说篇。

            


右卫门第一次见到明里时,京都下着大雨。

虽然已过了梅雨季节,盛夏的天空仍是一位任性的大小姐,明明早上还是晴空万里,午后就忽然电闪雷鸣,日落时又云销雨霁,露出比西阵织还绚丽的晚霞。久旱中的农民把这样的雨称为“喜雨”,但右卫门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的师父在被雨淋湿的石板路上跌伤了腿,今天只能由他去岛原,为角屋的艺妓着付。

“打扰了,我是右卫门。”

“真是的,怎么现在才来!耽误了我家姑娘见客怎么办!”角屋的老板娘看到他就皱起了眉头,脸色和屋外的乌云一样阴沉。

“没关系,妈妈不是说,让客人等待,正是艺妓风雅的体现吗?把他请上来吧。”

这个声音明明那么轻,那么柔,却是一缕最轻柔也最有韧性的丝线,穿透了哗啦啦的雨声,把右卫门牵上了二楼。

“那么,就麻烦您了。”

推开格子门后,右卫门终于看到了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艺妓。在地上五颜六色的和服的映衬下,她穿着白色长襦袢,敷了白粉的身影,成了落在百花上的一抹春雪。

“我……我之前只帮祇园的舞妓着付过,如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您……请您原谅。”

“不要紧,我相信右卫门先生做得到的。”

“啊对,我是叫右卫门,请您多多指教!”

“我是明里,请您多多关照。”

右卫门觉得脸烫得更厉害了,连忙俯下身拿起一件和服,强迫自己专注在工作上。

舞妓和艺妓的和服有许多层,而且穿着麻烦,给腰带打结时更要费很大力气。因此,产生了像右卫门这样,专门为舞妓和艺妓着付的男众,也是花街中为数不多的男性工作者。

可是在今天,在用细绳一次次固定和服时,右卫门总不敢使劲。他觉得自己在对待一朵花,万一稍一用力,惊扰到了花枝,就是天大的罪过。

然而和服不用力绑是穿不好的,当右卫门拿起腰带时一看,颓丧地低下头:衣服歪歪扭扭、皱皱巴巴的,完全不能看。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真是万分抱歉,我现在就给您……”

“喂!”屋外传来老板娘的喊声,“那个男众,弄好了没有?”

右卫门慌得说不出话,反而是明里曼声答道:“啊呀,是我没选好衣服,我穿上那件紫阳花纹的振袖,才觉得不符合时令,现在正麻烦右卫门先生给我换成那件石竹纹的。”

“唉,真拿你没办法!不过梅雨季过了,是不能穿紫阳花了。行吧,你喊他快一点。”

“好的。”

明里回答完后,笑着望向右卫门:“这回麻烦您多用点力,不要紧,我习惯了的。”

右卫门连忙解开打好的结,又仔仔细细地重新穿了一次。谢天谢地,这回总算没出什么差错。

“哇,右卫门先生是第一次打太鼓结吗,完全看不出来呢!”

在右卫门用最外层的金襕腰带打好结后,明里左右转动着身子看了看,惊喜地感叹道。

看到明里在自己手中绽放出最美丽的光彩,右卫门也情不自禁地说道:“明里小姐,您以后一定能成为太夫的。”

“哈哈,那麻烦您到时候给我打心字结了。”

随着木屐啪嗒啪嗒的响声,明里离开了。

右卫门仍留在原地,品味着这场梦的余韵。

其实,如果明里真成了艺妓中最高等的太夫,比起给她系上岛原太夫才有的心字结,他更想在太夫道中时,给巡游队伍中心的明里打伞。

——虽然打伞的礼仪意义大于实际作用,不过假如像今天一样,突然下起了雨呢?在那时,打着伞的自己,是否也能成为一个为明里遮风挡雨的男人?

