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市里一家医院住院部,三楼电梯口左手边第三个房间。
进门,右手边是卫生间,再往前,紧挨着墙放置着两张床,其中一张床躺着一个男人,另外一张床上收拾的干净整齐,床单上未见一丝褶皱。
床旁边桌子上放了一个白色塑料袋,里边装了些水果,很新鲜,跟前放置了一颗吃剩下的苹果,上面插了一把黑色水果刀。
床对面一步之远的墙上挂了一个电视机,是关闭的。
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药水味,说不上名字,第一次闻见的人,还是会呛到鼻子。
窗子外边是个小区,这时,从远处望过去,星星点点,宛如坠入一片星海。
忙碌了一天的云涛,这会儿正躺在床上休息,他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全是今天做检查出来的结果:右肾上有块0.6cm的结石,焦虑症,肠道功能紊乱,胃溃疡,肠道息肉3个。
他身体抽动了下,睁开了眼睛,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一次陷入了沉思。
我会不会死啊?
我死了,母亲怎么办?
我辛辛苦苦攒钱买的房子还未交,一旦还不起房贷,房子被银行拍卖了怎么办?
我还没有结婚呢?
“张云涛,你没有家属陪伴吗?”想着想着,思绪被护士的话突然给打乱了。
他没有听见,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忧愁里,任由它们随意流淌。
护士因未叫醒沉睡的云涛,转向用力敲门,哐哐哐,几声之后。
云涛终于抬起头侧过脸望着门口无力的回了句,“怎么了……”
“明天要做肠道息肉手术,记得把药喝了。”
云涛回了句,“哦,好的。”
护士叮嘱完,转身走了。
云涛叹了声气,想着又要喝几大杯奇怪的水,心里惶恐不安。
记得上次做肠镜的时候,一直折腾到了凌晨一点多,生怕喝下去的东西,拉到床上。
“算了,还是喝吧,把病治好是关键。”云涛从床上爬起来,找到药,取出量杯,熟练的将四个大药盒拆开,取出里边的药,整齐排列成一排,放置在床头。又从桌子上拿来领的量杯——750ml,里头装了一张纸,是医生用中性笔写的用法说明,一大杯液体要在半个小时之内喝完,边喝要边走动。一共喝四大杯,要在两个小时之内喝完,直到排泄出清澈透明的液体为止。
此时,窗外依旧星星点点,云涛站起身望去,不自觉的被吸引住了,走到窗子站定,回忆像潮水一样像他扑来。
五年前,父亲临终前住的医院窗口到了晚上也是这番景色,星星点点的,令人神往,又令人唏嘘,为什么别人家里就可以一直灯火通明,而自己的家却总是暗夜无光。
他这样安慰自己:比我惨的人多了去了,最起码我还有份工作,而且也买了房,生活虽然不易,但总能凑合过下去,不至于一塌糊涂。
接着,脑海中像过电影一般,闪过了无数个与父亲临终前有关的画面。
父亲挺直身板坐在楼道里的床上,在排队进屋,母亲守在旁边陪着他,两个人表情凝重,眼睛扑闪扑闪着,像蝴蝶的翅膀被蛛网困住了。
母亲对着父亲的嘴,把卡在父亲喉咙里的痰吸出来,小跑了几步,吐到了厕所。
按照母亲的叮嘱,我去医院周围的商店买了一个刮胡刀,给父亲修剪了胡子。
医院通知我们立马转院,去西北最好的医院——西京医院,我加快脚步,从医院跑出来,又跑回去,边跑边控制着自己给别人讲话的语气。
三爷开车带着我,母亲和舅妈跟在救护车的后边,一路上急救声那么吵,我却丝毫未觉察到。
在西京医院确诊之后,我叫了个面包车,冒着大雨,我和父亲坐在后边,快下高速公路的时候,阳光透过乌云射了下来,云层底下那一束束光线,像一朵盛开的花。
村里的人不知从哪听到的消息,上门拜访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在这些人中,却未见到父亲的朋友。
凌晨两点多,我被外公叫醒,被告知父亲走了,母亲瘫倒在地上已哭成了泪人。
