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司马迁《报任安书》
�起初,选择探讨八大山人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仅仅因为知道他是江西南昌人。身为江西人的我,对此抱有微薄的自豪。但当我走进他的世界,开始了解他时,我不禁为自己原先的浅薄感到羞赧,内心的自豪早就不见踪影。在我看来,他已不再是“老乡”这么可笑抽象的身份,我甚至不想仅仅只把他当作一位对中国美术史产生深远影响的书画家艺术家。我想,这么高高在上冰冷毫无生气并充满了距离感的称号不适合他,他拥有着那么坎坷的人生、那么充沛的情感,他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上演着一幕幕震撼人心的悲欢离合,他是从神坛上走下来的活生生的人,他不是别人,他只是他自己,他只是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即朱耷,生于明朝天启六年,为明宗室后裔。其祖父朱多是一位诗人兼画家,山水画风多宗法二米,颇有名气。父亲朱谋觐,也擅长山水花鸟,名噪江右;叔父朱谋,也是一位画家,著有《画史会要》。八大山人生长在宗室家庭,从小受到父辈的艺术陶冶,加发聪明好学,八岁时便能作诗,十一岁能画青山绿水,小时候还能悬腕写米家小楷。少年时曾参加乡里考试,录为生员。这本是衣食无忧、天真烂漫的生活,然而,历史却冷酷地拿走了这一切。十九岁那年,甲申之变,小朱耷的世界开始倾覆了。
明王朝历276年灭亡,那年他十九岁。尚未从亡国的惊恐中缓过来,二十岁那年,敬爱的父亲中年患暗疾去世,国破家亡双重打击着朱耷,孱弱的肩膀上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重担。他该何去何从?
我们无力指责他选择了出家这条貌似懦弱的路。在这巨大的创痛中,从人生浮华的、贵胄的俗世,遁入了空门,由明王朝宁献王的九世孙,削发而为头陀。面对的不再是丝竹管弦,不再是蛾眉皓齿,不再是金玉膏粱,而是深山古寺里的寒罄孤钟,落日斜晖中的古树昏鸦。他由一个风华婉转的倜傥才子、一个锦衣玉食的帝王苗裔,一变而为斋供麦葵、烧火敲钟的僧人,这期间的生命倾斜和心灵落差可谓大矣!可这是他能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
之前的十九年,繁华似水,他何尝了解在这金屋玉瓴外的世界?那少年的意气风发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早已消失殆尽,失去了国和家的双重庇佑,他作出了最本能的判断,——活下去!哪怕是在青灯古佛里寂寞一生。
我想,他是充满人性的,是的,有血有肉有缺陷的人。正是热血沸腾的年龄,他应是极其倾慕那些反清复明的忠义之士黄道周、王夫之,那些以身殉节的孤魂烈魄如倪元璐、史可法;他又是何等蔑视清兵入关后,时隔不久便“几年蕨薇都吃光,一队夷齐下首阳”,耐不得寂寞的那些“博学鸿词”的文人。更何况,他是皇室后裔,他有责任有义务担当起复国这一重大使命!可他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在厚重的现实前抑塞不拔,深知自己对这一切感到无能为力又充满了愤懑之情,并没有强起头,而是明智地选择了保全自己,开始了一段与原本人生走向截然相反的人生之旅。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司马迁《报任安书》
朱耷遁入空门后,法名传綮,字刃庵,用到康熙庚甲(1680年)55岁。朱耷有许多别号,如雪个、个山、驴、人屋等。后弃僧入道,改名朱道朗,字良月,居“青云谱”。号雪个始于41岁,用到55岁。号个山始见于46岁,直到59岁,驴款最早见于56岁,最晚是58岁。人屋、驴屋同时使用,60岁以前使用的字,号尚有法堀、掣颠、纯汉、綮雪衲、卧屋子、弘选等。朱耷为僧名,“耷”乃“驴”字的俗写,至于八大山人号,乃是他弃僧还俗后所取,始自59岁,直至80岁去世,以前的字均弃而不用。所书“八大山人”含意深刻,“八大” 与“山人”紧联起来,即“类哭之、笑之”作为他那隐痛的寄意,他有诗“无聊笑哭漫流传”之句,以表达故国沦亡,哭笑不得的心情。
