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周三演讲,讲了太多的故事,流了太多的眼泪。因此,今天我想分享一个观点,分享一点学术点的东西。
首先,我想解读一篇小说;
然后,我会介绍一个概念,并从小说技术层面的分析,进入到叙事伦理层面的清理;
最后,我会借由学术问题的探讨,转回我们自身,看看叙事-修辞理论会对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带来哪些启发。
好,为了便于没有读过的老师们理解,我再简单把故事复述一遍(凯瑟琳·波特:《魔法》):
一个女仆在给她的老板布兰查德夫人梳头,一边梳头,一边讲述了一个故事:尼内特是妓院里的一个女孩儿,被老鸨虐待,被老鸨打。尼内特一直在反抗,终于有一天她离开了妓院。可是在她离开之后,男人们受不了了,一直在问“尼内特去哪儿了?”老鸨开始感受到压力,于是请巫师施展了个魔法。果然,在七天之后,尼内特就回来了,然后她就安安静静、服服帖帖地在妓院住了下去。
好,故事很简单,很短。故事听完之后,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这里面有几个故事?
首先,最核心的我们都知道,这是尼内特的故事。可是,如果只是尼内特的故事的话,作者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去讲述?他完全可以让尼内特讲述自己的故事,也可以自己直接讲述:“朋友们,我来给你们讲一个尼内特的故事”。作者为什么要借女仆的嘴巴来讲述这个故事?
那么女仆的讲述有何特别之处?女仆眼中尼内特的故事,与我们眼中尼内特的故事,是同一个故事吗?
不是!
在女仆的讲述中,尼内特回来是因为——魔法。
可是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相,尼内特回来是因为——穷。
“后来,七天后,女孩回来了。她看上去非常虚弱,还是穿着原来的衣服,什么也没有变,只不过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什么也没变吗?不对,尼内特变了,“此后,她就安安静静地在那里住下去了。”她不是被魔法征服,而是被各种社会力量所打败,这是最残酷的。
于是,我们看到,女仆和我们大家对尼内特故事的认知是有差异的,在女仆的叙述中,尼内特回来是因为魔法的力量。但我们却看到,尼内特的故事不是关于魔法的,而是关于失败了的叛逆的故事,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故事。
仅仅如此吗?当然不是,在当代小说叙事学,叙述者本人也是一个角色,他/她或者成为一个手段(device),或者承担一个功能(function)。
叙事是什么?叙事就是:叙述者出于一个特定的目的,在一个特定的场合,给一个特定的听众,讲一个特定的故事。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进入到故事的第二个层面:女仆为什么要给布兰查德夫人讲述这样一个故事?她想通过故事的讲述达到什么目的?她的叙述是否达到了目的?
在故事的表层,女仆是这么解释的:因为布兰查德夫人怀疑,她的被单被人施了魔法,于是就想起这个有关“魔法”的尼内特的故事。
请您原谅,但我还是忍不住听了您对那个洗衣女工说的话,您说有人对您的被单施了魔法,洗时那么快就褪了色。
……
现在,布兰查德夫人,如果您想听的话,我要讲那段怪事了。您说有人给您的被单施了魔法时,我就想起了这件事儿。那所妓院的厨师是个女的,和我一样的肤色,有同样多的法国血统,也和我一样始终生活在那些会施魔法的人们当中。但她心肠很硬,处处帮着老鸨,她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然后去散布关于姑娘们的谣言……好吧,厨师说,我懂一种魔法,在新奥尔良很管用,黑人妇女就是用这种方法让她们的男人回家的:每次他们离家,七天后总会高高兴兴地回来,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但这只是表层的回答,进入深层结构分析的话,请大家注意,这些人物——尼内特、老鸨、女仆、布兰查德夫人、厨师、男人们、(布兰查德先生)——是有着结构上的对应关系的。
尼内特-女仆:雇工;
老鸨-布兰查德夫人:有权有势的女人;
厨师-女仆:都生活在懂魔法的人中间、血统肤色、喜欢讲故事。
这样看来,女仆讲述尼内特故事的动机是什么?
由于女佣和尼内特处于同等社会地位,女佣又强调:她和厨子一样,始终生活在那些会施魔法的人们当中。这也许是威胁:小心,我会魔法,因此我的反抗会比尼内特成功;也许是讨好:放心,我会魔法,我会像厨子一样,尽可能帮助你的;又或者,是吓唬:你的被单被施了魔法,好戏还在后头呢……
在这一层,我们看到了怎样的故事?