云涛对着窗外,抹了抹眼睛,此时这般脆弱的他不想让人看见,尽管屋里此时就只有他一个,他也不愿转过身去从桌子上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擦擦被泪水浸湿的眼睛。
他的坚强,他的自尊,从父亲去世那时开始,已经凸显出来了。首先,他没有流一滴泪,直到后来日子过的艰难,工作不顺的时候,他才会偶尔抹一抹眼泪。
在医院的时间过的好慢,尤其是当他发呆的时候。
是时候该喝那些令人作呕的药了。他对自己说道,随后云涛转过身去。
这时,一个男人手提大桶矿泉水,推着轮椅,上面坐了一个女人,穿一件淡蓝色衬衫,一件浅灰色,用布做的裤子,正闭着眼睛休息。
女人肤色黝黑,和她身上浅色调的衣服形成了强烈对比,安详的面容上爬满了皱纹,像一堆角落里干枯的树皮。
再看看男人,一米七五的样子,个子和云涛差不多高,样貌略显成熟,眉头紧锁,又多了一丝稳重。男人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短袖,皮肤也和普通人一样,没有过分的白,没有过分的黑,更没有过分的黄。
接着,男人望着云涛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床跟前,把手里,轮椅上挂着的东西卸掉,放在桌子上,然后,摊开被子,一只手托着女人的脖子,一只手从女人的腿后边塞过去,轻柔的把母亲抱起来送到床上。这过程从始至终都非常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女人。可尽管这样,当女人的身体离开轮椅的一刹那,她还是被惊动了,轻轻睁开眼睛说了句:“小孩,手续都办完了吧”
“办完了,你就放心吧!”
云涛站在窗子跟前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靠近,心里想着:“这女人脸上的皮肤和挂着的表情,好像自己的母亲……这男人都这么大了,女人怎么还叫他小孩……他们不会和我一样,明天要做手术吧!”
想到手术,云涛才记起来护士刚才的叮嘱,动身走到床前,拿起床上的四个大袋和四个小袋,用手撕开,或用牙齿咬开,然后倒进量杯。
尽管云涛已经熟悉了这种味道,可当飞起的白色粉末被自己吸进鼻子时,他还是张口做出了呕吐状。
小孩回过头看了看,并说道:“没事,这药拌匀了,喝起来没有味道。”
“哦哦,是吧。”云涛望着小孩示以微笑,心想:“难道他之前也喝过。”眼神扫过的地方,女人已经躺好,正闭着眼睛休息。
小孩问:“你经常来这家医院吗?”
云涛觉得这个人怎么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来。”云涛撒了谎,他已经不止一次来这家医院了,之前拔智齿的时候来过,体检的时候开过,拍CT的时候来过。
“我劝你以后不要来这家医院了,可以的话,现在就离开这里。”小孩一脸严肃的望着云涛,“他们有可能把见不得人的东西塞进你的肠子。”
云涛不知如何接这样的话,他甚至觉得这个人有病,当他眼神和小孩眼神对上时,自己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后快速低下头玩弄起床上放置在床上的药。
“这样的事,他们之前干过,以后还会干,因为这,之前已经死过一个人了,之后呢,死谁都有可能。”
云涛越听越害怕,有点不知所措。
他想离开这里,暂时躲避下。
于是,他放轻脚步,拿着量杯走了出去。
云涛已经离开了房间,身后却传来如救世主一般明亮的声音,“你还年轻,你如果不听我的,你会后悔的。”
云涛走在过道里,不时回头望去,心里想着,这个人是不是精神病?突然,便加快了脚步。
算了,赶紧吃药为紧。
说明书上要求用温水拌匀,他寻思着要去哪里找温水,不知不觉竟进了电梯。
电梯到了一楼,他环顾着周围,刚好有个护士经过,“你好,请问,这医院哪里有温水?”云涛指着量杯,“那个,明天我要做息肉手术,所以……”
护士一下子明白了,“哦,你从这里过去,右拐,就可以看到饮水机。”
“好,谢谢,请问只有一楼有嘛?”
