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把衣裳穿穿好!这都秋天了,着凉怎么办!”
邯羽听着这娘里娘气的称呼就来气,遂一巴掌拍开了他那双老实本分的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往一旁的软塌上随意一坐,自己给自己满了一杯凉透了的白水降降火。
“怎么一见面就动手动脚的!你也知道外面是怎么传我们俩的。你不要脸,老子还要脸!”
红衣左将夸张地揉着自己的手,瞪着他,欲言又止,却又拿他没办法。他们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一次,上原委实舍不得把这难得的相聚时刻浪费在不必要的斗嘴掰理上。且他此次前来是为了正事,正事还没办,又岂有先办私事的道理!
上原把谕令往桌上轻轻一放,“魔尊给你的谕令。”
邯羽瞟了一眼桌角,这才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拿。谕令呈在眼前,一如既往得不着墨迹。他随即闭上了眼睛,粗糙的手拂过宣纸,神情极为专注,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已是不见了。
“魔尊还托你捎了什么话来吗?”
左将唔了一声,“让你收着点打,别去招惹神族。但若是神族来招惹咱们,准你拿出看家本事去报复。”
邯羽啧巴着嘴,好似替人摸骨似地继续摸着手中的谕令,嘴里还振振有词,“魔尊还真有意思!也对,杀敌如屠牲口,管他是屠给谁看!”
上原一本正经地站在他跟前问他,“魔尊这是给你出了什么好主意?”
他摇头晃脑神神叨叨,“说出来就没劲了嘛!”
末了,右将军邯羽问蜡烛借了一把火,将谕令给烧了。
他打着哈欠挪回了自己的卧榻,往里头一滚,让出了半张床榻,“这么晚了,今夜就在我这处歇一晚,天亮了赶紧给老子滚!听说幽邢最近不在魔都城,魔尊身边缺人。”
“你消息倒还挺灵通!”
上原得了许可,这才驾轻就熟地剥了自己的外袍上了他的床。
邯羽吊着嘴角大言不惭道:“那是!你等着瞧,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捷报传回去了!”
“飒三娘,你就嘚瑟吧!”
他抬脚就往他身上抡,“说了,不准你这么叫老子!当年的飒三娘死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了,让外头听到怎么办!你这欠收拾的小牲口!”
上原擒住他作乱的脚,笑着兀自摇了摇头,遂往他腰间一揽,堵上了他的嘴,办起了久违的私事。
邯羽与他是两路人,魔生轨迹可谓是格格不入。上原从未想过自己堂堂一魔族将军会与一个屠夫的为伍,更没想到一个屠牲口的娘炮竟也会如此智勇双全!每每并肩作战,他都要由衷地感慨一番,感慨这瘦小依旧的身子里竟还能再次蕴藏如此大的力量!
也许,这便是天意吧!无论这世间如何轮回变迁,他们最终还是回到了起点。
心满意足地在情人榻上将就了一晚,第二日天明,上原便揣着不舍,启程风风火火往回赶。
不多时,崭新一日的光辉洒进了青翼山谷里。营地重新热闹了起来,炊烟袅袅,云蒸雾绕,驱散了谷中集聚了一宿的湿冷。
就在这一片祥和之中,右将军精神抖擞地下了一道军令。
“全营将士听令,把营地往北挪五里地,咱们和那群天上飘的神仙做邻居去!”
魔族的西疆大军当日便浩浩荡荡地举营迁徙,在右将军邯羽的带领下直接把营地驻扎在了与神族地界一河之隔的一片河谷平地上。从河岸到青翼山,邯羽拉了一道长长的防线,颇有一股要把战火烧到家门口给神族看看的阵势。
时任西南荒主将的是厷奕仙君,他当即便往从山营地送了封战报。
次第,亲自在南翼军营地里修缮马厩的令昊神君便收到了一封来自从山的调派令。
令昊手握两把枯草,抬头望了一回天,觉得自己这南荒主将当得委实名不副实。不但要给那大爷似的闲散小兵收拾烂摊子,就连西南荒的战事都得去插上一脚。
他默默骂了一句娘,哀叹自己这悲催的劳碌命。
近年来,妖族不太平,与魔族不和已不再是什么秘密。守着西南荒疆土的是个不上不下的仙君,若是这妖族与魔族真打起来殃及了神族领地,他一个仙君定然掌控不了这个乱局。
衡曜派人自从山营地送来的调派令上,美其名曰说是魔族不可能两边作战,南荒近来不会出大乱子,特令主将令昊神君前去西南守军营中帮衬帮衬,万不可让战火波及到神族的领地。可说白了,不就是衡曜他懒得自己跑一趟去盯着那个吃里扒外的蠢货嘛!好死不死,这件事情偏偏扯上了魔族,叫令昊这个南荒主将不好推诿。将修缮一事交给下属,他稍作安排后便回了主帐去睡大觉。
从南荒到西南荒路途遥远,腾云驾雾也需得小半日。令昊有个坏毛病,便是认床。是以他最烦的便是一年到头地往外跑。至少在出发跑这趟苦差事前,令昊觉得自己需要先好好睡上一觉。只有睡饱了,日后才能有力气同陌生的床榻较劲!