当我看完这一小段对八大山人名号的介绍,并没有觉得他的那些别名多么怪诞可笑,反是感到深深的感伤。我尚不太明白古人取这么多名号有什么意义,但我从如今的笔名可以推想,这些名字必是反映了他当时的一些心境。细看这些名字,雪个、个山、良月等,多有孤寂清高冷淡之意,内心愁苦可见一斑。而驴、人屋、八大山人等,则充满了自嘲和隐痛。有人因“八大山人”的写法而叫他“哭笑先生”。当我看到这个称谓时,心里一阵心酸,人生苦短,活得痛快畅达才舒坦,若每日哭笑不得,可以想象内心是如何地压抑和矛盾。山人内心充满了痛苦和辛酸,却不得外道,只得寄情于佛道之流,以排解内心的愁闷。
再细细地品读,便发觉山人由儒而佛,由佛而道,总是凄恻彷徨,孤踪独往。一个人很难会去信仰不同的思想,从小浸染在儒家思想里而长大的他,面对乱世,毫无悬念地放弃了儒家所倡导的“入世”,选择了佛教,剃发出家。然而他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清朝官员仗着权势,逼迫他为清王朝效劳。八大山人突然装起疯来,又是哭又是笑,撕碎身上的僧袍烧掉;然后冲进城里,满街乱跑,鞋破了,脚肿了,裂了口,也一点不顾。过了几天,他在扇子上写了个“哑”字,从那以后碰到讨厌的人,便展开扇子,一言不发;他还在家门上贴了个大大的“哑”字,不再跟人说话。也许这个故事有夸张的成分,但我想,兴许就是从那时起,他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虽然选择了在清朝统治下的社会里生活下去,但他始终没有遗弃先朝,哪怕是已与世俗无关的出家人,内心深处还是放不下那份深深的爱国情。可他能做什么呢?他只有默然,只能在门前贴个“哑”字,只能冷眼看待这个生生夺去自己一切的朝廷作威作福。
他后来又弃僧入道,入住青云谱。有人说他是为了传宗接代,“他抬眼望,战伐的狼烟刚熄,又闻鄙俗的笙歌。十几年的寂寞空门终非久留之地,他希望还俗,娶妻生子,指望着能为反清复明的志士们‘觅一个自在墙头’(《青云谱志略·跋》)”。我没看过《青云谱志略·跋》,自是不知这断章取义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味,也不好妄说什么。但我想,他一定是寂寞的。他又一次改变信仰,转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思想体系,可见他的内心一直都充满无助和挣扎,努力寻求着一切可以寻求的东西来填充自己。他不想让那隐忍已久的痛苦和无奈如蔓藤般爬满了他整个胸膛,紧紧地勒着他的心,无法呼吸。他想找到一把利器,不奢求一把斩断,但求能略略宽松下,让自己能够重新呼吸起来。透过他那不合世俗的癫狂举动,看到的是绝望和濒死的挣扎。
他虽心有郁结,却不能述往事,因为那正是痛苦的根源;更无法思来者,他的心窒息着,在冰冷黑暗里微弱跳动,看不到也无法憧憬那虚渺的未来。
他能做什么?他不止一次地叩问自己,时光如白驹过隙,挣扎逃离间,竟已来到知天命之年。
在青云谱那个静谧的小园子里——那是他在世上唯一安心的地方,是他“精神的小世界”——他轻抚着笔墨,这一直陪伴自己的老友知己,想着自己尽情挥洒时那份宣泄的快意和冷峻,不禁感叹:“愤慨悲歌,忧愤于世,——寄情于笔墨。”
他已然找到了那把利器,——那墨香四溢的丹青世界,才是他灵魂和精神的归属地。
从此,在他离开这个让他又爱又恨想抛弃又难以割舍的世界前,书画一直是他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不难想象为什么在这么沉重的精神压力下,他直到杖朝之年,身体依旧健硕,康熙二十七年石涛致书八大山人云:“闻先生七十四五,登山如飞,真神仙中人也……”是的,这是一段极其漫长而又悲苦的人生,换作是别人,早已郁郁而终,但八大山人以其独特而奇崛的人生信念支撑着,顽强地绽放出无比耀眼的人生华彩,在中国文化艺术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奇绝千古的一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