就在右卫门胡思乱想时,雨停了。

        

在秋高气爽的一天,当角屋的格子门第四次在右卫门面前开启时,老板娘的脸比初遇时更阴沉,让他不由得把提着东西的左手藏在身后。

“您好,我是右卫门……”

“快进来吧,今天你继续帮明里天神着付。”老板娘挥了挥手。

右卫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笑容,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朝明里的房间走去。

在进入心中的圣地前,他深吸了一口气,生怕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出卖了自己。不曾想,背后高昂尖锐的虫鸣暴露了他的行踪。

“啊呀,是谁买了虫笼呀?”

右卫门只得推开门,红着脸将虫笼递了过去:“是我冒昧了。”

明里却一下子接过虫笼,新奇地抚摸着那一根根竹子:“里面的是铃虫吗?叫得多好听!”

“对,这是我给您晋升为天神的贺礼。”

“您真是太客气啦。”明里轻轻地把虫笼放了下来。

以您的外貌和才艺,成为距天神一步之遥的太夫是迟早的事——这么说会不会太冒昧?是外貌和才艺,还是外貌和内心,抑或是才艺和内心?

右卫门正在犹豫着,耳畔传来一阵木屐快速撞击地板的“噔噔”声,随之而来是老板娘的喊声:“那个叫左还是右卫门的,今天给明里天神打心字结!”

“什么?”右卫门惊讶地望向老板娘。

“有什么好‘什么’的,让你打你就打。”

明里也说道:“可我现在还不是太夫……”

“松风太夫刚才突然身体不适,客人又说了要最优秀的艺妓,今晚的钱都给你赚了。”

老板娘注意到地上的竹笼,顿时厉声道:“这虫子哪来的?”

“是我最近翻阅《源氏物语》的《铃虫》帖,才拜托右卫门先生买来的。”

“我的公主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虫子呢!今晚的客人可是新选组的干部,那群壬生狼要么动不动当街杀人,要么动不动让队士切腹,可不是好对付的。”

“没关系,我不会给角屋丢脸的。”

“你知道就好。头发来不及重新梳了,我先去松风太夫那里,给你借几个玳瑁簪。哎呀,这世道真是不太平,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老板娘“啪”的一声拉上房门,絮絮叨叨地离开了,留右卫门和明里面面相觑。

最后明里先开了口:“请您现在开始吧。”

“是。”

经过之前三次接触,右卫门已经能熟练地替明里穿衣了,哪怕今天两人都心事重重,但也没出什么差错。

——到底要不要和明里说一句“今晚请小心”?可自己除了不咸不淡的这一句话外,又能真正帮明里做什么呢?

在效仿着记忆里的师父给明里打心字结时,右卫门这么想着。

“右卫门先生,我想麻烦您一件事。”

“请讲!”

“您的好意我领会了,不过,您等下还是把这只铃虫带出岛原,找个草丛放了吧。

“这……”

“完成了啊,您真是一如既往地可靠,”明里岔开话题,新奇地摸了摸身前巨大的结,自然而然把手放在了上面,接着又猛然收了起来,“啊呀,这可不行。”

按照岛原的说法,太夫要将手放在心字结下面,意味着用心去接待客人。如果把手放在心字结上面,则意味着将心灵隐藏起来。

可即使这样,右卫门也无法读出明里的想法。

——也许,这是因为自己永远无法成为明里的客人,和她有进一步接触吧。

竹笼中的铃虫又叫了。

        

在右卫门第七次为明里着付时,角屋庭院里的红椿开了,映着夕阳和细雪分外美丽。

右卫门折了一枝他眼里最大最红的花。

“哟,这又是明里天神让你折的吗?”

开门的老板娘揶揄道。

“不是……是我自己想折的,非常抱歉损坏了庭院的景致,我会照价赔偿……”

“得了得了,角屋还不至于为一朵花斤斤计较,”老板娘口中哈出了一团白气,让她的容貌也模糊了,“不过,现在的明里天神攀上了高枝,怕是看不上一朵花咯。”

拿着花的右卫门忐忑地进入明里的房间,却看到对方惊喜的笑容。

“呀,好漂亮的红椿!”

“其实,就是在贵店的庭院折的。”

“这样呀,我之前都没注意到呢,谢谢你!前几天山南先生才和我说,椿花都是‘啪'的一声整朵落下来的,和武士的死亡一样高贵。”

“山南先生?是新选组的干部吗?”