他一觉睡到五更天,摸黑便骑着他的战马上了路。一路上,他走马观花地赏着南荒大好秋日,好似不过是个云游野鹤的仙人。
日头攀上群山山脊,又渐渐往上谷中沉去,翻涌出一片霞红,印染了天际。远处传来了熟悉的水声,那便是将神族和魔妖二族部分地界隔开的恒水。
恒水源自西南荒的恒山,自西向东奔流万里,汇入浩瀚东海,是条半百来丈宽的大河。
刚至恒水南岸,令昊便见着了调令中所提到的魔族西疆大军安营扎寨的场面。他远远看了一会儿,觉得事情倒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严重。此时魔族营地里井然有序,半点临阵的剑拔弩张都不见。
令昊觉得衡曜小题大做了,亦或是厷奕那个胆小怕事的夸大其词了。
魔族这支西疆大军他之前也有打听过,据说那位新任魔尊派了他麾下的右将常年驻守在青翼山山脚,盯着妖族的异动。他还下了诛杀令,妖族但凡有胆敢越界之人,格杀勿论。这一任妖王图涂是个爆脾气,据说他闻讯大怒,也派了族内大将癸乙驻扎在另一面的山脚谷底与魔族杠上了,打起了拉锯战。
要说为何妖族与魔族会为了这么一座连树都没长出几棵的荒山而闹得彻底翻了脸?起因无非是地界的划分。
上一任魔尊为了拉拢妖族巩固自己的君权,将位于两族交界处的这座荒山赠给了妖王以表诚意。原想着有了妖族撑腰,定是能镇压住内乱,不想这一举动适得其反。民愤而群起,倒叫新君得了声势占了上风,不多久便覆了天。新君对上一任魔尊赠山之事不认账,于是便有了近年来愈演愈烈的对峙局面。
遥想当年乱世,三大异族魔、妖、翼虽明面上看起来互不侵犯,偶尔还会来个联合作战来对付神族,可实际上三尊却各怀鬼胎。而今,其中两大族不和,若战个你死我活或者两败俱伤,受益的便是近邻翼族。
奈何翼族自己不争气,族群日渐萧条,这些年也就变得越来越与世无争了起来。若不是近来魔族的内乱以及与妖族的不对付,兴许翼族早就被灭干净了。
令昊知道天帝的野心是将整个南荒归入神族领地。可天帝不司战,也对全局战况不甚了解,打着如意算盘在凌霄宝殿内作黄粱美梦,殊不知这开疆拓土的梦也就是个白日梦罢了!令昊觉得以这一任魔尊的脾气秉性来看,倘若真有这么一天,他大约会来个鱼死网破。
思及至此,令昊神君唏嘘一叹。神族到底还是神族,是颂扬普天苍生安宁的慈悲种族,倘若真要主动将手伸向南荒,日后还有什么颜面继续以慈悲无私自持!