“是的”说完,护士扭头就走了。
云涛走过去找到饮水机,发现里边只剩一点水,他无奈的摇摇头,心想:“这水也不够呀,偌大的住院部就只剩这点水了嘛?不行,我再到前边门诊那块去看看。”
屋外闷热无比,偶尔有阵风吹过来,打在云涛身上,格外凉爽。
他穿过一片竹林,穿过篮球场,到了门诊楼下,放眼望去,黑漆漆的一片,又把目光转向旁边,两个红色大字——急诊,跃然眼前。
云涛抬腿刚迈开脚步,一阵尖叫声从急诊的玻璃门口传来,几个女人冲了出来,惶恐不安,有人喊到,“砍人了,赶紧跑啊……”
云涛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第一反应便是逃离,可刚跑了几步,便停住脚步,转身望去,人群里多了几个穿黑色制服的影子,手拿长棍和盾牌正逆着人群往急诊室里冲。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脚步。
他性格懦弱,平日里他最怕这些事了,就连马路上发生磨蹭,发生争吵,他也赖得去看,去观望。
而且,他也不想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云涛的腿在发抖,被无力感支配着。
他最近一次腿发抖还是去年爬翠华山,过山顶一段小路,向下瞭望时才有的。他感叹道,五年前毕业那会儿,他还到过山巅,拿出手机对着深渊和自己拍了一张照,内心深处一直向往的自由和博大,在那一刻都感受到了。
可现在,就在此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恐惧,心想:这些年,我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样子的?保安不是已经去制止了嘛?有啥好怕的。
这时,周围有人放慢了脚步,转身,慢慢往门口移动,云涛抬起腿也跟着走去。
他趴在玻璃门上望去,里边乱糟糟的。
保安舞动着长棍,和一个穿着白色上衣上面染了鲜血,戴着黑色鸭舌帽,手里握着刀子的男人正在较量。男人身后躺着一位医生,没有动静,洁白的大褂上血迹斑斑。男人握着匕首向前逼近,又退向倒地的医生,保安舞动棍子戳中男人肚子,男人用刀挡开,同时,右脚踢在医生后背。男人不顾保安攻击,挥起刀子向下砍去。这时,几根棍子同时发力,戳向男人,棍子打在胳膊,打在腿上,打在胸部,男人迅速收起刀子,转向棍子袭来方向,一个猛砍,保安见势举起盾牌横档住刀子,并用力向前猛推前进,有人大喊着,“你个狗日滴,把刀子放哈。”
其中一个保安说,“快过去个人,把林医生拖走,我们一起发力。”
说完,男人瞬间被推倒在地,其中一个瘦一点的保安举起盾牌趁男人倒地放松警惕,一个飞身过去压住男人手握刀子的胳膊,并将自己整个身体压上去。其余保安迅速上前按住男人另一只手,男人双腿狂蹬几下,被一个身材肥壮的保安扑上去用身体压住,瞬间动弹不得。
云涛第一次在现实中见这种打斗场景,心里又惊又喜,他看见男人的黑色鸭舌帽掉落在地,好奇心驱使着他想目睹一下男人的真实面貌,便向右移动几步,又往里面望去。
让他惊愕的是,这个男人的长相跟刚才在病房中轻柔抱着母亲的小孩一摸一样。
警铃声响起,越来越近,几个警察冲进去将小孩压着带走了。倒地的林医生也被人抬进了最里边的房间。
云涛一路跑着穿过篮球场,穿过竹林,沿着楼梯跑回病房。
房间除了小孩,只剩下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休息的母亲,面容慈祥。而此刻,他真希望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母亲能一直长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