——说话那么不吉利,真是一点都不懂风雅的乡下武士。

“对,他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明里兴奋地说道。

“是吗?”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仙台那么有意思啊。”

“是因为秋保温泉和名取川吗?”

“我一开始也这么说的。但山南先生告诉我,最有意思的是他们那里都靠种山芋补贴家用。在刚种下山芋时,先撒下麦粒做标记,等麦子长出来了,就由孩子把成熟的山芋挖出来。”

“原来如此。”

话虽这么说,右卫门仍无法将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和山芋联系起来。

——是了,明里这么说,说不定只是她觉得那个挖山芋的乡下武士,和来自山野的铃虫一样有意思吧。等到时节一过,她自然会把他忘了。

“对了,”在右卫门拿起红梅纹样的腰带时,明里叮嘱道,“今天还是麻烦您替我打心字结。”

——也是因为那个山南吗?真是虚荣的男人。

“山南先生先前问过我,太夫的腰带结有什么讲究。我就告诉他,这个结模样像汉字的‘心'字,代表着太夫在浮华的世界里,也能保持一颗宁静的心——啊呀,是不是完成了?”

“是的。”

“非常感谢您!山南先生一直夸心字结好看呢。”

听着明里轻快的脚步声,右卫门想,她大概是当不了太夫了。

雪无声飘落。

        

右卫门最后一次替明里打心字结,是在元治二年的二月底。

那天天气很好,哪怕隔着窗纸,刚起床穿戴好的右卫门都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门前樱花树的花苞,说不定今天开了。

屋外传来脚步声,右卫门拉开了格子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个穿着垂枝樱振袖的窈窕身影。

“明里天神?”

“冒昧打扰,真是万分抱歉。”

盛妆的明里走到他面前,深深鞠了一个躬。露出按照艺妓的规矩一半敷了粉,一半没敷的后颈。

不知是否因为阳光,两者之间的差别不甚明显。

“哪里的话,快请进吧。”

明里走了进来。

岛原不像江户的吉原那样残酷无情,艺妓们只要有通行手形,还是能自由出入的。然而,右卫门猜不透明里今天要干什么。

“我笨手笨脚的,试了半天,怎么也打不出心字结。所以只能胡乱打了一个结,来这里麻烦您了。”

——是要去出逢茶屋幽会吗?那么早,那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不懂风雅。

“这是给您的报酬。”

——或者,是要私奔吗?

这个想法电一样地击中了右卫门。

“右卫门先生?”

“这……您给得太多了。”

——这是封口费吗?万一角屋有人来问,自己是说,还是不说?

“不要紧,您就收下吧,拜托了。”

明里的眼里含着泪光。

“好的……假如这样做,能让您安心一点的话。”

“那拜托了。”

“失礼了。”

右卫门第一次解开明里的腰带,却只是为了重新打结。这时,他感觉自己对山南的嫉妒和恨意达到了顶点。

——区区一个乡下武士,为什么能让明里做到这种地步……

但是,乡下武士毕竟也是武士,和身为岛原艺妓的明里身份天差地别。

——就像作为男众的自己和明里的差距一样。

反正是刀口舔血的人,说不定哪天就……

——不,不行,那样的话,明里反而会记住他一辈子吧?

是了,只有让明里看穿了那家伙的真面目,才可能真正死心吧。

——难道自己在诅咒明里被抛弃?

右卫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勒腰带的手不由得重了。

明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完全是一尊人偶。

——算了,如果角屋有人来问,自己也说没见过明里吧。

和往常一样,右卫门打好了一个完美的心字结。

“完成了。”

“谢谢。”

明里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像是隔着无法跨越的崇山和汪洋。

接着,她又一次深深鞠躬,随即拉开了门。

在蓝天的映照下,门外的樱花不管不顾地灿烂着。

后来,右卫门听说,新选组总长山南敬助因违反队规切腹了。在行刑前日,曾有一个女子来访,隔着格子窗握住他的手。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绑在右卫门心上的什么东西消失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轻松,只觉得空荡荡的。

樱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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