他遥遥望着远处的魔族营地,无奈地笑了。
魔族要在青翼山收拾妖族也好,还是在这神族大门口收拾妖族也罢,只要别打到神族地盘上殃及无辜苍生,其实都没什么大差。衡曜在调派令上也嘱咐了,只要对方不越界,便只需静观其变。
令昊拽了缰绳调头准备渡河往彼岸的西南守军营地去,他身下的坐骑踩着小碎步悠哉悠哉地踏上了一片降下的小云,看起来并不赶时间。
云头起落,也不过是瞬息的功夫,他们便渡了河。当令昊闲庭信步地遛弯遛到营地时,已是日落。天边残破的朱红映在粼粼河面上,渐渐褪去了喜庆的色彩。
厷奕已是在营地入口等着了,身后还跟着一队小兵。他见着令昊就挂着一脸见到救星的形容迎了上去,殊不知这伪装在令昊眼中早已是原形毕露。
天帝的这条走狗,也就是在见着八荒统帅和他令昊神君时才有了该有的谦卑!
“神君,你可来了!”
“多年不见,你怎么还这么点儿出息!”令昊下了马,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了一旁的小兵,“我刚刚在来的路上已经视察过对岸的情况了,也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不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形容。”
厷奕仙君认真道:“魔族的西疆大军可从没在恒水对岸扎过营!”他信誓旦旦,“我觉得这次肯定得出大事!”他迈着小碎步跟在身后,“此事需否上报天庭?”
令昊都不屑理他,直言道:“你的‘觉得’就从来没准过!”
厷奕面子有点儿挂不住,低头不说话了。
厷奕仙君本是令昊麾下一员战将,与他一起也战过几回恶仗。这人到底几斤几两重,令昊自然一清二楚。
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神族无数豪杰葬送在了战场上。人才匮乏,用人捉襟见肘。彼时虽觉得厷奕此人尚欠缺火候,但初掌八荒的衡曜神君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得硬着头皮将他提拔上来。不曾想,这人竟是根软骨头,被天帝三言两语便诏安了过去,从此更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在奋进的道路上止步不前。因能力与胆识皆不足,厷奕仙君虽明面上掌着西南荒却时常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作为他曾经的上司,令昊便不可推脱地被衡曜指派了个监督的活儿。就好比此时,即便他再不情愿,也还是得跑这一趟。毕竟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得做足些,既要向衡曜有个交代,也不至于让人告发自己消极怠工。
“杵在这干嘛呢!还不快给我接风洗尘!”令昊头也不回地往营地里走,“帅帐给我准备好了吗?这一路可累死我了!”
“都准备好了。”
厷奕跟在他身后,声音低低沉沉,好似还没从方才当众被驳颜面一事里走出来。
自顾自走在前面的令昊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仗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待我安顿好后,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不用围着我转。”
河谷中的晚风微凉,南荒秋日的夜晚,恒水河畔已经冷得有些刺骨。北风呼啸着卷起了岸边的黄沙,砥石滚落,激起涟漪片片。黄沙漫在空中,叫缀满繁星的苍穹都暗淡了下来。
彼岸忽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战鼓擂鸣,合着嘶吼声强行将这一片宁静撕扯得支离破碎。
守营的小兵慌慌张张地跑去主帐通禀,厷奕仙君驾轻就熟地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战袍。他出了主帐便往令昊的帅帐跑,还没到那处就见着帐门口探出了个熟悉的脑门。
他火急火燎道:“神君!不得了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令昊本就因为睡不着而心烦,灵台混沌之际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一时也有些恍惚。
厷奕继续焦急道:“诶哟!我的神君大人,那边厢都打起来了,你怎么还一动不动的!”
连中衣都没穿的神君讷讷哦了一声,困眯着双眼,依旧不在状态,“怎么这么大动静!”
“把战场往我们这儿挪了五里地,这动静能不大嘛!”
令昊眨巴了下眼睛,脑回路这才开始拐弯。他慢吞吞地缩回了脑袋,赏了厷奕仙君一个闭门羹。
“神君,您快出来坐镇吧!这回怕是要打过河来了!”
帐内传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呵斥,“难道你要我光着膀子出去给你主持大局?”
厷奕闻言消停了,木桩似的站在营帐门口安静地等着。直到令昊磨磨蹭蹭地穿好外袍出来,他还是维持着这一站姿碍眼地杵着。
“走吧!我们去见识一下什么叫狗咬狗!”
厷奕不确定道:“神君,你不穿战袍吗?”
令昊瞧他像瞧个傻子,“去家门口看狗打架,穿什么战袍!”
“可万一……”
他不耐烦地甩手打发道:“万一疯起来乱咬人,再回来穿也来得及!”
厷奕仙君实在是佩服他的心大!