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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寄宿制初中还很少。凤英所在的北方小县里，只有三四个重点初中提供住宿。这几个中学每年招的学生也并不多，不是极有实力，又踏实肯学的孩子，是考不上的。
凤英上初中那年，她是村里三年来唯一考上县中的，村里人们都说“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可是爹娘脸上，并没有多少的欣喜，寄宿制中学除了要交学费，还得交住宿费、伙食费，自从弟弟出生，爹娘攒的每一分钱，都是为了将来给弟弟盖房子、娶媳妇的。现在她花一分钱，爹娘都觉得她是在“挖”弟弟的“江山”。
为了攒学费，凤英自己做了一个小布袋子，口上缝了一圈铁丝，口袋的“嘴巴”就能日夜都张着了。她脖子里挂着小布袋子，手里拎了大竹篮，去地里摘枸杞。
地里枸杞子很多，每年春天都能开出紫色的小花，夏天长出红彤彤的枸杞，漫上遍野地的肆意“燃烧”。
村里人一年四季都有活儿要忙，这枸杞摘起来太磨功夫，晒起来更麻烦，一不小心就烂了、晒黑了，白给人家收枸杞的，人家都不要。
凤英十指纤纤，干活麻利，一上午的功夫就能摘上一大竹篮。回家把枸杞的蒂和叶子，细细挑拣出来。分几次，倒进干净的大盆里，放上一点食用碱，轻轻摇匀，放置一会儿。
为了防止鸡、狗祸害了枸杞，凤英还要分几次，把枸杞端到房顶上晾晒。
晾晒时，慢慢倒在一块块跟课桌那么大的篾席上。篾席是家里和别人废弃不用的，她拿回家仔仔细细用刷子刷干净，从木匠——小满大伯那里，讨来下脚料，固定住四边。这样篾席就能端起来，能移动了，下雨阴天也能把这些篾席摞起来，盖上一块儿大塑料布，四边压上砖块，免得枸杞被雨水淋湿，变黑。
每天摞篾席太麻烦，第二天再一块儿块儿摆开，凤英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有时候也想偷懒的。可枸杞这东西太娇贵，别说是雨水，就是晚上的露水把它打湿一次，成色就不好了，由鲜红变成紫红色，影响到卖价。
整个暑假，村里人们看见瘦小的凤英那忙碌的身影。不是脖子上挎着小布袋子，采摘枸杞，就是拎着大竹篮兴高采烈走在路上；要不就是在她家北屋的房顶上，摞篾席、摆篾席；要不就是抖着篾席，小心翼翼地给半干的枸杞子“翻身”，让每颗枸杞子，都能在阳光下晒得均匀。
暑假快要结束时，收枸杞干的主动去了凤英家，凤英娘一听说，一斤干的枸杞，能给五元的时候，喜不自禁，可凤英却不依。
凤英早就听村支书说了，县城药材公司也收枸杞干，尤其是成色好的，可以贩到广州去 。听说那里的人们喜欢用枸杞干泡水、做汤，供不应求。
第二天，凤英用自行车驮了枸杞干去县城，一路走走停停打听着，走了三四十里地，找到药材公司。
药材公司的经理说，好久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枸杞干了。看她黑黑、瘦瘦、小小一个小闺女儿，走了三四十里地驮来的，以每斤八元的价格收了，半大布袋的干枸杞四十多斤，卖了336块钱，凤英当时泪就落下来了。她怕路上把钱丢了，去药材公司隔壁的信用社，把钱存进去，换了一个小小的存折。
把存折拿回家，看着最近明显黑瘦的闺女，爹娘叹了一口气，“我们收着，钱还是你的，我们一分钱不动。”
上了初中才知道，学校的伙食费可以用麦子代替，还给学生们麦麸钱。节省又食量小的，光靠麦麸钱，就能买文具和日用品了，凤英觉得一下子轻松下来。
县初中每年就招三个班，每班七十来人，都是各小学选上来的“尖儿”。期中考试，凤英在班里只考了22名，乡村小学的教学质量差，虽然她一直用功，但很多知识她在小学根本就没有接触过。而且县初中的每个同学都很努力，谁都不肯有半点的松懈。
凤英懊恼地回家跟爹娘汇报成绩，娘倒不在意，“没事儿，跟上喽咱就上，跟不上咱就不上，县中是谁都能考上，能跟上的？你看招娣，跟你是同学，正跟狗子说亲呢，这一两年就嫁人了。女孩子，早晚还不是嫁人?”