这可能是:雇员与雇主之间一场微妙的权力斗争。
再更进一步,我们也看到:尽管故事的前景,主要角色和讲述者都是女性,但一个更大的父权制系统在控制着整个事件的发展:老鸨仍然在男性顾客的掌握之中,而布兰查德夫人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与布兰查德先生的婚姻。
好,接下来,我们终于进入到这个故事的第三层:作者波特为何精心构筑了这样一个故事?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我们需要回到小说的标题——《魔法》。
“魔法”本身是一个象征性的词语:修辞、叙事也是一种魔法。如果厨师的魔法是一种无力的幻觉,那么,叙事的魔法是否同样也是一种幻觉呢?修辞和叙事(语言),有没有独立的意义和价值呢?
这个问题,恐怕就要回到哲学史或者西方文论的角度进行一番定位、梳理。在西方,古希腊,修辞学最初是说服术和修饰术,当我们这么讲的时候,其实就意味着:修辞学本身并没有本体论上的价值。其实我们东方也一样,无论是道家还是佛学,都对修辞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修辞(语言)不是本质,只是方便法门,只是抵达真理的方法和路径,抵达之后就要丢弃——破法执。衣服无论多华丽都不是本质。对吧?
但是,到了现代,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什么意思?语言不只是方法、路径,我们所有人都活在语言之中,没有了语言,我们就不会存在。语言规范我们,语言塑造我们,语言驱使我们……
于是,对于现代小说来说,通过什么方式来讲述故事,变得无比重要,讲述方式本身,也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回到前面那个问题:作者波特为何精心构筑了这样一个故事?
回答是:无论女仆是怎样的动机,她都是努力用叙事,用语言,在她与雇主之间建构一种关系,完全不同于尼内特与老鸨之间的关系。虽然我们不知道她同布兰查德夫人故事的结局,但无疑,她成功的可能性要比尼内特大得多。这就是叙事的意义和价值。
故事讲完了,我今天站在这里,我也是一个叙事者,那为什么要给大家讲这个故事?我的目的是什么?
大家可能会想:我不是语文老师,又不读小说,更不会去教小说,你讲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是叙事者,而且我们每个人都精通修辞之术。我们每天都在表达——我们说话,我们发微信,我们评课……——我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我们所有的表达,一方面是“自我”的呈现,另一方面,又进一步建构、强化了我们的“自我”。就如同现代小说中,叙事同故事的双重关系:一方面,叙事是故事的形式、表达方式,另一方面,叙事方式本身又是故事的一部分,建构了故事。
那么,我想问的是,当我们在日常表达的时候,在我们叙事-修辞的时候,我们是否对自身的话语方式进行过省察?
开学以来,我跟一些老师沟通、交流的时候,注意到一个现象: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会出现一些高频词:你们、我们、他们;南明、应试、传统学校……
这些高频词的背后,大家能读出哪些信息?大家都懂的,对吧?
这一切当然都可以理解,但还是想提醒:不要人为构筑藩篱,不要人为筑造起墙把自己圈起来。我们彼此需要更多的链接,打开自己,让风吹进来。
我一直以来有一个偏见:当有一天,在我们的沟通和表述中,再也没有“南明”这个词语的时候,当我们聚在一起言说的是“戏剧”、“中位线定理”、“经验建构”……这时候,我们才真正强大起来。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论些主义,这是我的期待。
另外,长期以来我注意到,绝大部分教室在上课的时候,后门是关闭的。这恐怕不是一个好现象。因此,提议:在我们做好准备的时候,打开教室的后门,这是一个宣告,也是一种邀请。当然,在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或者有些课不适合别人观摩的时候,那就把门关上,这也无妨。
最后,我想说的就三句话:
1. 在现代小说里,叙事方式本身也是故事的一部分;
2. 同样,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的言说方式也会塑造我们;
3.“我们迟早会成为我们乔装改扮的那个人,所以我们在乔装改扮的时候务必要分外小心。”(——[美]冯·古内特)
参考文献:
1. [美]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 [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
3. [日]佐藤信夫:《修辞感觉》,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
4. [日]佐藤信夫:《修辞认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