“什么同学？招娣本来就上学晚，还留了好几次级，我才不要嫁人，我要上学！”凤英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退路。
北方的冬天越来越冷，早上起床，床下面脸盆里的水都结了冰。可同学们的学习热情，却越来越高。早上五点四十起床铃响的时候，宿舍里二十三个人已经少了一半，她们早就去教室背书了；晚上九点熄灯铃声响起，宿舍里才回去了三分之一，都在教室里做题呢。哪次起得晚了，或睡得早了，凤英都觉得无比愧疚。期末考试越来越近，睡眠时间越来越短，压力越来越大。一次次小测，成绩不升反降，她感觉空气都越来越压抑。
学校一年四季都有晨跑，除非下大雨，大喇叭里广播，可以停跑一次，否则雷打不动。校长说跑步是为了强健体魄，在学校，每天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活动量太小了。
期末考试将近，这几天，在操场排队跑操时，天总是雾蒙蒙的。跑完操，头发上、睫毛上都是一层薄薄的霜，同学们互相看一眼，互相打趣一下，不免给枯燥的学习生活，添了些乐趣。
腊八这天，雾格外大，同学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在校长和各班班主任的目光注视下，整齐的跑出校门，跑到学校外面的大操场上。
雾越来越大了，凤英已经看不见，身旁晓娜跑动时呼出的白气儿，连前面小冉的背影都快看不到，整个大操场上，只能听到整齐的脚步声和各班体委有节奏的哨声，好像这天地已经浑然一体。
脚步不敢停顿，身体随着双脚机械地运动，学校门口本来明亮的灯光也看不见了。凤英感觉，这个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在独自奔跑，独自奋进。天地之大，她却找不到努力的方向，是那么孤独，那么迷茫，滚烫的泪水，无声流过冰凉的面颊，无声无息，落到心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学校喇叭里，校长的大嗓门儿响起“同学们，停下脚步，顺着光回学校。各班班主任，打开手电筒，开到最亮！”
顺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疲惫的回到教室，比平时晚了25分钟。
随后，班主任拎着他那支硕大的手电筒，随手划拉了一下头上的霜，走进教室。“今天的雾可真大！同学们，期末考试马上就要到了，但我们也要注意身体。昨天晚上，学校老师们开会了。为了让同学们保证睡眠时间，一致决定：以后晚自习下课，教室马上熄灯，直到第二天早上跑完操上早自习……”
教室里响起几声哀叹，班主任环视四周，语重心长地说：“知道同学们爱学习，珍惜学习的机会，可咱们不能靠熬时间出成绩，得提高学习效率。你们的人生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种选择，师范、卫校、农校、商校……家里条件允许可以上高中，考大学。现在熬夜拼得是一次考试，以后呢？一直这样拼，身体垮了，什么都抓不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呀！”他注视着我们，眼神扫过每一张稚嫩的脸庞，“如果你在错误的路上，奔跑也没用。盲目的努力，全是白费，比努力更重要的是——累了就休息，困了就睡。休息好了，才能提高学习效率。”
教室里很安静，从此熄灯时间成了“铁律”，多年不曾改变。
凤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豁然开朗， 睡眠质量提高，食量也逐步增大，成绩缓慢上升 。
三年初中，凤英长高了15厘米，长成了一个清秀的大姑娘，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免费师范。
师范毕业后，凤英如愿做了一名教师，像她的老师们一样，为懵懂的孩子们，做黑暗中指路的明灯，照亮他们前进的方向，照亮稚嫩心灵中的每一个角落，帮他们“拨云见日”走出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